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位缓缓卸下衣裙的女子,
渐渐淡去深沉幽暗,开始显露出原本的颜色。
第一缕晨光如同细丝般穿透薄雾,
轻轻拂过金齿卫,却未能驱散那股沉重的哀伤破败。
绵延成山的大火渐渐熄灭,散发出白色浓烟。
金齿卫,这座几经易主的卫所,
在历经伤痕之后,终于又复归大明!
明军的旗帜被插在四方箭塔上,
高高飘扬,宣告着前军斥候部的胜利。
金齿卫内,不算宽阔的石子路已经被尸体填满,
血液留下的猩红被火焰炙烤,已经变成了猩红色。
曾经略显密集带着古朴气息的建筑,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碎石与木块散落一地,火舌肆虐后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以及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框架,正在摇摇晃晃的房屋,
甚至,还能透过房屋,
看到那已经变得焦黑的尸骨,
头骨上黝黑深邃的孔洞似乎在诉说着昨夜的挣扎。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与血腥味,
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肉香,
加之一些晨雾的清新气息,相互交织,形成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偶尔,风轻轻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与碎片,
正在清理战场与巡逻的前军斥候部军卒连忙躲开,说不得其中就掺杂着麓川人的骨灰。
他们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
脸颊以及裸露在外的四肢都被火焰熏得黝黑,
但依稀能看见...难以言喻的胜利喜悦。
清扫战场的军卒手拿长枪,
在黝黑的废墟里左拨右挑,寻找着隐藏在废墟中的财物,
有时会发现一些已经融化的金子,
他们连忙上前捡起,将其揣入怀中,
还有一些染着漆黑烟火的玉石,也被他们一并揣入怀中。
只要不因为战利品而打架争吵,上官不会管这等事,这本就是对战胜者的奖赏。
天色一点点变得大亮,
阳光挥洒而下,彻底照亮了整个金齿卫,
在最中央的巨大校场之上,一片寂静,
只有偶尔传来的铁链声与低沉叹息缓缓流动。
军纪官芦天羽站在校场之前,
身前摆着一张硕大长桌,上面密密麻麻放着册子以及文书,
他下笔不停,飞速记录。
只是他时不时地抬头看去,眼中闪过愁容,露出生无可恋。
胜利的喜悦非但没有给他带来愉悦,反而带来了数之不尽的工作!
空地上,聚集着大约四千余名麓川俘虏,
他们或站或坐,被军卒有序地看守。
俘虏中,有身强力壮的男子,也有柔弱无助的女子,
还有年迈的老人与年幼的孩子,
他们脸上写满了疲惫、恐惧与迷茫。
最多的,还是一些身穿破烂甲胄的军卒,
芦天羽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昨日大人下令应杀尽杀,
太多了...人太多了...
整个金齿卫,被麓川满满当当塞上了人,
如同那密集的蜂窝...
经过最初的测算,整个金齿卫内至少有着两万人。
远超一个卫所所能承受的极限。
即便已经杀掉了将近七成,还有如此多的人,
芦天羽视线扫动,不远处...
几名军卒牵着一串俘虏兴高采烈地走了过来,
而几名文书见此情形,连忙冲了上去,拦住他们,
经过一阵略显激烈的辩驳,才将其劝离到一旁不远处的祭祀空地上。
芦天羽一翻白眼,视线有些麻木地扫了过去,
俘虏中,男人们大多衣衫褴褛,赤膊上阵,身上的伤痕与血迹满满。
他们眼中此刻充满畏惧,浑身哆嗦,有些颤抖。
女人们则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依偎在丈夫身后,
试图从彼此的体温中汲取一丝温暖与安慰,
但...十二月的天气并不暖和,早晨更是有几分清冷。
孩子们的眼神中充满恐惧,看着四周略显黝黑的身体,
以及上面的血迹,他们将脑袋深深埋下。
校场四周,军卒们保持着高度警惕,
他们手持长枪军弩,眼神锐利,时刻准备着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战争已经结束,但眼前这些麓川人并不安分。
时不时发出吼叫,似是还想要反抗!
就在刚刚,他们射杀了想要闹事逃遁的一伙十余人,
滚烫的鲜血此刻还在大地上冒着热气,与空气中的白雾以及白烟混合。
他们的尸体倒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小空地,
周围人将身体背了过去,不敢去看。
整个校场空地,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沉重。
一些人开始尝试与军卒沟通,表明身份,
声称想要投降,为明国效力,但得到了军卒的拒绝。
见到此等模样,芦天羽发出了一声重重叹息,
转而看向手中文书,飞速记录,
作为军纪官,战事结束后才是他真正繁忙的时候。
正飞速写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甲胄碰撞声响了起来,
芦天羽抬头望去,只见刘黑鹰带着百余名军卒行到此处。
芦天羽脸上迸发出了难以言喻的兴奋,
提楞扑腾地站起身,冲了过去,还不等走到近前就发出大喊:
“大人,大人!!”
刘黑鹰正看着眼前的俘虏发愁,
听到声音侧头看了过去,眼睛旋即亮了起来!
“是天羽啊,快来快来。”
见到他脸上的笑容,
芦天羽的步子一点点慢了下来,脸上出现迟疑..
他有些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妙,
心里产生了猎物与猎人转换的错觉。
按照以往的经验,每次大人要给他吩咐活计,都是此等表情。
慢慢走到近前,芦天羽不等刘黑鹰开口,
迅速开口,语速飞快:
“大人,俘虏以及斩获太多,
属下所率领的军纪部一时间无法完成任务,
希望大人能调拨一些人手,快速完成斩获统计以及俘虏登记,
此行缴获也同样未统筹,同样需要人手。”
刘黑鹰眼中闪过了刹那间的茫然,
脸色一僵,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
拍了拍芦天羽的肩膀,声音变得温和:
“天羽啊,战事刚刚结束,
各方人手都紧缺,弟兄们都去修缮外围城寨了,暂时没人调拨给你,
这样....有困难先克服,等有闲暇人手了,我第一时间派给你!”
刘黑鹰声音猛地拔高,义正词严,满脸正气!
芦天羽的神情萎靡下来,这等话他已经听了不知多少次了。
可常常都是活干完了,支援的人还迟迟未到。
刘黑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样,你们军纪部有五十人,
给你们调拨两千两银子作为赏银,弟兄们分一分,也不算是辛苦一场。”
芦天羽下一刻就变得精神抖擞,说话掷地有声:
“回禀大人,军纪部定然完成军务,绝对不拖大军后腿!!!”
他的声音很大,传出去很远。
见到此景的一些军卒知道,这是军纪部又发赏钱了。
刘黑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有个事要吩咐你。”
芦天羽瞪大的眸子一点点缩小,
眼神变得黯淡无光,恢复了原本模样:
“大人吩咐...”
刘黑鹰见他如此模样,暗暗发笑,
转而叉着腰看向这些俘虏,用力挠了挠头,大骂一声:
“他妈的,这人也忒多了,他们怎么不反?”
“回禀大人,已经杀了好些了,剩下的...都不敢了。”
芦天羽在一旁回答,声音带着一些可惜。
刘黑鹰咂咂嘴,吩咐道:
“将这些人分类统筹,各自关押,占着最大的一块地像什么话。”
“大人吩咐。”
芦天羽一阵眩晕,已经能看到未来几日的日子了。
“孩子挑出来,找房舍关押,
至于这些青壮、女人、老人,通通扣上脚镣,安排他们干活!
他妈的,咱们累死累活的,他们在这歇着,这怎么行?”
说着,刘黑鹰视线来回扫视,
很快就看到了忙前忙后的军需官王学,大声喊了过去:
“王学,王学,快来!”
正抱着四本统计册子疾走的王学身子一顿,
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一些,装作没听到。
刘黑鹰瞪大眼睛,发出大喊:
“你给我站住,快过来,给你调拨人手!!”
王学刹那间调转身子,奔走而来,
他此刻就像是刚刚洗过脸,上面吧嗒吧嗒地滴着水,黑发一缕缕地纠结,粘在额头脸颊...
“大人,人在哪呢?”
刘黑鹰指了指那些俘虏:
“这些人随你调配,大人吩咐了,要在一日之内恢复金齿卫防务,
三日之内,完成战后的清理工作,你可要抓点紧了。”
王学起初听到俘虏归他调配时欣喜若狂,
可随之而来的数倍工作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一阵摇晃。
刘黑鹰连忙扶住他,从怀中掏出了两个裹着糖粉的干杏,
塞到了他嘴里,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好了,快干活吧。”
王学恢复清醒,连忙喊道:
“大人,干不完啊,
外面的防务是麓川所设,已经年久失修,
想要重新使用,得重新安装打造,一天怎么能够??”
“这不是给你调配人手了吗,
那些在祭祀地的敌军俘虏,你也可以用,
总之不惜一切代价,将外围防务重新修筑完成,明日这个时候要投入使用!”
刘黑鹰脸色凝重下来,
听得王学瞪大眼睛,还以为是敌军前来了,
“大人,若是如此,那缴获的统筹就先放一放了。”
“你自己安排,防务是头等大事!”
“是!”
刘黑鹰心中大定,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干,到时候给你调拨两千两银子做赏钱,
也省得弟兄们拿着斩获在你们面前耀武扬威。”
王学身上充满了干劲,猛地挺直身体:
“是,保证完成军务!”
“好了好了,去忙吧。”
王学走后,刘黑鹰看向芦天羽,朝着他挑了挑眉:
“怎么样,这不就轻松许多了。”
虽然工作量骤减,
但芦天羽还是高兴不起来,定然有新的军务等着他。
果不其然,刘黑鹰朝着他眨了眨眼:
“军卒的斩级以及战损要快些做出来,大人明日就要看。”
“是....”
“上点心啊,大概明日冯大人就会过来,
咱们要将功劳趁势定下,要不然不白打仗了吗。”
芦天羽脸色凝重了几分:“是!”
安排完最重要的军务,
刘黑鹰又在金齿卫中兜兜转转,查缺补漏,统筹调配!
终于,在临近午时回到了金齿卫衙门,
这里已经被更改为前军斥候部的指挥部,
此刻来往军卒进进出出,步伐急促...
“大人..大人...”
刘黑鹰连连点头,将头甲摘下,轻轻抹掉额头的汗水,进入正堂。
此时,陆云逸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甲胄,
坐在桌案之后,看着手中的一封封文书,眉头紧皱。
在其一旁,有几名文书等候在侧,
不时又有新的文书拿过来等待主将做出决断。
见此情形,刘黑鹰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也没打扰,
就坐在一旁,拿起了早已冷掉的饭食吃了起来。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陆云逸才将手中堆积文书处理完毕,
捏了捏眉心,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在他看来,战前的准备繁琐,战后的收尾复杂,
只有战事厮杀中酣畅淋漓,不用想这般多,反而是最轻松的一环。
刘黑鹰见他处理完毕,连忙站起身,将早就准备好的食盒拿了过来,
“云儿哥,你先吃,都忙了这么久了,都验过了。”
刘黑鹰将食盒快速打开,
四个馒头,两碟小菜,已经有些凉了,盘子上附着了一些水珠。
陆云逸并不在意,拿过馒头与筷子,就这么吃了起来。
“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
刘黑鹰回答:
“云儿哥,战俘已经处理完毕,
防御工事也开始修筑,另外战损以及斩级明日就能做好。
只是战后的清理还要费一些功夫,大约三日能够完成,
至于战后的重建...那就说不准了,少说要一个月。”
“嗯...战后的重建先不管,交给后续守卫大军,
对于我们来说,做好三日的活计才是关键,万万不能松懈,
另外斥候小队也要派出去,向南北探查,
西边的潞江也要盯紧,金齿卫离着哪里不远。
等冯大人派兵来接替金齿卫防护,
咱们要即刻北上,清缴游鱼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陆云逸语速飞快,布置着后续的作战任务,同时他也笑了起来:
“弟兄们这几日要受受累,将缴获斩级军功什么的都记录在册,
冯大人对这些军功不看在眼里,
但来的守将以及军卒可就不一定了,
到时候咱们一走,东西是谁的说不清楚,还是早一些理顺为好。”
“云儿哥,我记下了,
若是有人想要强取豪夺,定然要他们好看!”
刘黑鹰眼中锐利消散,试探着问道:
“我看弟兄们高兴得紧,要不等一切梳理完成,咱们再行离开?”
陆云逸笑了起来:
“莫要因小失大,财宝虽然不少,但还是军功重要,
更何况...从审讯的结果来看,
游鱼部的人虽然不多,但财富尤为集中。”
陆云逸脸上露出几分古怪:
“说是献给了什么游鱼神?
这都是骗人的鬼话,指不定藏在哪了,
等咱们将游鱼部攻破一举收缴,可比在这里费尽心思地扒废墟要好。”
如此一说,刘黑鹰的眼睛亮亮的,
金齿卫都是一些麓川军卒以及军属,
他们的财宝尤为分散,都掌控在各自手里,
不论是粮仓还是库房,都没有多少东西,
只能一家一家地去找,并且已经都烧得差不多了。
“云儿哥,这金齿卫的人怎么这般不经打,
早知道就不用这么多火箭了,战后的处理也能轻松一些。”
陆云逸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提醒道:
“不能因果倒置,想要打胜仗,就要严阵以待,全力以赴,
什么事情都准备好了,才能这般轻松,
若是不射火箭,哪能这般混乱。
将此等事宣扬下去,不能让弟兄们生出能省一点是一点的心思,
只要能打赢,就不怕浪费。
相反,若是因为抠抠搜搜,哪一环出了问题,
那可真是得不偿失,因小失大了。”
刘黑鹰脸色凝重:“我知道了,云儿哥。”
陆云逸点了点头:
“至于这金齿卫为何这般好打...
是因为朝廷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了景东,不断向那里派兵,
这会让麓川产生一种错觉,
加之朝廷一直与麓川心存默契,
便没有向金齿卫动兵,也让他们防范稀疏,
就连一些防务也年久失修,到是让人大开眼界...”
这世上只有大明会维持军备,时刻准备战事,
上下贪官污吏虽然不少,
但至少军备的养护以及边境的防御工事都要做好,
眼下这麓川..做得一塌糊涂。
刘黑鹰想到了昨日俘获的罕拔,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云儿哥,咱们还是快将罕拔送大理吧,
他一个人..要比这金齿卫和游鱼部加起来都值钱。”
正堂内的气氛突兀地出现了一丝古怪,
陆云逸没有再咬馒头,同样笑了起来:
“这真是意外之喜啊,没想到咱们的抢攻之策不仅先敌制人,
还抓住了这么一个大家伙...
下午抓紧审讯,能问出多少东西是多少东西,
等冯大人来了,定然不会让咱们严刑逼供。”
刘黑鹰也没来由地急躁起来,
罕拔是麓川位高权重之人,
如此身份落在朝廷手中,自然是要给予优待,荣华富贵少不了。
就如盘踞在辽东之地的纳哈出,就被封为了海西侯。
刘黑鹰连忙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去?”陆云逸抬头看向他..
“我去审讯罕拔啊。”
“坐下坐下,吃完饭再去,
像这等大人物,还是让他先冷静冷静,
等他认清现实,他自己就会钻牛角尖,咱们就轻松多了。”
“云儿哥说得对...我去再给你拿俩馒头。”
“再拿点咸菜...”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