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一份普通的员工档案会让我卷入一场关于孤独、欺骗与救赎的风暴。
那天下午,财务部的小李急匆匆地冲进我的办公室,手里捏着一沓打印纸。"田姐,你看这个,太奇怪了!"她压低声音,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
我接过那沓纸,是公司退休员工张建国的银行流水记录。作为人事部的一名普通管理人员,我本不该接触这些,但小李知道我对这些"人间故事"有着病态的好奇。
"这个月他又给那个主播打了三万!"小李指着一条记录,"从去年到现在,总共打了五十二万八千!"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五十二万,这相当于我们公司中层管理人员五年的工资。而张建国,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去年从我们建筑分公司退休的一名普通泥瓦工,55岁,寡言少语,手上布满老茧。
"他哪来这么多钱?"我皱眉问道。
小李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是他儿子的抚恤金。去年工地事故,他儿子...没了。"
办公室的空调突然变得刺骨。我盯着流水单上那个重复出现的名字:"小鹿酱酱酱直播工作室"。一个女主播,吞噬了一个丧子父亲的全部慰藉。
窗外,夏日的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拳头在捶打。我做了个决定:"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
"田姐,你要干嘛?公司规定——"
"就当是退休员工关怀。"我打断她,声音比想象中更坚决。
张建国的电话接通得很慢,背景音里有机器的轰鸣。"喂?"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张师傅,我是田颖,公司人事部的。公司想了解一下您退休后的生活情况。"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官方而友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我在江苏打工。"他顿了顿,"公司还管这个?"
"新政策,对特殊情况的退休员工有跟踪关怀。"我随口编造着,心跳加速,"您方便见面聊聊吗?我在南京出差,离您应该不远。"
又是一阵沉默,长得让我以为他挂断了。终于,他报出了一个建筑工地的地址。
第二天,我站在南京郊区一处正在建设中的小区前。塔吊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缓慢转动,工人们像蚂蚁一样在高楼上攀爬。保安听说我找张建国,露出古怪的表情:"老张啊,他在后面工棚。"
工棚比想象中还要简陋,铁皮搭建的临时房屋,在夏日阳光下散发着热气。我敲了敲第三间的门,没有回应。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汗味、酒精和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十平米的空间里,一张铁架床,一个小桌子,墙上贴着几张照片。我的目光立刻被其中一张吸引——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建筑工地前,笑容灿烂。照片前摆着一小束已经干枯的野花。
"你是公司的人?"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
转身看到张建国,我几乎认不出来。档案照片上那个精神矍铄的工人如今佝偻着背,眼睛深陷,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刀刻出来的。他手里拎着安全帽,工作服上沾满水泥渍。
"张师傅,我是田颖。"我伸出手,他却只是点点头,绕过我进屋。
"坐吧。"他指了指床边唯一的一把椅子,自己坐在了床沿。床单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
我说明了来意,询问他的生活状况。他回答得很简短,眼睛始终盯着地面。当我委婉地问及是否有经济困难时,他的手指突然绞紧了工作服下摆。
"公司...是不是看到我的银行记录了?"他抬起头,眼神突然变得锐利。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这么问?"
他苦笑一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铁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叠转账凭证。"我知道这不正常。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轻声问。
张建国的手抚过墙上的照片。"我儿子,张磊,去年从你们公司的新项目工地上摔下来。才二十五岁。"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公司赔了五十八万。"
我的喉咙发紧。那个笑容灿烂的年轻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老伴受不了打击,半年后就跟我离了。说我一看到儿子的东西就哭,家里没法待。"他机械地说着,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出来打工,睡不着觉,就刷手机。然后看到了小鹿。"
"小鹿?"
"一个主播,唱歌的。"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柔软,"她笑起来...特别像磊子小时候。特别是右边那个酒窝。"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包带。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我脑中形成。
"一开始只是几块钱的小礼物,后来她说要冲榜,要我帮忙..."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说会永远记得我,说我是她最特别的大叔。"
"您给她打了多少钱?"我小心翼翼地问。
"五十二万八。"他报出一个精确的数字,"上个月我发现她把我拉黑了。账号注销,再也找不到了。"
房间陷入死寂。远处工地上的敲打声显得格外刺耳。我看着这个失去一切的男人,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
"张师傅,您知道这些钱可以要回来吗?法律上——"
"不要了。"他打断我,声音突然变得坚定,"那几个月,她每天晚上都陪我聊天,听我说磊子的事。值了。"
我震惊地看着他。这根本不是理性思考后的结论,而是一个孤独灵魂的自我安慰。
"您妻子知道吗?"
"知道后打了我一巴掌就走了。"他摸了摸左脸,仿佛那一巴掌的疼痛还在,"她说我疯了,把儿子的命钱给了一个骗子。"
我无法反驳。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疯狂的行为。但看着张建国抚摸儿子照片的样子,我又隐约理解了那种绝望中抓住任何一根稻草的心情。
"我能看看她的直播吗?"我突然问。
张建国犹豫了一下,从枕头下摸出一部旧手机。屏幕裂了一道缝。他点开一个App,搜索记录里全是"小鹿酱酱酱"。
"都没了。"他喃喃道,"全都没了。"
我接过手机,职业本能让我开始思考如何帮助他。也许通过公司法律顾问?或者报警?但首先,我需要更多信息。
"张师傅,您还记得她的真实姓名吗?任何联系方式?"
他摇头,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明信片。"只寄过这个给我。"
明信片上是手写的"谢谢张叔叔的支持",落款"小鹿",没有地址。邮戳显示是从上海寄出的。
我悄悄用手机拍下了明信片。告别时,张建国突然问:"公司...会开除我吗?"
"您已经退休了,张师傅。"我轻声说,"而且...这不是公司的错。"
"是我的错。"他看着儿子的照片,"我把磊子忘了。"
回酒店的路上,雨水再次倾盆而下。我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窗外模糊的景色,想起张建国空洞的眼神。五十二万八千元,买来几个月的虚假慰藉,然后被无情抛弃。这比任何诈骗都残忍,因为它利用的不是贪婪,而是人类最根本的情感需求。
当晚,我在酒店房间里下载了那个直播App,注册了一个新账号。通过张建国手机上的片段信息,我花了三个小时搜索,终于在一个小众平台上找到了疑似"小鹿"的新账号——"鹿小姐的甜蜜时光"。
屏幕上的女孩二十出头,化着精致的妆容,正对着镜头卖萌:"谢谢王哥的火箭!王哥最帅了!"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右脸颊确实有一个酒窝。
我盯着那个笑容,突然理解了张建国的感受。在特定角度下,她确实有点像他儿子照片上的那种青春洋溢。
我充了一百元,送了一个小礼物。她立刻注意到了我的id:"欢迎新朋友田野!田野哥哥第一次来吗?"
田野是我随手打的id,没想到被她叫得这么亲热。我没有回应,只是观察着她的表演。两小时后,她开始私信我:"田野哥哥怎么不说话呀?小鹿想认识你呢~"
我回复:"听说你以前叫小鹿酱酱酱?"
消息显示已读,但没有回复。五分钟后,我被踢出了直播间,账号被封禁。
这反应太激烈了,明显有问题。我换了vpn,重新注册账号,却发现她的直播间已经关闭,显示"主播休息中"。
凌晨两点,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张建国佝偻的背影和他儿子灿烂的笑容在我脑海中交替出现。五十二万八千元,一个普通工人可能一辈子都攒不下的钱,就这样消失在虚拟世界中。
第二天一早,我再次来到工地。张建国刚下夜班,眼睛布满血丝。
"我找到她了。"我直接说,"她换了名字,但就是同一个人。"
张建国的表情凝固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希望在他眼中闪过,随即又熄灭。"算了,田...田小姐。钱要不回来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拿出手机,"我有朋友在媒体工作,也许——"
"不要!"他突然激动起来,"别曝光她!"
我愣住了。"为什么?她在骗人啊!"
张建国的手颤抖着,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那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婴儿,旁边站着年轻的张建国。
"这是...?"
"磊子满月。"他的声音哽咽,"他妈妈走后,我收拾东西找到的。小鹿...长得像他妈妈年轻时。"
我震惊地看着照片,又想起直播里那个女孩的样子。确实有几分相似,特别是那个酒窝。
"我知道她在骗我。"张建国轻声说,"但每天晚上,她让我觉得磊子和他妈妈还在。那几个月...是我这两年来睡得最好的时候。"
雨又开始下了,轻轻敲打着工棚的铁皮屋顶。我站在那里,手里捏着那张老照片,突然明白了这件事的复杂性。这不只是一个诈骗案,而是一个破碎灵魂的自救尝试,尽管方式是如此扭曲。
"张师傅,您还爱您的前妻吗?"我轻声问。
他看向墙上儿子的照片,泪水无声滑落:"每天都想给她打电话,但没脸打。我把儿子的钱...都糟蹋了。"
我做了个冲动的决定:"把她的号码给我。"
张建国递给我的照片边缘已经磨得发白,显然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照片上年轻女子怀中的婴儿被包裹在淡蓝色襁褓里,襁褓一角绣着一只小巧的鹿形图案,针脚细密精致。
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过那个图案。"这个刺绣..."
"他妈妈绣的。"张建国声音沙哑,"她手巧,磊子出生前就绣好了。"
我盯着那只小鹿,心跳突然加速。"您前妻...姓什么?"
"林,林素芬。"他疑惑地看着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强作镇定,把照片还给他,但那个鹿形图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小鹿主播,林素芬,鹿形刺绣...这太过巧合了。
工棚外,雨势渐小,阳光透过云层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我起身告辞,说会再来看他。张建国点点头,目光又回到墙上的照片。
走出工地,我立刻拨通了小李的电话。"帮我查一下,张建国的儿子是独生子吗?"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声。"档案上就一个儿子,张磊...等等,有个备注,前妻曾孕有一女,流产。"
我的手指紧紧攥住手机。"什么时候的备注?"
"二十多年前了,字迹都模糊了。"
挂断电话,我站在路边,任凭细雨打湿我的头发。如果那个女孩没有流产呢?如果林素芬带着女儿离开了呢?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我脑中形成:小鹿主播会不会是张建国失散多年的女儿?
回到上海后,我开始了自己的调查。通过媒体朋友,我找到了"鹿小姐的甜蜜时光"背后的经纪公司。对方警惕性很高,但我谎称是广告代理商,终于套出一些信息:主播真名叫林小鹿,22岁,从小跟母亲生活,母亲是苏州一家纺织厂的工人。
"她母亲叫什么?"我假装随意地问道。
"好像是...林素芬?对,单亲家庭。"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苏州,纺织厂,林素芬...这太吻合了。我借口需要寄样品,要到了林小鹿的收件地址——苏州市吴中区的一个小区。
当晚,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我回想起十五岁那年,父亲沉迷网络赌博,把家里积蓄输光后离家出走的夜晚。母亲坐在客厅地板上无声哭泣的样子,至今仍是我最深的噩梦。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对张建国的故事如此执着——在我心底,那个被虚拟世界夺走亲人的小男孩从未长大。
周末,我驱车前往苏州。林素芬住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里,三楼,阳台晾着几件工作服。我在楼下咖啡厅坐了一上午,终于看到一个瘦小的中年女人拎着菜篮回来。她走路时微微驼背,但侧脸轮廓与直播里的林小鹿有七分相似。
我没有贸然上前,而是跟着她去了附近的菜市场。林素芬挑菜很仔细,讨价还价时语气温和但坚定。在一家花店前,她停下脚步,买了一小束野菊花。
"每天都买吗?"我假装顾客,随口问道。
老板娘笑着摇头:"每周六,雷打不动。说是家里要换新鲜花。"
我的心猛地一颤。张建国工棚里那束干枯的野花...这不会是巧合。
回到上海,我再次拜访了张建国。这次我带了一束新鲜的野菊花。
"您前妻喜欢这种花吧?"我故作轻松地把花插在墙上的照片旁。
张建国愣住了,手指轻轻触碰花瓣。"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观察着他的反应,"您每周都会换一束,对吗?"
他的眼眶突然红了。"年轻时候...我追她时,每天送一束野菊花。结婚后约定每周换一次,说这样家里总有新鲜气。"他苦笑,"离婚后,这习惯改不掉了。"
我坐在他身边,轻声问:"您知道她为什么带着女儿离开吗?"
"女儿?"张建国猛地抬头,"磊子没有姐姐,素芬怀的那个女孩...七个月时没了。"
"您确定吗?"
"当时我在外地工地,接到电话赶回去时,素芬已经..."他的声音哽咽,"她说是女儿,生下来就没气了...后来她一直走不出来,直到怀上磊子才好些。"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我的发现。"张师傅,我找到小鹿主播了。她真名叫林小鹿,母亲叫林素芬,在苏州纺织厂工作。"
张建国的表情凝固了。他缓缓站起身,又缓缓坐下,像一台生锈的机器。"不可能...素芬说孩子死了..."
"也许她有苦衷。"我轻声说,"林小鹿今年22岁,时间对得上。"
张建国突然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让我疼痛。"带我去见她!"
"不行,太冒失了。"我摇头,"我需要先确认..."
"那是我的女儿?"他的声音颤抖着,"我打赏了五十多万给自己的女儿?然后她把我拉黑了?"
这个讽刺太过残忍,我们都沉默了。窗外,暮色四合,工地的探照灯亮起来,在工棚铁皮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我决定先联系林素芬。通过小区物业,我以社区工作人员名义约她面谈。我们在小区花园见面,她比想象中警惕。
"林阿姨,我认识张建国。"我决定开门见山。
她的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野菊花掉在地上。"他...他还好吗?"
"不太好。"我捡起花递还给她,"他把儿子的抚恤金都打赏给了一个女主播,叫林小鹿。"
林素芬的手开始发抖。"小鹿...她找到她爸爸了?"
"您是说...张建国确实是林小鹿的父亲?"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点头。"那年女儿早产,医生说活不成...我娘家表姐在医院工作,说可以悄悄送去福利院。我当时恨建国只顾工作不管家,就...就骗他说孩子死了。"
"后来呢?"
"三年后表姐告诉我,孩子被一对教师夫妇收养了。我想去认,但没脸见建国,就..."她抹了抹眼泪,"等小鹿十八岁,养父母才告诉她身世。她开始找生父,去年通过直播认出了打赏的张叔叔就是建筑工地事故新闻里的张磊父亲..."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所以...她是故意接近张建国的?"
"她想知道为什么父亲不要她。"林素芬痛苦地闭上眼睛,"但看到他把所有钱都打赏给她,她崩溃了...她说这比抛弃更残忍,是用钱买良心安宁。"
"所以她拉黑了他?"
林素芬点头:"她说要让他尝尝被至亲抛弃的滋味...那傻孩子,她不知道她爸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啊!"
夕阳西下,花园里的孩子被家长唤回家吃饭。我坐在长椅上,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这个家庭的故事比我想象的更复杂、更悲伤。
"林阿姨,"我轻声说,"您愿意见见张建国吗?"
她看着手中的野菊花,泪水滴落在花瓣上。"每周买花,是想提醒自己欠他的解释...二十二年了,该说清楚了。"
回上海的路上,我接到了小李的电话。"田姐,查到了!张建国的档案里有个被涂改的地方,我找技术部恢复了——前妻林素芬曾生下一女,取名张小鹿,后报称死亡..."
我握紧方向盘,感到命运无情的嘲弄。一个被谎言拆散的家庭,二十二年后以最残酷的方式重逢——女儿报复性地接受父亲的打赏,然后将他拉黑;父亲不知道那是自己的骨肉,把丧子的抚恤金全部奉上。
我拨通了张建国的电话,告诉他我见到了林素芬,但没有提林小鹿的事。"她想见你,明天下午,苏州金鸡湖畔。"
"为什么是那里?"他声音沙哑。
"她说...那是你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最后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好"。
挂断电话,我望着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突然想起了父亲。那个雨夜离家后再没回来的男人,是否也曾像张建国一样,被困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孤独牢笼里?也许我对这个案子的执着,正是想弥补十五岁那年没能为父亲做些什么的遗憾。
明天,张建国和林素芬将在二十二年后重逢。而我,需要找到林小鹿,告诉她一个被隐瞒了二十多年的真相。
去见林小鹿前,我从储物箱里翻出了那个尘封多年的木盒。盒盖上的灰尘被我的手指抹开,露出父亲刻的一行小字:"给我最爱的颖儿"。
十五年来我第一次打开它。里面是一个未完成的木雕,只粗略地刻出了一个小女孩的轮廓,但能看出是我小时候的样子。木雕底部刻着日期——正是父亲离家出走的那天。
我的手指抚过那些粗糙的刻痕,突然理解了父亲那一刻的挣扎。他一定是想完成这个礼物再走的,但赌债追得太紧,或是羞耻感太重,最终只能留下这个半成品。就像张建国,用打赏的方式试图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却让一切变得更糟。
我把木雕放进包里,开车前往林小鹿的经纪公司。这次,我不打算伪装。
林小鹿比直播里看起来更瘦小,穿着oversize的卫衣,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高中生。经纪人说她最近状态不好,暂停了直播。
"你是那个调查我的人。"她坐在练习室的角落,声音冰冷,"我查过你的ip。"
我直接拿出张建国和林素芬的合照,指着襁褓上的鹿形刺绣。"这是你外婆绣的,对吗?"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防备。"所以呢?"
"你知道张建国是你亲生父亲,却故意接受他的打赏然后拉黑他。"我直视她的眼睛,"为什么?"
练习室的音响突然自动播放起一首老民谣,前奏响起时,林小鹿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那是张建国年轻时最爱唱的《野菊花》,我曾在他的工棚里见过泛黄的歌词本。
"这首歌..."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我妈总哼这个,说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
"是你生父教她唱的。"我轻声说,"你拉黑他后,他每晚都对着你直播的录屏唱这首歌。"
林小鹿的眼泪终于落下。她蜷缩在角落,像个迷路的孩子。"他打赏时说的那些话...小鹿,你笑起来像我女儿、如果我能重新做个好爸爸...我以为他在戏弄我..."
"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我坐到她身边,"你母亲骗他说你出生时就死了。"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抬头看我时眼里满是震惊。"什么?"
"二十二年前,你早产,你母亲一气之下..."我把林素芬的讲述复述给她听,包括她被教师家庭收养的部分。
林小鹿的脸色越来越白。"养父母确实说是从福利院..."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现在在哪?"
"苏州金鸡湖,今天下午和你母亲见面。"我看了看表,"还有两小时。"
她跳起来,抓起外套就往外冲,又突然停下。"我...我该去吗?"
我拿出那个未完成的木雕递给她。"我父亲沉迷网络赌博,离家前给我刻了这个。十五年了,我一直在恨他,直到遇见你父亲。"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有些人犯错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害怕面对自己的失败。"
林小鹿接过木雕,手指轻轻抚过粗糙的刻痕。"我直播间一直用那首民谣...冥冥中好像记得什么似的。"她擦干眼泪,"带我去见他,求你了。"
金鸡湖畔的咖啡厅,张建国坐在靠窗位置,面前放着一束野菊花和儿子张磊的照片。他穿着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藏青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手指不停地在桌面上敲打,暴露了内心的不安。
我和林小鹿躲在街对面的车里。她紧张地咬着指甲,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
"再等等,"我按住她颤抖的手,"你母亲还没到。"
十分钟后,林素芬出现了。她穿着淡紫色连衣裙,头发挽起,像是精心打扮过。透过望远镜,我看到张建国猛地站起来,又局促地坐下,差点打翻水杯。
"他们...会说什么?"林小鹿小声问。
"不知道。"我递给她另一副望远镜,"但你看那束花。"
张建国正小心翼翼地把野菊花推向林素芬,同时指着照片说着什么。林素芬突然掩面哭泣,肩膀剧烈抖动。张建国手足无措地递纸巾,犹豫再三,终于伸手轻拍她的背。
"就是现在。"我推了推林小鹿,"去吧。"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我看着她穿过马路,推开咖啡厅的门,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膛。
我没有跟进去。有些时刻,应该只属于失散多年的家人。
透过玻璃窗,我看到林小鹿走向那张桌子。张建国先注意到她,表情从震惊到困惑再到难以置信的狂喜。林素芬转身看到女儿,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又跌坐回去。
张建国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林小鹿的脸又不敢。林小鹿说了什么,然后从手机里调出一段视频——是她直播时的片段,背景音乐正是那首《野菊花》。
我看到张建国捂住嘴,肩膀剧烈抖动。他笨拙地翻找钱包,拿出那张全家福,指着襁褓上的鹿形刺绣急切地解释着什么。林小鹿接过照片,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最后,三个人抱在一起,林素芬在中间,一手拉着丈夫,一手拉着女儿,像是要把二十二年的分离都补回来。
我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张建国的消息:"田小姐,你在哪?我们全家想谢谢你。"
我回复:"替我喝杯咖啡就好。我还有事要办。"
发动车子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温暖的画面。后视镜里,我的眼睛红得厉害。
回家路上,我绕道去了母亲家。她正在院子里修剪玫瑰,看到我时惊讶地放下剪刀。
"妈,"我掏出那个未完成的木雕,"爸走之前...是想给我做生日礼物的。"
母亲的眼神软下来,手指轻轻抚过木雕。"他一直不擅长表达...网络赌博是他最大的错误,但不是全部的他。"
我抱住母亲,闻到她身上熟悉的玫瑰香。"我想找到他。"
"去吧。"母亲拍拍我的背,"记得带他回家吃饭。"
一周后,我再次来到张建国的工棚。这次,工棚门口多了两盆野菊花,墙上儿子的照片旁新增了林小鹿的直播截图。
"田小姐!"张建国热情地迎出来,整个人精神焕发,"小鹿今天去办手续了,要改回张小鹿。"
林素芬从里面端出茶水,笑容比上次见面时年轻了十岁。"建国准备搬去苏州,在那边找个工作。"
"那五十万..."我犹豫地问。
"小鹿坚持要还,"张建国搓着手,"我说就当是迟到的嫁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最后折中,她留了十万创业,剩下的存起来当家庭基金。"
林素芬递给我一个信封。"小鹿让我转交给你。"
里面是一张手绘卡片,画着三只小鹿——两大一小,站在野菊花丛中。背面写着:"谢谢你让我们全家团圆。ps:我找到了爸爸,你也该去找你的了。"
我小心地收好卡片,从包里拿出一个地址。"这是我查到的,可能是我父亲最后出现的地方。我想请假去找他..."
张建国二话不说拿起外套。"走,我陪你去。找人这事我有经验。"
林素芬也拿起包。"我去准备些吃的带着。"
我看着这对重获新生的夫妻,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救赎。它不会抹去过去的错误,但能给未来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就像那束每周更换的野菊花,枯萎了又新生,年复一年,永远带着希望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