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速流逝,日子一天天过去,
原本盘踞在捕鱼儿海北岸的草原王庭营寨已经被拆卸一空,
所有大部与族人已尽数出发,留下一片狼藉,
还有一些没人要的‘罪人’,
一些没有生存意志的,就那么随意倒在那里静静等死,
还想要求活的,就在这四处狼藉中搜寻着为数不多能用的物件,运气好还能在其中搜寻到一些食物。
那绵延数十里的两条长龙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向着东北方缓慢前行。
而地保奴所属的一万军卒在陆云逸的带领下,
一直在这捕鱼儿海附近游弋,警惕提防着可能出现的明军。
经过几日搜寻,军卒们也大多懂了,王庭的大人们是要让他们留下来阻截明军,
谁都不想死,所以士气也愈发低迷,
但对于陆云逸来说,这并不重要。
此刻他正立在捕鱼儿海南岸新修建的营寨之中,
看着手中大军送来的书信,浑身舒畅,心中压抑已久的巨石缓缓落下。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大军已于今日午时抵达连峰谷,
让他速速寻求机会,去中军大帐相见。
看到信件后,陆云逸没有第一时间出发,
而是快速送信去往天保奴所属,让武福六做好准备,带着军卒前来南岸,准备在明日南下,发动进攻。
并且送信前往中军王庭,告知他们在南方发现小部明军斥候,打算明日前去清缴。
如此举动,是为了提防在两路大军之内隐藏的暗探,
外族人统兵,对于王庭来说,定然会在军中安插眼线,
若阿日斯楞与博尔术做一些与战事毫不相关的事情,
一些军卒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拿下。
但若是前往南方与明人交战,那便合情合理,中军王庭定然不会阻拦。
做完这一切,陆云逸猛地起身,趁着夜色带着十余名军卒,
悄无声息的出了营寨,向着南方奔去。
...
连峰谷以南十余里,这里的黑夜不再是像以往那般冰冷哭泣,遍布着狼嚎,
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营地与遍布四周的火把光芒。
在其周遭有不知多少骑兵斥候徘徊,警惕地盯着四周,搜寻着夜晚可能出现的敌人踪迹。
中军大帐比以往更加简单,只有地图与沙盘,还有一张蓝玉处理军务的简易书桌,
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埋在桌案之上处理军报文书,而是背负着双手静静站在那巨大地图面前,
看着上面的一条条细线以及一个个红点,还有一个个被划掉的暗哨地点。
一路行来,按照陆云逸提供的讯息,
前军斥候至少拔掉了二十个新增暗哨,绞杀王庭军卒千余人。
蓝玉盯着地图,过了片刻,他轻轻抬起手,
在前方的连峰谷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其内又画了一个大大的x。
若是没有意外,北征大军第一次大规模战事就在连峰谷,
这一次的敌人是两万三千余北元新进军卒,皆为骑卒,
虽说有关战事的一切安排早已布置,
但蓝玉还是谨慎有加,不停地在脑海中推演,想着有哪些疏漏可以弥补。
蓝玉眼中闪过赞叹,连峰谷的交战地点选择得极好,
多坡地洼地会让骑兵的冲势得以阻滞,若骑兵无法持续维持冲势,那其最大战力也将大打折扣。
大军只需要在这连峰谷内布置上两万步卒,就能够将那些骑兵尽数剿灭,
但稳妥起见,他还安排了一万骑卒停于一侧,随时准备驰援,分隔战场。
更重要的是,为了减少己方军卒损伤,
他在四周高点安排了三十门射石将军炮,十五门勇虎雄镇铜炮,
还有方便携带的碗口炮五十门,以及威力巨大的铸铁炮二十门。
这样一来,有大炮惊马,地形阻滞,步卒包围,骑兵冲杀,
这两万余名敌军将会在最快的速度内被剿灭!
而后所发生的事...一点一点出现在蓝玉心中,
让他都忍不住激动,背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紧,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亲卫石正玉匆匆忙忙赶了进来,微微躬身,朗声说道:
“大将军,陆大人回来了。”
蓝玉猛地转过身,眸子一凝,绽放出精光,原本就攥紧的手掌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快让他进来!!”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些激动,嘴角也挂着笑容,
这一路行来大军的顺畅无阻,让他难以置信,
他曾经参与过数次北征,没有哪一次有这般轻松。
粮草军械顺利抵达,大军也一刻不停,
不用担心迷路与敌军暗探,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北进。
不仅是他,这一切全军上上下下都知晓,是前军斥候部的功劳。
没想到,这一支刚刚组建,
以庆州卫所百人队为根基的前军斥候,会给他收获如此大的惊喜。
以至于,全军上上下下都能看到存于未来的大胜。
事实上,在大军未出发前,一些人心中还有疑虑,生怕有变数。
但当大军抵达捕鱼洱海以及绞杀那些敌军探子后,
心中再无疑虑,草原王庭就在这里,就在他们眼前。
他们相信,只要战事开打,
凭借军卒悍勇,甲胄精良,定然能够战而胜之,
以至于如今营寨中弥漫的不是战时的凝重肃穆,而是迫不及待。
不多时,两道人影快步进入军帐,
蓝玉一眼便看到了那身材高大,穿草原甲胄,脸色黝黑的陆云逸,
相比于月前,眼前的陆云逸变得成熟了许多,身上独属于年轻人的稚气也无影无踪。
如以往那般,陆云逸恭敬懂礼数,他躬身一拜,声音朗朗:
“前军指挥使陆云逸,拜见大将军。”
这一次,蓝玉的欣喜没有丝毫掩盖,就那么大笑出声快步上前,
还未走到近前,他便已探出双手,
紧紧箍住陆云逸的肩膀,轻轻摇晃,上下打量,
眼中的满意愈发充盈,
因为一直挂着笑意,他脸庞上那早已干涸的皮肤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新红的血肉暴露出来。
但对此,蓝玉毫不在意。
“好好好!!你果然没让本将失望,此战若成,你当居首功!”
平地起惊雷。
蓝玉的第一句话在陆云逸心头炸响,
让他猛的抬起头,脸上充满惊愕,神情中带着惊疑不定。
前军斥候会让战事变得更加顺利,但无论如何也当不上首功。
战场之上,首功一般会给予在关键时破局,改变战阵形式的将领,
其次是负责粮草征调,军械铸造,以及民夫调配,整合一路军资的主官。
再然后,才是他这等辅军之人。
尤其是此次大军出征,没有前军斥候部,也不会改变这一场战事的结果,
在朝廷与鞑靼瓦剌合作,心照不宣地将北元挤到捕鱼儿海后,
这场战事的结果已然注定。
蓝玉看到了他脸上的惊愕,没有丝毫意外,大笑一声,就这么拉着他的胳膊向外行去。
“走,带你看看。”
中军大战因为要总揽全局,所以被安置在高处,
此刻出了营帐,放眼望去,遍地都是暗红色的火把,绵延到天际,一眼望不到尽头。
蓝玉有些兴奋,单手叉腰,另一只手在前方用力一挥:
“知道他们此刻在做什么吗?”
“大将军..属下不知。”
“哈哈哈,他们在生火早饭,准备明早的吃食。”蓝玉发出大笑,看得出来他很是畅快。
陆云逸脸色更加怪异,眉头紧皱。
蓝玉向前两步,就那么站在高坡之上,
迎面而来的冷风将他散落在外的头发吹得纷纷扬扬,
他的声音有些感慨,伴随着冷风飘忽而来:
“本将打仗打了将近三十年,每逢大战开启,从未有过夜晚造饭的经历,你可是为什么?”
陆云逸回答:“夜晚造饭烟尘会冲天而起,火光也会吸引敌军,所以大军生火造饭的时间,会定在太阳升起之后,于太阳落山之前,如此可最大程度地隐匿行踪。”
“没错,现如今大军十三万,民夫三万,
想要让大军吃饱,火头军几乎整个白日都在开锅造饭,
此举费时费力,使得大军行进缓慢。
但这么多年厮杀,我们也将就过来了。
可如今,火头军可以在夜晚造饭,甚至如果本将愿意,这些火把都可以熄灭,整个营寨隐与黑暗中。
军卒们只要睡醒,就有饭可用,再也不用白白等待。
此举所节省时辰何止数个,那是整个白日啊。
有了此物后,火头军夜晚造饭,大军白日赶路,一路行来所节省的时间至少数日,
数日的行军时间几乎能左右一场战事胜利,你功不可没呀。”
蓝玉心神激荡,有了此物,大军的长途奔袭将会更快,在草原中如入无人之境!
他的脸色一点点平静下来,侧头看向陆云逸:
“若是十六年前有此物,中路军就不会败,本将也不会落个仓促冒进的罪名。”
见陆云逸眼中依旧充斥着疑惑,他轻轻一笑:
“等你打过大仗,就知道行进赶路的时间是多么重要,
朝廷在各处设立粮仓官仓,就是为了节省那么一丁点调兵赶路时间,
可此物,一日能为大军省下数个时辰。
大军从庆州一路北上,到达此地用了十七日,
若是没有前哨站与无烟灶,这个时间将会延长至四十日,
仅仅是这一份功绩,就能让你这辈子衣食无忧,不失为一地富户。”
听到蓝玉的慷慨陈词,陆云逸面露呆滞,轻轻眨了眨眼睛。
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出现了偏差。
在如今大明对外战事中,只要能赢,便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比如...火头军晚上造饭,白日准备,只能在空闲稍稍歇息。
这等007行径,他从未设想过。
他当时拿出无烟灶,目的很简单,
只为了能让大军在隐蔽行踪的同时吃上一口热饭。
但却未想过,大军居然利用无烟灶,施行了两班倒...
收整心中思绪,陆云逸微微躬身:
“大将军,属下心中惶恐,无力担当此大功。”
在他看来,这等功勋还不至于让他压盖在一众公侯之上,
毕竟...那些公侯真的要率领军伍与元庭的军队厮杀,那才是最惨烈的战事。
蓝玉打量了他几眼,重新恢复了以往的古井无波,又看了几眼那绵延到视线尽头的营寨,走回军帐。
陆云逸连忙跟了上去。
进入军帐后,蓝玉坐在简陋长桌后,从那一叠军报中拿出一封信件,打开查看。
声音一点点传来:
“按照你的计划,你将带领北元王庭的两万军卒来到此地,由大军进行围杀,可有此事?”
“回禀大将军,确有此事。
全部军卒已然在捕鱼儿海南岸聚集,只待明日天亮属下便可率军前来。”
蓝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但声音却有几分冷冽:
“那你还有什么担不起?
辅军有功,设计杀敌两万余,一举奠定胜势。
若这还不是首功,想来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会上书弹劾本将,压制军中才俊,这顶帽子可不好戴呀。
更何况...依你后续的计划,
两万军卒会行偷梁换柱之举,被你带着追上北元王帐,
到了那时,这一次的北征还能输吗?你不是首功是什么?”
陆云逸面露震惊,尤其是见到了北元王庭内的龌龊行径后,让他对蓝玉的坦荡更为震撼。
以往此类行径,出谋划策者只能分得一部分功劳,大半功劳要分给参与厮杀的将领。
倘若这两万余军卒的功劳尽数加在他头上,那他还真有可能获得此战头功..
只是....如此做未免有些太过显眼了。
他慢慢抬起头迎上了蓝玉那似笑非笑的目光,话到嘴边又不知说些什么,
将到手的功劳向外推,他又有些不甘。
蓝玉将书信放下,目光猛地深邃,看向站在一侧的石正玉轻轻挥了挥手。
石正玉缓缓退了出去,此刻军帐中只剩下蓝玉与陆云逸二人。
“你不在庆州这段日子,一些人已经将你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包括你早年做了什么,又为何从军,在军中又做了什么,
同样,本将也一清二楚。”
蓝玉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笑容,目光深邃,似笑非笑地看着陆云逸:
“你在年幼之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将来会出人头地,
所以你处处谨慎,爱惜羽毛,从不犯错,
你的同僚都知道你爱捣鼓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为此你得到了不少非议。
但却不知你捣鼓的玩意儿对军伍战阵有多么重要?
可他们不知,你会不知?”
陆云逸眉头紧皱,将脑袋又低了一些,不做言语。
“但你忍住了,此等种种,你在庆州后卫六年从未显现,
只露出了一些对于探查方向的天赋,你很谨慎。”
陆云逸只觉得浑身冰冷,眼神中充斥着危险。
“直到去年辽东战事结束,纳哈出归降,
你猜到了朝廷不会停下脚步,会继续北征。
所以你主动请缨去探查北元朝廷所在。
果不其然,北元朝廷所在之地被你找到,你也是从那时开始崭露头角,一直到今日。”
陆云逸的呼吸几乎无以为继,心脏怦怦直跳,瞳孔已经收缩到针尖大小,浑身汗毛耸立...
见到他这副样子,蓝玉轻轻一笑:
“本将起初以为你背后站着一些人,
可能是韩国公,可能是燕王,还可能是草原人,
但本将查了许多遍,最后发现你与他们并无干系,
在洪武二十年之前,你只是一个庆州后卫的小小总旗。
这也让本将不得不相信,在这小小庆州,竟然真的藏着天纵之才。”
蓝玉面露感慨,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再上手来回踱步,浑身弥漫着淡淡忧伤。
“我们从军时,以后是何等模样,取得何等成就一概不知,
当时只想吃口饱饭,是这么一路打一路杀,一些人才显露出峥嵘。
比如本将,比如李文忠、比如沐英...
太多太多人起初都是与我等一般迷茫..不知方向。
大帅帐下有太多天纵英才,但因为嚣张跋扈,仗着天资聪慧而白白丧了性命...
但你陆云逸不同,你知分寸,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从不张扬,
隐忍多年只为今日一飞冲天,
本将不知你为何能忍,但你既然有所图谋,本将不介意送你一程。
此战之后,你就是大明军伍新贵。”
说到这,陆云逸的心绪已经渐渐平定,低垂着脑袋,脸上露出一丝自嘲。
亏他以为自己这些年行事隐秘,无人察觉,
在真正的大人物面前,无所遁形,
幸好...他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举,要不然等待他的...就是人头落地全家抄灭。
现在,蓝玉已经抛出了橄榄枝,拿出诚意。
在这时,他接不接,
犹豫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在他面前只有一条路。
陆云逸的眸子一点点沉寂,心神无比复杂,
或许他决定在此次北征中崭露头角之时,结局便已然注定,
一直以来的心里宽慰,只是他自欺欺人罢了。
在大明军中,又怎么会不与蓝玉扯上干系。
深吸了一口气,陆云逸眼神一点点凝实,缓缓抬头,
朝着蓝玉躬身一拜,掷地有声地开口:
“属下愿为太子殿下舍生忘死,献犬马之劳。”
话音落下,蓝玉眸子微微放大,其中猛地迸射出精光,发出一声大喝,
手掌用力拍在桌案之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好!你果然是聪明人。”
说完,蓝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淡淡开口:
“你可愿成为本将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