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陆云逸回到房间,
室内陈设整洁,没有长时间不住人的霉味,反而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进入屋中,他将房门紧锁,笑吟吟的脸庞凝重起来,
他站在门口许久,才走到了桌案后。
大军已经回到庆州,而他想要做的事也将在今夜开始。
这段时间内,已经有三十四名经过操练的草原人混入俘虏大军中,
并且在其中表现出色,大多被挑选去了养马地。
陆云逸深吸了一口气,沉淀思绪,从行囊中拿出一本厚厚泛黄的书册放在身前,
这是蒋瓛的生活习性,每一日都有记录,不论白日活动还是夜晚睡觉。
此刻陆云逸脑海中,已经有一名鲜活的蒋瓛存在,栩栩如生。
毫不夸张地说,此刻最了解蒋瓛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陆云逸。
屋内昏暗的烛火闪烁,陆云逸一页一页翻着,
看着上面所记录的文字,寻找最后的疏漏。
很快,一个时辰过去,
陆云逸将书册最后一页翻过,看到了位于最下方的淡蓝色书页,
陆云逸缓缓抬起头,眼中寒芒一闪而逝,叹了口气,从桌案下抽出火盆,
再从桌上拿起昏暗烛火,将书册点燃...
炽烈的火焰一点点燃烧,灰烬一点点出现。
陆云逸端着火盆走出房间,在屋门口静静看着那耗费两月制成的书册一点点化为灰烬,
眼神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
翌日清晨,陆当家带着陆云逸,还有一大车聘礼前去刘知州所在府邸。
因为刘家二小姐与陆云逸的流言在庆州闹得沸沸扬扬,
六礼中的纳采、问名、纳吉早已结束,
今日父子二人所来是带着聘礼纳征,
聘礼包含锦帛、牲畜、鱼肉、果干、粮食、海味六种,以表示对女方的重视。
一旦刘知州接受了聘礼,那婚约便正式确立,再无反悔余地。
刘府门前,得知二人前来的刘知州匆匆赶了出来,
以往严肃的脸庞如今也变得柔和,满面红光,眼中有着难以掩盖的欣喜。
刘知州四十余岁,身材适中,体格匀称,国字脸有着美须,
今日本应是上衙时间,但他特意告假一日,放下了庆州内的诸多事务,就在家中等这一份聘礼。
现在亲眼见到,喜悦之情毫不掩饰,
他看向陆当家,笑道:
“简之兄啊,你终于来了,你可知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多久。”
陆当家嘴角含笑:
“刘知州客气了,今日携犬子上门,送上聘礼,礼薄情意重,还请刘兄莫要见怪。”
“哪里哪里,左右都是一个心意,人来了就好!!”说着,刘知州面露感慨:
“简之兄啊,你有所不知,
先前我忙于辽东政事,那里又不安稳,
所以这才想着将家眷安放在庆州,这一晃眼就将近十年了,
没想到机缘巧合,小女在这庆州找到了如意郎君,老夫心甚宽慰啊。”
“你我两家儿女幼年相识,走到今日尚不为一桩佳话。”
陆当家也面露感慨,露出笑容,
他人虽古板,但儿子将要娶亲成家,他的心绪还是不能平静。
刘知州看向陆云逸,怎么看怎么喜欢,
腹腔之中有千言万语,但到了嘴边却无法言说,
最后只能轻叹一声,上前一步,拍了拍陆云逸的肩膀:
“你有心了。”
他已经得知了陆云逸在军中所立功勋,说一句骇人听闻也不为过。
但...就连他也没有想到,大军回程的第二日,就来下聘礼。
此举,说一声功成名就后迎娶心上人也不为过,足以证明此子的赤子之心。
为官多年,他见过不知多少功成名就之人抛弃糟糠之妻,去迎娶权贵之女,为日后锦绣前程添砖加瓦。
如陆云逸这般立下大功者,回头便迎娶青梅竹马之人少之又少,难能可贵。
刘知州面露感慨,站在原地久久不语。
直到刘府内传来了一声娇呵,才将他的思绪打断。
“爹,怎么还不进来,娘都等得着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穿米黄色长裙的姑娘,如同春日里一抹温柔阳光,轻轻趴在了府邸那古朴典雅的大门前。
她的长裙铺展在门后,米黄色的布料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为庄严的府邸增添了几分生机柔美。
她长相姣好,五官如画,却不失娇憨。
那双灵动有神的眼睛,此刻正充满好奇地看向外面世界,
她的视线飞速在刘知州的身上掠过,又掠过了陆当家,当掠过那满是红装的聘礼之时,脸颊一红,
紧接着便看向门口那最为高大的年轻人,
眸子停在那俊秀脸庞上,
陆云逸与她悄然对视!
黄裙女子发出一声轻呼,脸上红晕飞速扩散,小脑袋缩了回去,
但很快又冒了出来,匆匆忙忙说了一声“逸哥哥”便将脑袋缩了回去。
她瞪大眼睛靠向大门,呼吸略显急促,
白皙的手掌抬起轻轻抚摸胸口,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三月不见,逸哥哥好像更黑了,不过也有男子气概了。”
门口,三人哈哈大笑,刘知州说道:
“小女性情有些顽劣,简之兄还要多多担待,
自从昨日她知道大军回程后便嚷嚷着让老夫带着她去军营,今日终于见到想见之人,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说着,刘知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简之兄、贤侄,快快入府。”
...
两个时辰后,陆云逸率先离开刘府,眼神黯淡无光,不想说话。
两个小时的商谈,陆云逸只觉得比打了一场万余人的战事还要累,
原本因为时间仓促,两家大婚决定简办,
但后来又考虑到陆云逸麾下军卒众多,
而且以他在大军之中的地位,说不得诸多军候也会来凑个热闹,
于是,原本只有十余人的婚事最后变为几百人,
事情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复杂,
让陆云逸身心疲惫,好在有父亲不厌其烦的操持。
行走在庆州的街道上,
陆云逸一边应付着街坊邻居的问候,一边叹息,
他兜兜转转,很快便进入了位于城北的大营,
从怀中掏出了一大沓请帖一个又一个地送上门去。
面对同僚以及上官还有诸多侯爷诧异的眼神,
他只能用‘青梅竹马’‘等我好多年’为由搪塞,
一直临近傍晚,他手中的三百余封请帖才全数送了出去,
此时此刻,陆云逸脸上已经写满了麻木,
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在军寨中游荡,回到了前军斥候部的营寨。
北征结束,军卒们都在休沐,
营寨内弥漫着饭香与酒香,不用想他们定然又喝了一日的酒。
叹息一声,陆云逸回到军帐,将脑袋一头插进水盆中,冰冷的水刺激着五官,
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身上的疲惫也一点点褪去。
闻讯赶来的刘黑鹰将脑袋探入军帐,
见到陆云逸湿漉漉地站在那里,脸上顿时涌出笑容,
嘿嘿一笑侧着身挤了进来。手指不停搓动,有些埋怨:
“云儿哥,我的请帖呢?”
陆云逸扯过麻布将脸上的湿漉漉擦干,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张大红色的请帖,丢了过去:
“你的。”
刘黑鹰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手忙脚乱的接过请柬,
忙不迭地拆开查看,嘿嘿嘿地乐个不停。
“云儿哥,先生不是说要二十才能成婚吗?怎么改变主意了?”
陆云逸叹了口气,坐下感慨道:
“时不我待啊,北元战事已经结束了将近两个月,
东北那些草原权贵并没有递来请降文书,
大将军对此很是气愤,决定不日便出兵去教训一下那些权贵。”
“啊?何时啊。”
刘黑鹰张大嘴巴,脸色顿时凝重下来,快步走到近前,在陆云逸身旁坐下。
“十日后。”
“这么快?”刘黑鹰面露震惊。
陆云逸点了点头:
“我去送请柬时,大将军曾与我说,东北之事要尽快解决,最好在他们这些军候未返回京城之前。”
刘黑鹰听后眨了眨眼睛面露疑惑:
“这是为何?”
陆云逸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
“文武之争已经初见端倪,若是频繁开启战事,会引起朝堂中一些人的不满,
所以大将军与一众军侯想要快刀斩乱麻将,将此事定下,
否则一旦回到朝堂,再想要出征东北,程序上就要繁琐许多,说不得还要给他们喘息之机。”
这么一说,刘黑鹰便有些懂了,试探着开口:
“先斩后奏?”
陆云逸点了点头,脸色凝重,
此事若是在朝堂上堂而皇之地提起,原本一件小到不能再小,五千人足够解决之事,
说不得会闹到五万人,不知多少人会进来横插一脚夺得功勋。
以蓝玉为首的一些勋贵本身就立足于军伍,他们又不能出声反对,
所以他们想将东北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让其变成北征的一个小分支,不那么起眼,隐于无形。
至于后续东北之地的卫所建立,
则是真正需要拿到朝堂上商讨之事,也是给一些人的补偿。
今日二人的谈话虽然简短,
但陆云逸能感觉到蓝玉已经是掏心掏肺,情真意切。
其目的自然是为了让他重视此事,快速解决东北一事。
对此,陆云逸自然是不会拖沓。
他自然是有所私心,若是在北征中解决东北一事,他自然能分得一分功勋,
可若是日后在朝堂上堂而皇之地提出,
他想要参与其中夺得大头,那就断无可能。
大明的军伍太多了。
叹了口气,陆云逸沉声开口:
“十日后必定出发,在十日内我会成婚,顺便解决蒋瓛,
再将雅蓉与鄂尔泰转移到辽东之地,让他们有合情合理的身份。
告诉弟兄们做好准备。”
一贯支持陆云逸的刘黑鹰脸上没有任何迟疑用力点了点头:
“放心吧,云儿哥,我会交代下去的。”
“只是...是不是有些仓促了?
若是太仓促的话,我怕其中会有一些疏漏。”
刘黑鹰心里有一些担心,这些事无论哪一件都需要耗神耗力,想要同步进行,难免出现披露。
陆云逸脸色阴沉,眼中担忧一闪而逝,随即便闪现出狠辣: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事情要快些解决,迟则生变。
成婚的日子选在七日后,到时候军候们也会参与其中,
在他们离开后,大寨内的防范会大大减少,这就是我们动手的时机,蒋瓛的死期也在七日后。”
“这么快?”
刘黑鹰心中一惊,在他们原有的方略中是他们离开庆州城后再行动手,
以制造不在场的证据,洗脱嫌疑。
陆云逸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紧抿嘴唇,轻声开口:
“蒋瓛太过谨慎,若是我们不在身旁,
我怕有所差错,所以不如趁着大婚索性将其解决,
另外,我去中军之时将请帖也递了上去,他可能会参加。
但不会与军候一起,有九成的可能是孤身一人前往,这就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到了那时,我无暇抽身,你要做好一切准备,做好这件事。”
刘黑鹰黝黑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冷冽,放在一侧的双手不停地搓着,
他在脑海中不停思索变幻,变更着行动计划,
过了许久,他重重点头:
“云儿哥放心吧,蒋瓛喜欢饮茶,
所谋划的十个计划中,最稳妥的便是在我们离开后派人散播茶馆的名声,吸引他前去,并在出营路上用草原罪人进行刺杀。
现在虽然有所变动,但功夫少了许多,出现疏漏的也要少很多!”
听到他这么说,陆云逸轻轻点了点头:
“就这样办,这些日子要对那些草原俘虏严苛一些,到那时趁着防护疏忽掀起暴动,趁乱将其刺杀。”
“放心吧云儿哥,已经安排下去了,
这些日子靠近蒋瓛居所附近的俘虏饭食都会被克扣五成,过几日再变为七成,让他们如同饿狼。”
“这样做是否太过明显?”陆云逸眉头一皱,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疏忽。
刘黑鹰面露无奈摇了摇头:
“云儿哥,咱们还是太仁慈了,
前中后三军中除了养马的俘虏和草原权贵,都要被至少克扣五成饭食,有的已经到了七成,
若是蒋瓛附近的俘虏没有被克扣,反倒是怪事。
他们之所以一直未反,是因为没有胆子,宁愿饿死也不会反抗。
但有我们的人参与,那就不一样了...
只需要掀起百余人的暴动,给我们的人争取一些动手机会便已经足够。
至于最后,他们会被一同处死。”
说到这儿,刘黑鹰轻轻叹息,
那些人都是辛辛苦苦培养了将近两月的人,
就这么陪着蒋瓛一同去死,他忽然觉得有些可惜。
见到他如此模样,陆云逸宽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刘黑鹰心绪沉重但很快便眼睛一亮,忽然想到了什么,凑近了一些,轻声说道:
“云儿哥,那玉佩你砸了没?里面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