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边城的攻伐并没有停止,又持续了一夜。
喊杀声依旧,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纵使定边城四方守军依旧守得艰难,
但就算是守城的普通军卒,都发现了麓川攻城频次以及烈度的降低。
像是前几日铁刃军、金背军这等先登军也不见了踪影,
攻城器械也只有投石车与云梯在源源不断地发挥作用。
冲车与攻城塔消失不见。
这让定边城四方城墙的军卒忍不住露出喜色。
但不论是邓志忠还是京军的其他几位将领,都高兴不起来。
他们都是进行过攻城的将领,
在攻城中,暂时的停歇不代表着放弃,而是意味着蓄势待发!
真正的攻城停止总是伴随着最后一搏。
眼前的麓川军也是如此,
将领们不相信他们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放弃。
邓志忠等一干将领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休息,
但此刻还是强行打起精神,
发动城内军民,开始修补城墙,清理通道,
另外将尽可能地守城器械送到城墙之上。
百姓以及军卒们感受到了将领身上的凝重,慢慢也从上官那里得知了事情始末,
知道还有最后一次攻城,
他们的情绪明显低落,又充满希望。
这一次的攻城会远超以往,能不能守住尚未可知,
而只要守住,所有人都能保住性命,继续安享太平。
于是,整个定边城都陷入了一种迷茫而焦躁的气氛之中,
对于渐渐安稳下来的麓川,
甚至在心中有了几分催促,希望麓川快一些来决一死战!
与此同时,定边城南侧,
尽管天色早已大亮,阳光从帐篷的孔隙之中钻了进来,但陆云逸依旧没有醒。
因为作战计划早已准备完全,
来到定边城的这两日,
是他最轻松的两日,每次都睡到日上三竿。
但今日,睡梦中正在感受光怪陆离,五彩缤纷世界的陆云逸感受着身体微微摇晃。
朦胧的声音从天边又或者身边传来,环绕了他整个世界。
“云儿哥,云儿哥,醒醒!”
陆云逸舒缓的眉头一点点紧皱,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
眼中尚存的朦胧在一刹那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精光以及严肃。
他看到了近在眼前的一张黝黑大脸,
也看到了那布满血丝的眼睛,还看到了刘黑鹰脸上的些许干裂。
陆云逸猛地坐直身体,声音沙哑但凝重:
“发生什么事了?”
刘黑鹰脸色凝重,将手中一纸文书递了过来压低声音开口:
“云儿哥,这是昨日晚上麓川攻城所出动力量的粗浅记录,
昨日麓川有些怪,我觉得沐侯爷的大军应该要到了,麓川会在今日殊死一搏。”
陆云逸脸色凝重,也顾不得洗漱,
迅速翻开文书,一行行地看了过去,
他的声音有些狐疑:
“只有八千兵轮换?投石车才动用了十辆?”
刘黑鹰重重点了点头:
“昨日是王申与孙思安他们察觉到了不对,
在西侧战场上,同样的面孔以及阵型出现了两次,
几番确定之下,才肯定麓川并没有按照原本的军卒轮换进行攻城,
而是由一部进行了多次轮换,
初步推算人数在九千人至一万人之间,战死两千。
投石车也没有按照正常的攻城器械轮换,而是不计代价的使用,
在早晨之时,投石车只剩下了六辆,
消失的四辆应该是在频繁使用缺乏养护的情况下损坏。
所以我等得出结果,
认为今日麓川会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最后一搏。
同时,我安排了秦元芳带着十余人,
向东摸索,连夜过江,探查沐侯爷的大军是否抵达。
但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刘黑鹰顿了顿,嘿嘿一笑,轻轻挠了挠头:
“所以我想着,请云儿哥去战场上看一看麓川人的排兵布阵,
看看他们是在做最后的进攻,还是在做逃跑前的准备。”
听闻此言,陆云逸有些诧异地看向刘黑鹰,
猛然间笑了起来,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啊黑鹰,这个法子都想得出来,大有长进!!”
在陆云逸看来,不论是北元的名将还是麓川的名将,又或者是大明的名将,其兵法战阵都有共通之处。
只要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就能察觉到其中的防范性布置。
就如此刻麓川大军后若是真的有大规模的明军,
麓川的将领定然会做一些应对措施,做出战阵变化。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依旧觉得麓川在热火朝天地攻城。
只需要稍加代入,就会发现其实质已经改变,发现其中端倪,猜测出下一步的动向。
陆云逸对于刘黑鹰能领悟这一点,很是欣慰,
这已经能够证明刘黑鹰已经有了登堂入室之姿。
只是,刘黑鹰此刻满脸茫然,眼睛微微瞪大,轻轻挠了挠头:
“云儿哥,这是你对我说的啊,你忘了啊。”
啊?陆云逸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我什么时候说的?”
“啧...”刘黑鹰用力挠了挠头,头皮屑满天飞,
“我记得,好像是有次过年,
咱俩偷着喝了我爹的酒,那时候你说的,你当时还给我说...”
刘黑鹰清了清嗓子,让声音变得清脆,
一手做掌,一手握拳,用力一碰,而后模仿陆云逸的语气说道:
“怪不得过得这么苦,找不到擅长的赛道,原来是踏马的打仗。”
说完后,刘黑鹰还强调了一句:
“这是原话,云儿哥,就算是喝醉了,我也没忘。”
陆云逸脸色平静下来,刚刚那句话一出,
他就有些想起来了,当时喝的是女儿红。
刘黑鹰信誓旦旦地说是在树下,最后还是在墙根挖出来的。
见他脸色平静,刘黑鹰眨了眨眼睛:
“云儿哥,咋了?”
陆云逸重重叹了口气:
“没事,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想就让人感慨啊。”
“是啊...”刘黑鹰还不等伤感,
就听陆云逸话锋一转,一把揪住了刘黑鹰的耳朵。
“黑鹰啊,这么多年了,
你怎么就不长进呢,敌军要干什么,你咋就看不明白呢?”
刘黑鹰也没有反驳,只是在那里不停地倒吸凉气,嘶嘶嘶个不停。
等到陆云逸走下床,放开了他的耳朵,
刘黑鹰才憨憨一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云儿哥,还年轻着呢,不着急。”
“趁着年轻抓紧学,等年纪大了脑子就不好使了。”
战事紧急,陆云逸依旧是洗脸刷牙,最后才穿上甲胄,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
两刻钟后,陆云逸手拿千里镜,
静静看着麓川营寨的布置以及如今还在攻城的人群,眉头紧皱,
匆匆跑下树,又跑到另一棵树上,换了一个角度查看,
越看,陆云逸的眉头越是紧皱,
当他换了将近六棵树之后,他才喃喃出声:
“不对啊...”
“哪不对?”
一直跟在旁边的刘黑鹰连忙发问,
一众将领也将眸子投了过来,瞪大眼睛。
“地图。”
陆云逸喝了一声,冯云方连忙将地图递了过来,
这份地图并不是地理地图,
而是麓川营寨的分布图以及定边攻城的行进图。
看到这张地图,陆云逸眉头微皱,
心中的猜想得到了一些印证,转而吩咐:
“命王申带人去东侧营寨看一看,
原本的军帐布置是为了骑兵冲锋,特意留出通道,
现在去看看,是不是做了防守布置,
主要看道路是不是扭曲,关键转角以及道路尽头是不是被帐篷堵截。”
传令兵匆匆离开。
等到人离开,陆云逸才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按照思伦法的布置,他不打算跑,也不打算继续攻城,
而是准备与沐侯爷的大军一决雌雄。”
“什么?”
所有人的眉头都皱起来,
在前军斥候部做的作战计划中,
思伦法应该率先向南逃窜,
而后前军斥候部带着一群乌合之众阻敌,
身后大军这时冲杀而上,轻而易举就将其拿下。
到时,前军斥候部定然会承受猛烈攻击,而所做的准备都是防御之用。
现在...若是思伦法掉头与楚雄的明军决一死战,
那....
还不等一众将领想明白,陆云逸便长舒了一口气:
“麓川进攻方向的改变,也会给我等带来实质改变,
从先前的被动防御,也将要转变为主动进攻。”
这么一说,一众将领可谓是彻底明白了,眼中纷纷露出精光,
进攻才是精锐骑兵所擅长之事,
亦是前军斥候部这两年一直在做的事。
就在这时,步伐匆匆的王申带着两个军卒急匆匆地跑回,
所到之处军卒以及将领都会给其让路。
经过这两年的功伐,谁都知道了地图测绘以及地势探查的重要,
对于这位以往丝毫不显眼的王申,也愈发佩服。
别看他现在如同老农,身形佝偻,皮肤褶皱,但动作依旧极快。
很快,王申来到了陆云逸身前,
行了完整的一套军礼,没有客套,顿时将手中文书递了过来,
陆云逸一边打开看,一边听他说:
“大人,您说得没错,麓川整个东侧营寨已经改变了进攻态势,
周围的布置不再是进攻定边城,而是变为了防守,
甚至在西南两个方向,我等还发现有麓川军正在挖壕沟,准备布置防御工事。”
话音落下,陆云逸也看完了此处地图,拳头紧握,情不自禁地道了一句“好!”
激动的模样,在场之人都能感觉到。
陆云逸看向王申:
“这两日就辛苦你们了,要多加探查麓川营寨的变化,
同时尽量隐藏身形,不要被麓川兵发现端倪。”
王申嘿嘿一笑,黄牙露了出来:
“是,大人,那我先下去嘞。”
“去吧,做事不用那么匆忙,来得及,慢点走。”
“好嘞。”
王申匆匆离开,陆云逸脸色冷了下来,沉声下令:
“各部将领回去后更改作战计划,
将三号预案提为最优,到时麓川会对定边从进攻改为防守,
我等要集中一切力量,在战事开打之际,解定边之围!”
“另外,一旦战事开打,要隔绝内外,
军寨中的麓川兵都要在第一时间斩杀,不能让其泄露丝毫消息!”
军令下达,一众将领身形一板,
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低声道了一声:
“是!”
陆云逸重重点了点头:
“我等前军斥候部名扬天下,就在此战。”
“望诸君奋勇当先,英勇杀敌!”
......
清晨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
阳光刚刚升起,整个麓川营寨就有了动静!
苍凉的号角声猛地响起,
这一次不是在整个对敌前线,而是在整个麓川营寨!
声音在空气中激荡碰撞,
最后缓缓登上高空,气势骇人。
过了没一会儿,苍凉的号角声就变成了急促的鼓声,
战鼓擂动,空气中充满了肃杀与冷冽。
突兀的,大地开始了震动,
处在定边的所有将领都被此等声势浩大吸引,匆匆登上城墙。
仅仅是一眼,在场诸多将领的瞳孔就骤然收缩,
浑身散发着不安的冷冽,只觉得一颗心凉了半截。
放眼望去,数之不尽的军卒推着茫茫多的攻城器械缓缓移动。
硕大的攻城楼异常显眼,
东南两面城墙各有五座攻城塔,而西北两个方向各有三座。
在其后方还有茫茫多的投石车,
粗略看去,就有十余辆,
他们整齐地摆在军阵之后,
军卒们在后方蓄势待发,准备抛洒巨石。
硕大的冲车与云梯交替前行,
身旁有携带盾牌的军卒守护在侧,
圆滚滚的车轮压在地上,掀起阵阵轻烟。
放眼望去,四方城墙每一面城墙所面临的敌军都远超以往,
这让军卒们心中一沉,
昨日生出的喜悦荡然无存,士气有些低迷。
几乎所有将领都察觉到了此事,
四方城上,回荡着一个个将领沙哑的喊话。
东城墙,也是直面麓川军阵的城墙,
邓志忠披头散发,脸色灰败,本将年纪不小,现在像是一根枯木。
他背对着敌军,站在所有守城军卒身前,
竭尽全身力气,发声嘶吼:
“弟兄们,这是麓川最后一次攻势,
我等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守下来!
我等是京军,若是让这些西南蛮夷之辈破了城,
不仅是本将要丢脸,尔等与尔等的家人好友,都要因为此而蒙羞!
本将知道弟兄们辛苦,
本将在次承诺,只要守下此等攻势,
战后每人发放赏银五两,抚恤从忧!
希望尔等与本将一同对敌,
只要本将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下这东城墙!”
他三天三夜都在城墙上,所有龙虎卫军卒都看在眼里,
此刻竟然觉得有些心疼主将,毕竟那么大年纪了。
士气有了些许提振,
邓志忠觉得这还不够,他继续说道:
“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
云南沐侯爷的大军已经出现在麓川屁股,今明两日就会抵达,
这也是麓川为何如此匆匆攻城的原因,
只要将城池守住,麓川必败无疑,
尔等的荣华富贵,数之不尽!”
邓志忠将手中长刀抽出,放在头顶,竭尽全力发出嘶吼:
“杀敌!!”
一众军卒目光灼灼,也将手中长刀长枪举了起来,发出一声大吼:
“杀敌!!”
“杀敌!!”
主将不避,赏银丰厚,战事将结,士气自奋勇!
.....
南城墙,沐晟手捂着胸口,麻布以及绷带早已被血水染红,
他此刻拄着斩马刀,站在军卒们身前,淡淡开口:
“本将是谁想必尔等都知道,
所以本将想要告诉你们,不管局势有多烂,
我爹定然会来救我,若是没猜错的话,现在他应该就在麓川军阵身后,
这是麓川最后一搏,我等要守住。
弟兄们,本将来到洪福卫许久,
为的就是赶超父亲与大哥,当然,现在又多了一个姐夫,
此事仅仅靠我一人做不到,还需要仰仗在场的诸位弟兄,
只要我等齐心协力,才方有一丝丝赶超机会!”
沐晟笑了笑,将脸上的一条死皮扯了下来:
“现在,我想请求诸位弟兄,
接下来的战事要猛!要勇!
本将与尔等奋勇杀敌,共同奋战,本将不会退后一步!
现在,四方城墙中有三方是精锐,
只有这南城墙是我云南人自己守,
云南是我等的家乡,日后我等要在这里生活,娶妻生子,
若是被麓川攻破这里,
你我的家人便又要颠沛流离,陷入奔波,尔等想要过这种日子吗?”
“不想!!”大喊声响起!
“好!”
沐晟的声音也拔过了两个声调,目光锐利:
“就让我等共同对敌,将敌人阻止在外!”
西城墙与北城墙此刻也是一片热血喷涌,
主将们的激励之言毫不吝啬地传递!
四方城池的战意被传令兵迅速传达下城墙,
一时间,不论是民夫还是军卒,都是一副誓死拼搏的场景!
低迷的士气在这一刻有了回转,多了几分锋芒!
麓川营寨之中,激励之言同样毫不吝啬!
“先登者赏良田千亩,封破敌将军!”
“率先破城者,赏黄金万两,子嗣绵延!”
“斩将夺旗者,入朝为官,赏勋爵之位!”
诸多养精蓄锐的麓川军卒听闻此言,
眼睛已经愈发红润,脸上写满了渴求以及急切,
以往让他们畏惧的城墙,此刻已经成为他们建功立业的基石!
......
麓川营寨后十五里,沐英带领三万骑率先而来,
刚刚来到此地,等在这里的探子就窜了出来,发出大喊:
“报,麓川将要展开最后攻城!”
“麓川已经将接近七万兵调转枪头,准备对敌麓川。”
“麓川象兵队伍已经开始向楚雄进发,周围有精锐骑兵步卒护送。”
“定边城南侧,有麓川储备之兵,观其营寨,人数应当在五万。”
眼中写满疲惫的沐英眼睛微眯,
看了看身下战马以及军卒们疲惫的模样,心中闪过决断,冷声下令:
“所有军卒下马歇息,两个时辰后全速前往麓川营寨,解定边之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