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应天皇城被一层柔的余晖轻轻笼罩,
夕阳如熔金般倾泻在天际,将云彩染成了绚烂的橙红,与城内错落有致的宫殿楼阁交相辉映。
城墙上的青砖古瓦在夕阳映照下泛着温暖光泽,
皇城门口的守卫军卒身披铠甲,挺立如松,影子被拉长,与城墙的阴影交织在一起。
傍晚下的应天皇城,并没有以往那般安静肃穆,
反而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越来越多的马车轿子来到此地,让原本略显宽阔的街道变得拥挤,
定远侯王弼带着陆云逸姗姗来迟,二人走下马车,
王弼面色如常,在不到两息的时间内已经打了好几个招呼,
陆云逸跟在一旁,也露出笑脸。
他此刻身穿一袭精心织就的玄色衣衫,细腻的丝绸与织金锦相互交织,
金线银丝勾勒下的装饰被日暮照得略显光芒,尤为引人注目。
加之他身姿挺拔,宛若松柏,面容英俊,剑眉斜飞入鬓,双目明亮如星。
越来越多的人将视线投了过来,眼神精光闪烁,
有消息灵通的人已经猜到了陆云逸的身份,
而大多朝臣则面露疑惑,
想着此人是定远侯哪位远房表亲?为何以往从未见过?
王弼一边走一边笑,陆云逸也是如此,
直到笑得他脸色有些僵硬,头脑有些昏沉,才来到了人群最前方。
这里大明手握权势最鼎盛之人的汇聚之地,旁人来到这里可能会惴惴不安,
但不知为何,陆云逸猛然觉得心中沉重消散些许,长舒了一口气,
只因在这里有着他许多相熟之人。
长兴侯耿炳文、兴国公邓镇、东川侯胡海、鹤庆侯张翼、雄武侯周武、怀远侯曹兴等人都向他投来了善意的微笑。
当然还有与陆云逸有着深仇大恨的俞通渊,
他此刻站在一名长须老者身旁,长相与他有几分相似,
但身躯要雄壮一些,应当是南安侯俞通源,如今巢湖水军一系的二号人物。
在其一侧,还有德高望重的南雄侯赵庸,
仅是站在那里,就有许多人上前攀谈,有文臣还有武将。
陆云逸来到此处,刹那间便觉得几道目光相继投了过来,
其中有一道目光中充满不怀好意,
而其他的,应当是居高临下地俯视或者漠视。
陆云逸将脑袋微抬,似是在看前方皇城城门,
但余光却已经在打量几人,俞通源以及赵庸的目光没有做多停留,而是快速挪开,
倒是俞通渊不依不饶,嘴角还有一丝冷笑。
对于此等情况,他早有所预料,
若是俞通渊再次发难,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应对手段。
但直到皇城大门开启,俞通渊依旧站在那里,没有做出任何应对,
这让陆云逸微微诧异的同时暗暗警惕,
会咬人的狗不叫,
俞通渊的捧杀已经给他带来了一些麻烦,
这一次奈何不了他,下一次攻杀,定然会更加猛烈。
随着时间流逝,洪武门外的气氛愈发热烈,嘈杂的声音渐渐安定,
即便宫门打开,一众军候以及文武百官也不曾上前,依旧静静站在那里。
这时,尖锐悠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太子殿下到~”
咔咔咔,盔甲碰撞声接连响起,
立在洪武门前的诸多侍卫腰杆挺直,面露肃穆,将原本对外的长枪长刀收了回来。
一众朝臣侧目望去,
不远处,街道尽头,
一队仪仗缓缓行来,前导是手持金瓜、钺斧的侍卫,他们步伐一致,气势沉稳。
随后,一顶装饰华丽的八抬大轿映入眼帘,轿身以红木为骨,镶嵌着金边玉饰,
四周垂挂着精致的绸缎帷幔,随风轻轻摇曳,在其后还跟随着一辆略显奢华的马车。
大轿中自然是太子,
让人诧异的是,后方驾车之人居然是当朝凉国公蓝玉,马车中人是谁?
所有人心中产生一丝疑问,
但很快,他们看到马车帷幕后露出小脑袋,眼中闪过了然。
视线随之变得柔和,尤其是军中诸多武将,
原本略显暴戾的脸庞松弛下来,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年纪不大的朱允熥见到这么多人,心中生出一丝害怕,
当车队靠近,一个又一个模糊但有些记忆的脸孔出现,他渐渐变得安静下来,
很快,当车队走到最前方时,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材高大,长相黝黑,气势不凡的‘黑爷爷’,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但因为礼数,朱允熥不能大声呼叫,
只敢抬起小手,轻轻摆动,与王弼打招呼。
王弼倒是没有那么多顾忌,
双手举起做爪状,脸上也做起鬼脸,朱允熥露出的小脸一下子笑了起来。
正当陆云逸心有疑惑,想着这孩子到底是谁?
猛然觉得肩膀一痛,侧头一看是定远侯在拿胳膊肘怼他。
陆云逸眨了眨眼睛,很快便反应过来,
也学着王弼的模样,做起鬼脸...
这一次,朱允熥没有压制住笑声,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不大的眼睛在这年轻哥哥身上来回打量,显得开心极了。
随着马车驶过,朱允熥的脑袋缩了回去,
很快便从一侧的小窗中钻了出来,继续看着王弼与陆云逸发笑,
清脆的儿童笑声在皇城大门前回荡,无人觉得不妥,反而徒增了一抹温馨。
车队渐渐远去,笑声也渐渐远去,
直到消失在视线尽头,王弼这才将手放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面露苦笑:
“本侯自家孙儿都没有这般哄过。”
陆云逸也将手放了下来,脸部肌肉微微抖动,以缓解僵硬,
他压低声音,小声问道:
“侯爷,那是...?”
“太子嫡子,三爷。”
“三爷?”陆云逸刹那间就明悟过来,是朱允熥,
很快,他的心绪沉重下来,
视线在四周扫过,见大多武将都与王弼大差不差,
对着那越行越远的马车迟迟不肯挪开目光...
陆云逸心绪翻滚,从大将军蓝玉亲自驾车的表现来看,
传闻蓝玉拥立朱允炆为太孙一事根本是无稽之谈,
放着自家孩子不立去立旁人,哪来的道理?
但见在场武将如此模样,陆云逸心中生出了一些明悟,也有着几分猜测,
今上或许就是因为武将拥立,所以才没有将朱允熥立为太孙,
若是立了,可能不仅仅要面对外戚干政之局面,
还可能出现武将专权势大之景象,又走了前朝的老路,百年而崩。
陆云逸思绪翻滚,眼神空洞,就这么跟着定远侯王弼进入皇城。
皇城内,宫殿群巍峨壮观,
琉璃瓦顶在夕阳下愈发耀眼,金色的龙凤雕塑在光影中若隐若现,更显威严。
当他离开御道,行进至殿宇之间时,猛地察觉,
自己仿佛被一层温暖光晕包围,巍峨的宫殿似是直冲云霄,巍峨壮丽。
晚宴的地点在奉天殿,这一点出乎陆云逸的预料,
按照正常的礼制,皇宫中举行宴会应当在华盖殿与慬身殿,也就是中和殿与保和殿,
至于奉天殿意义非凡,是举行重大典礼和接受文武百官朝贺的地方,通常不做使用。
但开国之君就是如此随意,旁人也奈何不得,毕竟礼法是为权势而设。
兜兜转转,在经历过一道道检查之后,
陆云逸终于来到了大明中枢奉天殿前。
没来由地,他心中涌现出一丝激动,
但面上不显,脚踏云纹官靴,步伐稳健自信地步入奉天殿。
殿内空间开阔,足以容纳数百人而不显拥挤,
几根粗大盘踞着龙纹的立柱尤为显眼,似是通天。
奉天殿中央是一条宽阔的红毯大道,直通向高高在上的龙椅,
看着隔着很远的御座,陆云逸没来由地产生一丝心悸。
大道两旁,一列列方桌整齐排列,桌上摆放着精致瓷器和银器,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与花香,让人心旷神怡。
环顾四周,只见几十位宫人正忙碌地穿梭于殿间,为每一个方桌都斟茶倒水。
她们动作轻盈而有序,脸上洋溢着淡淡笑容。
这时,一声大笑以及清脆的环佩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奉天殿内略显沉寂的气氛,
“王伯伯,您可算来了!!”
陆云逸循声望去,来人身着一袭剪裁合体的锦袍,
衣袂飘飘,迎面而来,步伐稳健,每一步都似乎经过精心计算,不显急促,不显拖沓。
那人长相清秀,面如冠玉,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眉宇间透露出一股书卷气与英气并存的独特气质。
他的眼睛明亮有神,嘴角挂着一抹淡淡微笑,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亲近。
随着他的靠近,陆云逸能明显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随之飘散。
陆云逸心中疑惑,此人是谁?
但一旁的王弼此刻已经笑着迎了上去,陆云逸连忙跟上。
“哈哈哈,九江啊,一年不见,你这模样倒是越长越俊俏。”
九江?李景隆,曹国公!
陆云逸思绪一动,眸子微微放大,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很快便归于沉寂。
但殊不知,他微妙的表情变化已经被李景隆收于眼底,心中略显诧异,同样疑惑此人是谁。
李景隆快步走近,脸上带着和煦笑容,
看向定远侯王弼,脸上带着一些感慨:
“王伯伯,此行一去一年,让小侄好生想念,
幸得大军得胜南归,小侄还等着与王伯伯游湖饮酒呢。”
王弼黝黑的脸庞如花一般绽放,大笑起来:
“不急不急,今日的宴会是你在操持?”
李景隆脸上露出一些苦涩,轻轻点了点头:
“小侄不像王伯伯那般能征善战,只得在京中无所事事,
便向陛下求了这个差事,也是尽一份心力。”
“哈哈哈,你还年轻,这么着急打仗作甚?
我等在外厮杀不就是为了尔等小辈在这京中享福,
你倒好,想去前线受罪,那我等厮杀了这一辈子,岂不是白费工夫?”
李景隆脸上露出拘谨的笑容,连忙凑近了一些,扶住王弼:
“小侄这不是见王伯伯年纪大了嘛,您厮杀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王弼再次大笑起来,显得心情尤为舒畅,
不远处的几位军候听到这话也连忙笑了起来,纷纷打趣。
曹国公李景隆不慌不忙地应对,显得游刃有余。
越看,陆云逸越觉得眼前这曹国公经验老到,说话做事面面俱到,
与诸位君侯都尤为亲近,与他印象中的执拗纨绔有些不符。
这时,曹国公李景隆看向陆云逸,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王伯伯,这是家中哪位?”
“害,他要是老夫家中人,老子早在家里享福了,何至于四处奔波。”
如此一说,李景隆眼中愈发疑惑,
但很快,他心中一惊,脸上露出恍然,试探着问道:
“莫非...这就是那位被俞都督看重,特意上疏请功封爵的前军将领陆云逸?”
啊?
听到此言的陆云逸,几乎眼前一黑就要翻倒过去,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陆云逸连忙收整思绪,身形一板,双手前探并拢,恭声道:
“卑职陆云逸,拜见曹国公。”
若是没记错,洪武二十一年的李景隆才不过十九岁,比他堪堪大上一岁,
行礼的陆云逸觉得心中怪异无比,
原来给年轻人行礼是这般感觉,怪不得军中一些人给他行礼时总是透露着古怪。
“你就是陆云逸?久仰大名,听说你此行立了大功,让王伯伯等人不至于那么辛苦!”
曹国公李景隆所表现出来的远没有刚刚那般沉稳,倒像是一个初次见到偶像的年轻人。
此等场面下,陆云逸没有得意忘形,而是心中暗暗警惕,
李景隆幼年丧父,偌大的曹国公府需要他来操持,
想必早就练就了一身老辣的表面功夫,
并且,据陆云逸所知,
李文忠的死确实有所争议,留下的局面并不太好,
他掌管大都督府又兼领国子监事,又文又武,乃朝堂大忌,
若他活着自然相安无事无人敢言,
但他偏偏暴毙,还被今上暗指是被人下毒致死,
这无不在说明,朝堂上已经有人对李文忠心存不满。
他一死,曹国公府定然受难,
但这几年并没有听闻曹国公府有什么太大差池,可见眼前李景隆之能耐。
陆云逸心中快速闪过种种思绪,连忙做出回应,笑着躬身:
“回禀曹国公,卑职乃军伍之人,为国杀敌为将分忧乃职责所在,曹国公言过了。”
“哈哈哈,果然是个能人,
等宴会开始,我一定要与你好好喝几杯,
陆将军有所不知,我可谓是向往军伍许久,只是一直不得机会,
陆将军如此年轻,你我交谈起来,也不是与王伯伯那般拘谨。”
李景隆显得十分兴奋,手舞足蹈的模样没有让人感觉到唐突,
反而因为他的面面俱到,让人感觉到舒适。
王弼再次发出大笑,陆云逸亦是如此,但他心中却愈发警惕。
李景隆笑着伸出手:
“王伯伯随我来,小侄给您安排座次,至于陆将军,咱们是小辈,到时你我一桌。”
妈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陆云逸此刻已经确定,这李景隆定然有所图谋,
否则当朝国公怎么会与他一个小小参将如此和善。
“卑职不敢,曹国公操持宴会,诸事繁忙,末将不敢叨扰,
末将随意在后方一坐便是,能来到此处,已是殊荣。”
这时,定远侯王弼摆了摆手,决定道:
“今夜陛下也在,不可失了礼数,
你给云逸安排一张桌子,到时你要想与他吃酒,再来便是。”
李景隆脸上一喜:“还是王伯伯考虑得周到。”
说着,李景隆朝着一旁使者招了招手,
一旁的面容清秀的宫女缓缓走来,微微躬身,
李景隆吩咐道:“带陆将军去乙字一号,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多谢曹国公,那侯爷,卑职就先去了。”陆云逸微微躬身。
“去吧去吧,人也来得差不多了,也快开宴了。”
王弼摆了摆手面露笑容,陆云逸便跟着宫女离开。
待到他走后,王弼朝着李景隆笑了笑:
“乙字一号,都快要跑到六部主官之列了,以他现在的身份,怕是会坐立不安啊。”
李景隆同样笑了笑,扶着王弼朝前方走去,同时压低声音:
“王伯伯,一部侍郎不过三品,陆将军比之丝毫不差。”
王弼眼神闪烁:“都督府的封赏定下了?”
“已经初步定下,只待太子殿下与陛下盖印,便可下发。”李景隆再次压低声音。
王弼笑着点了点头,面露感慨:
“北征终于要结束了,真是心累,说吧,你跟陆云逸凑近乎图的什么?”
李景隆脸上闪过一次拘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还是什么都瞒不过王伯伯,陛下安排小侄明年去湖广练兵,
可您也知道,练兵一事牵扯颇多,错综复杂,
小侄身无功勋,定然是不能服众,说不得还要闹笑话。”
说到此事,王弼想到了明年要去陕西练兵一事,心情也有些不好,轻轻点了点头:
“你还年轻,的确不能服众,会被人轻视,所以你想?去打仗?”
李景隆的笑容前所未有的灿烂,点头如啄米,而后又略显委屈:
“年前我给沐伯伯去了一封信,想要跟着他一同去征讨麓川,
可陛下都同意了,沐伯伯却不同意,
小侄便又去求陛下,可陛下说他也没办法,让我听沐伯伯的...
小侄本来没有什么念想了,
但下午的时候,都督府在征讨麓川的军伍中添了五千人,没有具体的作战计划,
小侄多方打探,才知道是太子与蓝伯伯的安排。”
王弼脸色古怪到了极点:““所以你想着...去陆云逸军中?”
李景隆瞪大眼睛,连连点头:
“小侄也没想着立多大的功,只想着混一番资历,还望王伯伯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