是了,快走。
快走吧,莫要再回头了。
司马敦魁梧的身形立在廊下,把泼向大殿的光影遮挡了个严实,听他犹疑片刻,斟酌着回了一句,“哥哥,夫人与大公子都在殿里。”
连帽斗篷遮住那人,泪眼朦胧中看不见那人如纸一样白的脸,也就看不见那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神色。
那内里之中,到底是恼恨,不甘,还是不忍,不舍。
不知道。
也许当时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也许那一刻百味杂陈,什么都有。
谢砚肉嘟嘟的小手还抓着那嶙峋人的袍角不肯放开,稚子什么也不懂,短短的双臂大大地张开,只知道笑眯眯地圈住那人的腿,奶声奶气地求他,“抱抱!抱抱阿砚!”
那嶙峋人的手自浓黑如墨色的斗篷中伸出,要去摸谢砚圆滚滚的脑袋。
君王在取字的时候,到底对自己的一生寄予了怎样的瞩望呢?
是杀身报国,殒身不恤,但愿保得天下,守住江山。
萧延年,字弃之。
他是这样的吧。
可临了了,却一样也放不下了。
那清癯的手就要摸到了谢砚的脑袋,然被一旁的人无情地拦下下来,“主人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是,是,外头的人那战靴踏着青石板的声音真叫人心惊肉跳啊,她听见谢韶朝着这后殿厉声喝问,“看守何在!”
仓皇之中也瞧见司马敦别过脸来,朝着殿内压声催促,“夫人。”
司马敦什么都知道。
他在殿外的时候什么听不清晰呢,必听见了那声“先生”,那句“狼崽”,也必定把那无休止的咳声听了个清清楚楚,也都想了个明明白白。
她不知道这时候的司马敦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选择她,还是选择站在谢韶一边。
站在谢韶一边,就是选择忠于谢玄。
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又何错之有。
旦要司马敦大开殿门,只需谢韶一人,就能把殿内数人拿下。
然。
然一颗心堵得满满的,到底是不忍啊。
没有中山怀王,三年冬的阿磐早就在死在了魏人刀下,五年那个早春也就不会有这活生生的谢砚了。
不管怎么想,怎么拆割,条分缕剖之后,她们母子二人的死活与萧延年这辈子都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啊。
心口的酸涩似山口爆发的洪流,猛一下就翻滚着出来,朝着四肢百骸漫延叫嚣,呛得人鼻尖酸疼,也逼得人浑身一凛,在这五月的晋阳兀自打起了寒颤来。
耳听得谢韶的人战靴就在廊下蓦地止住,刀剑把盔甲撞得铮铮作响。
人都在廊下了,眼看也就要闯进来了。
阿磐捂住心口,望着殿中那弯身干咳的人,半声叹息,半声请求,“司马敦,拦下谢韶。”
那瘦骨嶙峋的人于暗色中回头,大半张脸都隐在斗篷之中,也都隐在了晦暗不明的光影中,因而仍旧,仍旧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
阿磐望着那人,无声地与他说话,“先生快走!”
他还来不及回头,来不及摸一摸稚子的脑袋。
只看得见那人冲她微微一笑,却一句唇语也没有留了。
是了,要说的话,适才已经说完了,不必再说什么了。
他亲手救起的人,愿意放他走了,没有再起杀心。
那便释然了吧?
司马敦与谢韶的对峙不过一门之隔,因此他们的话都能听得清楚。
司马敦苍白的解释听得清楚,“哥哥息怒,大公子太小,恐受惊扰,因而把看守调去了旁处.........”
谢韶的怒斥也听得清楚,“荒唐!你可知里头关押的是什么人?闪开!”
司马敦垂着头,他的身子就立在殿门正中,不肯挪开,“哥哥息怒,大公子在里头.........”
谁能拦得住谢韶,他是敢在殿前断了惠王口舌的人,谁也拦不住他。
因此上前一步便揪住了司马敦的领口,怒斥一声,含着警告,“司马!”
宜公主吓得大哭,上前去推搡谢韶,“谢将军不要打司马将军!”
被谢韶喝了一声,“闪开!”
继而被一把推倒在一旁,只听得宜公主惨叫一声,险些在那七八道石阶上翻滚下去,“啊——”
司马敦顾不上宜公主,刀在掌中,伸手一拦,“哥哥!”
谢韶冷笑一声,苍啷一下拔出刀来,在齿缝间逼出几个冷冷的字来,“司马,你敢拦我!难不成里头有鬼?”
可那夺目的大刀扬了起来,到底是没有砍下去,恼着吩咐左右的人,“把他架走!”
门外一阵骚动,立时便有几人上前拿住了司马敦,将其押到一旁。
谢韶军人出身,阴着脸说话时莫不叫人心惊胆战,“破门抓鬼!”
不过是片刻的工夫,殿门被一脚踹开,日光普照进来之处,可见一片浅淡的扬尘,惊得谢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阿磐正牵着谢砚的手逆在那片日光之中,她庆幸这时候的大殿已经不见了萧延年的身影,也是这时候,才觉出自己正下意识地微微发抖。
人还没有从适才与萧延年的相见中回过神来,没有回头,强打起精神来问着来人,“这宗庙里都是姬氏的祖宗,季叔抓的是什么鬼啊?”
来人的脚步蓦地一顿,虽挎刀立着没有动,一双犀利的眼睛却在周遭环视,环视了一圈见没有人,也没有见“鬼”,这才垂下大刀问了一句,“嫂嫂和大公子,怎会在这里?”
阿磐稳住心神立起了身,“大公子要去哪儿,还要向你禀告吗?”
这时候倒是南平赶紧过来,把抽抽搭搭的谢砚抱了起来,抱去了一旁。
谢韶拱手抱拳,“不敢,只是.........此处今日是关押赵王的重地,韶恐怕嫂嫂和大公子被有心人挟持,令主君为难。”
阿磐笑了一声,笑得没有底气,“宗庙之内,谁敢挟持?”
谢韶也笑了一声,凛冽的目光使她脊背发毛,“嫂嫂为何背对谢韶?”
是,不敢回头。
回头会被谢韶发现她不平的情绪,哭红的双眸。
他必会问,因何而哭。
也就必会发现其中的异样,必会循着药草的味道,一路追杀出去。
因而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不见回话的谢韶就要绕到她身前来,每往前走一步,都似踩在了生与死的鼓点上,踩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谢韶不是谢允,谢韶是真敢干,真敢杀。
五年冬还在太行山绕圈子时,谢韶不就暗中奉了崔若愚的令,要来取她性命吗。
阿磐挺直了脊背,硬着头皮,一字一顿,冷声斥道,“谢韶,你放肆!”
她知道放走萧延年有错,有愧,可私心还是想要他走,他活,因此也就有忧,有惧。
这错啊,愧啊,忧啊,惧啊,使她一边呵斥,一边掐紧掌心,淌下了泪来。
不曾想,旁人拦不住的谢韶,闻声居然不再往前走了。人就止在半道,微微俯首,“夫人恕罪,末将奉主君命来拿赵王。”
阿磐阖上眸子暗暗轻舒一口气,“领你的命去。”
谢韶这才作罢,才扬起手来示意左右去殿中拿人,赵叙已从暗处走了出来,“谢将军,久等了。”
谢韶黑着脸打量着赵叙,“赵王藏在大殿深处,可在谋划什么?”
赵叙伸开双臂,一抖自己身上的长袍,温和笑道,“换上麻袍,好去晋国宗庙伏罪。”
是,这时候的赵叙已披麻戴孝。
谢韶冷嗤一声,又扫了一眼这背光处暗压压的大殿,到底是带人押着赵叙走了。
匆匆赶来的赵媪和一直在殿外候着的莫娘这才进了殿来,哄着,抱着,把谢砚带了出去。
人一走,大殿蓦地就空荡荡了下来,
可阿磐没有忘记今日这殿内还有一双不该有的眼睛,一双不该听的耳朵,一个不该在这后殿里出现的人。
你瞧,南平公主行在赵媪莫娘一旁,竟也要跟着走了。
哪儿能就这么叫她走了呢。
阿磐叫住了她,“南平,等等。”
南平兀然一顿,讶然朝着此处望来,赵媪知她有话要说,走前把殿门阖上了。
南平端然立在原处,没有过来,只是问道,“姐姐留我,可有什么事?”
阿磐笑了一声,“我有什么事,你不知道吗?”
南平睖睁着双眼,看起来茫茫然一头雾水,只是一双手拢在袖中却暴露出她心中的不安来,她说,“姐姐,南平不知呀。”
阿磐缓缓上前,幽幽道,“你不知,我便告诉你。”
南平脸色微变,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姐姐........”阿磐步步上前,答了她的疑惑,“你做了不该做的事。”不该挟持谢砚。
“见了不该见的人。”
不该密见中山。
“听了不该听的话。”
不该听见她与中山君的谈话。
关于谢密,关于她与天下。
不该。
不该!
南平脸色煞得一白,“南平不懂姐姐在说什么.........”
不懂,无妨。
阿磐道,“你不必懂。”
南平胸口起伏,“姐姐要干什么?”
阿磐笑了一声,掐住南平的脖颈,猛地将她压在地上,“要你永远地闭上嘴巴。”
南平愕然瞪大了双眼,“姐.........姐姐!姐姐为保中山君,要........要杀赵国的公主?”
是。
要杀。
不得不杀。
要让她看见的,听见的,再无一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