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水,悄然流逝。
战场上的时间过得尤为快,
从早晨掀起厮杀到烈日当空,战事已经持续了三个时辰。
大井川战场,明军与麓川大军依旧在奋勇厮杀,谁都不会退让一分。
喊杀声震天,天地间已经变成了一片血色。
而在东侧的定边战场,人数规模都不足与大井川战场相提并论,
但论惨烈程度,却丝毫不差。
陆云逸从早晨一直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前方的定边城。
四方城门的麓川营寨防护已经变得摇摇欲坠,
北、西两个城门的麓川防御工事已经被清理得大差不差,
一处处壕沟已经被厮杀过后的尸体所填满,
粗浅看去,整个大地看起来已经恢复平整。
只剩下了最后的几处拒马阵等待摧毁,
而攻破外围的阻滞,想来用不了多少时间。
只是,明军的损失可谓惨重,
先前冲出定边城的军卒如今只有十之五六尚能活动,
其余的要么是填补了大地壕沟,
要么是在大地上艰难爬行,让出道路,靠坐在一边,
静静看着同袍厮杀,不知何时会死去。
陆云逸身旁还站着一些文书以及将领,
文书在做战事记录,将领们在做麓川的士气以及战力评估,
此刻,他们的眉头都紧皱到了极点,面上露出不忍。
陆云逸的脸色却从始至终保持平静,没有丝毫变化。
他视线挪动,看向了南城门以及东城门,
这里的战事相比于西、北两侧,凶狠了不止一筹,
从定边城到防御工事这段路,已经一片血红,
布满了零零碎碎的尸体,各色的甲胄战旗混杂在一起,看不出其主人的模样。
南侧战场,则更为惨烈。
沐晟手中的斩马刀已经出现了不知多少缺口,
用力挥舞之下依旧能够斩杀敌人,但那一个个缺口会撕下不知多少血肉。
渐渐地,他手中的斩马刀像是一杆崭新的旗帜,
每当舞动,残破的血肉就会在空中来回飘荡,似乎还能听到咧咧作响之声。
沐晟满脸血污,咬紧牙关,
看着眼前重新涌上来的盾牌兵,发出了一声嘶吼!
啊——
他觉得自己的视线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
斑驳盾牌上的血迹以及碎肉都清晰可见,
麓川军那畏惧的眸子似乎也在这一刻放大,让他尽收眼底!
沐晟手握斩马刀,没有犹豫的当头劈下,
巨大沉重的斩马刀重重撞在盾牌上,发出了一声清脆而隆重的巨响。
“当!”
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的巨响!
当——
在沐晟身侧,有那么百余名身强力壮的军卒手拿斩马刀,一同对着前方盾牌兵挥砍而下,
有的能够攻破敌阵,有的则被盾牌阻拦!
不少握住斩马刀的粗犷手掌在碰撞的一刻渗出血迹,
即便手掌上已经是布满老茧,但依旧有新生出的水泡。
他们不知疲倦的一下下挥动斩马刀,行破敌之事。
而那些手握盾牌的麓川军,握住盾牌的手掌早已扭曲,
骨头楂从手腕处刺了出来,带着浓郁的血迹,
但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没有退让,
而是单手扶着盾牌,将肩膀靠了上去,希望以此来抵挡明军攻伐!
无论如何都是死,还不如死得惨烈一些!
此等惨烈绵延数里!
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死伤,
微风轻轻吹过,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血腥。
甚至,微风都会被血雾阻拦,无法寸进。
沐晟手中斩马刀再一次劈出,眼前的盾牌终于被震掉,
斩马刀深深嵌入敌军脑海,白色水花四溅。
沐晟牙关紧锁,将战马刀用力抽了出来,立在身边,喘着粗气,
只觉得身躯每一寸肌肤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滞涩的‘吱呀’声。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四周。
漫天的血色已经笼罩了全部视线,
麾下弟兄们奋力厮杀,即便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与敌人同归于尽。
在不远处,又一人辗转腾挪,
好不容易摆脱追击又重新步入包围的军卒!
沐晟想要提刀上前,那名军卒的眼睛却瞬间瞪了过来,
额头上的血液流过眼睛,但他就像是没有知觉一般,定在那里,披头散发的模样如同恶鬼。
沐晟记得,此人应该是叫楚家齐,
刚刚成婚一年,婆娘肚子刚刚大。
见沐晟没有动,楚家齐这才气喘吁吁地将目光挪开,
转而看向了包围过来的三名麓川军卒,见他们有些畏缩,
楚家齐啐了一口血水,露出了沾满血渍的牙齿,狞笑着看着三人:
“麓川人,胆小鬼。”
他向前迈了一步,那三名麓川军卒向后退了一步,眼中闪过畏惧,
着实是眼前的楚家齐模样太过凄惨,
身上插着两根半截箭矢,肩膀已经被削掉一块,
脸上原本鼓胀的腮帮也被箭矢划过,皮开肉绽。
俨然已经是将死之人,与其拼命,不值得。
楚家齐见他们如此模样,轻轻一笑,
有些费力地将少了血肉的左臂抬起,伸入怀中,
见此情形,三人急速后退,
他们知道明人有能发出炸响的石雷。
楚家齐笑容更甚,脸上的皮开肉绽挤出血水,
但他就像是没有察觉到一般,将怀中事物拿了出来。
是一个香囊,外面挂着一个大红色的平安符。
原本淡淡的香气已经变成了血腥味,
这让楚家齐愣在当场,眼中闪过一丝可惜,充满苦涩,用力抿着嘴。
“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记得平安符是米黄色的。
楚家齐用力抓紧香囊,一丝丝血水从指甲缝中渗出,等再松开时,
香囊上的暗红色消退了一些,露出了几分米黄,转而是他的手掌变成了血红。
看着香囊,楚家齐灿烂一笑,
缓缓抬起了头,看向不远处愣在原地的沐晟,
他的眼神一点点锐利,手掌再次攥了起来,
肩膀上缺失的血肉在刹那间血流如注,血肉都有些挤了出来。
苍白的脸庞一点点变得红润,精神也好了许多,
对于身上的伤势似乎也没有了感觉。
他将手中的平安符与香囊用力一抛,抛向了沐晟所在,发出了一声大喊:
“将军,这是我给娃儿求的平安符,帮我给他。”
平安符与香囊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引得那三人侧头看去,
香囊精准地落在沐晟身前,掉在了为数不多还未沾染血污的地方,
发出了一声听不到的轻响。
下一刻,楚家齐手持长刀便冲向了那三人,
手起刀落,将长刀捅入了一人的胸膛!
那名麓川兵有些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来,看向楚家齐,
“卑鄙...”
他身旁的两名麓川军也反应了过来,
握紧手中长刀,快步奔了上来!
楚家齐只觉得听力变得敏锐无比,
即便周围喊杀声震天,但他依旧能感知到那二人距离自己有多近!
当那二人长刀高举,就要劈砍而下时!
楚家齐饱含期许的眸子投向沐晟,
像是在说,拜托了。
而后,楚家齐毅然决然地转身面向二人,
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一个点燃的震天雷,
其上坑坑洼洼清晰可见,还能闻到一股刺鼻的硝烟味。
“不好!”
二人脸色大变,连忙止住步子,
但楚家齐发出了一声狞笑,快步迎了上去。
....
砰——
呆愣在原地的沐晟身体一抖,瞳孔骤然收缩,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
摸向刚刚迸溅到脸上的一滴血渍。
还未等他触摸到,天空似乎下起了血雨,还带着一些碎肉。
沐晟低头看向那个香囊,
其所处位置,最后一块干净的土地,此刻也变成了红色。
沐晟蹲下身将香囊拿了起来,感受着其上的湿润,用力攥了攥,试图挤干上面的血渍....
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滴在脚下的血坑中,发出嘀嗒嘀嗒的轻响。
世界似乎在刹那间恢复了嘈杂,
耳边的喊杀声又重新冲了进来,还掺杂着一些非同寻常的声音。
“将军,帮我照顾好老娘,我对不起她。”
沐晟猛地转身,回头看去,
原本的盾牌防线已经被攻破,军卒们已经推进了百步。
是韦高朗在喊,他是亲兵,平日坚毅不爱说话,但此刻泪流满面。
砰——
“大人,让俺婆娘改嫁,俺先去了。”
沐晟再次转头,奇怪的是,
尽管场中混乱无比,但他就是能找到喊话那人。
伊书元,洪福卫文书,缺兵也一同上了战场。
没有读书人的儒雅,反而如军卒一般疯魔。
砰——
“二少爷,一定要赢啊。”
沐晟继续转头,是严子昂,
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伴读,是个没人要的‘野种’,也是他的跟班。
砰——
“大哥,让我弟弟也参军,拿我的刀!!”
沐晟有些应接不暇,再次转头。
是白勇,军中年纪最小者,子承父业,才十五,
若是没记错的话,他弟弟还不到十岁。
年轻、勇猛、冲向了拒马所在。
砰——
“砰砰砰砰——”
接连不断的声音响起,沐晟慢慢地有些看不过来了,
他手掌紧紧攥着香囊,
不知是香囊的鲜血还是衣襟的鲜血,总之不停滴落,
嘀嗒嘀嗒,响个不停。
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在他眼前浮现,而后迅速消失。
人影越来越少,喊杀声越来越弱。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坚固的防御工事已经被炸得七零八落,
拼死抵抗的麓川军卒也不剩多少,变成了一摊碎肉。
仅剩的麓川军开始逃窜,防线崩溃。
阳光明媚,洒在战场上,将每一寸土地都染上了悲壮。
沐晟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挺拔,他手握充满锯齿的斩马刀,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环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
与战场上的硝烟与尘埃隔绝开来。
风,轻轻吹过,带起他衣袂一角,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忧愁。
胜利的号角在远处响起,
原本应当出现的欢呼声不见。
沐晟心中,战事胜利的喜悦没有如潮水般涌来,
反而像被一层厚重的雾霭所笼罩,多了一份难以名状的悲戚。
他望着远方,目光深邃复杂,
那里是家的方向,也是无数弟兄最后倒下的地方。
土地被战火不停蹂躏,
沐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苍凉。
他意识到,即便赢得战争,失去的却永远无法挽回——那些并肩作战的兄弟,那些曾经的笑语欢声,都随着硝烟散去,成为永远的回忆。
这份胜利,对他而言,
更像是一座冰冷的纪念碑,刻满了牺牲与哀悼。
此刻,沐晟的心,
比手中的斩马刀还要冰冷,还要沉重。
他闭上眼睛,让心灵在这片寂静中沉沦,默默哀悼那些逝去的灵魂,
同时也为自己,为这乱世中的每一个苦命人,寻找一丝丝继续前行的勇气。
不多时,他缓缓抬起头,
眼神中重新涌上了坚毅。
死人与一切战事争斗,都是为了明日的和平以及安宁。
为了这份安宁,谁都可以死,包括他自己。
.....
定边城东侧城墙,这里的战事静谧无声,
双方军卒紧抿嘴唇,没有发出一言一语,
只是死死盯着前方的敌人,不停地挥出长刀,刺出长枪,
动作机械麻木,也只有在被长刀砍中以及长枪刺中时,
才会发出一声闷哼,即便倒地不起,也会极力压低呻吟之声。
此刻,东侧战场对敌双方似乎执行了某种约定,不破坏战场萧瑟、保持安静的约定。
麓川第一道防线后方,一名高大且肌肉虬结的精壮汉子站在营寨大门处,
他此刻看着前方战场,脸色平静,嘴角微微勾起,带着一丝讥笑。
他是此行麓川后军守将,
也是思伦法以及哈尼阿雅信任的留守之人,
名为敖其尔,这个名字在麓川代表着勇敢。
同样,在麓川军阵中,他是善守将领的代表。
他身长八尺,孔武有力,看起来像是冲锋陷阵的战将,
但此刻军寨中的所有人见到他站在那里后,都不由得产生了一丝心安。
他们都知道,只有要敖其尔大人在,麓川的后军营寨就不会被攻破。
尽管此时明军节节胜利,不停地突破预先设立的防线。
敖其尔立在那里,
他的眸光看向了正在奋勇冲杀,充满决然的明军,
视线停留在了那个仅有一只手臂能够活动,
却依旧在战场冲杀,需要十余名军卒保护的明军将领。
他看到了那人略显花白的胡子,
也看到了他微微颤抖的手掌以及身体,
更看到了他那不停渗出血水的甲胄,行进的每一步都会有血水滴落。
敖其尔眼中闪过一丝称赞,淡淡开口:
“明人将领是个勇猛的汉子,但他太矮小了,
无法成为明军战阵的顶梁柱,也在拖明军的后腿。”
在他身旁,站着的是麓川使臣阿普鹿南,
他此刻也大变模样,没有了先前在昆明城时的温文尔雅,
精心打理的胡子也变得乱糟糟,头发掺杂上了些许银丝,
就这么随意垂落,让他如同野人。
阿普鹿南神情唏嘘,定定地看着前方正在冲阵的明军,
声音平淡,但充满复杂:
“敖其尔将军,明军这是在干什么?送死吗?”
“就算他们清扫了定边城四方的防御工事,
想要进入营寨,还要过你这一关,但....”
阿普鹿南看着前方的明国军卒,精锐气息扑面而来,
但又能如何呢?
人太少了,就算是四方城墙都加起来,也不过那么寥寥几千人,
想要攻破后军营寨,痴心妄想。
敖其尔静静站在那里,阿普鹿南本就极高,
但敖其尔还是要比他高出一筹,像是一个巨人。
他轻声一笑:“明国人常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眼前这些明人不自量力,求得是心中执念,
也算是给自己找个慰藉,至少做过。”
阿普鹿南有些诧异地看向敖其尔,
对于这位善守并且通晓明国兵法的将军多了几分好奇。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敖其尔淡淡开口,脸上带着几分讥笑:
“这是孟子中所记载之言,与眼前的明军倒是大差不差。”
阿普鹿南抿了抿嘴,不再开口,而是静静看着前方战阵,
东侧的战阵已经在明军不要命的冲锋下损坏的七七八八,
只要明军依旧维持此等势头,继续不要命地拼杀,
相信在半个时辰之内,就能彻底攻破初期防御。
到了那时,堵在明军眼前真正的天堑就会出现。
阿普鹿南视线扫动,
眼前的防御工事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几乎要将整个营寨西侧填满!
在防御工事之后,
还有茫茫多的军卒守候,长刀锋利,弓箭有劲,
他想不出明人如何能攻破此等防御战阵。
心中轻轻叹了口气,阿普鹿南竖起耳朵,
听着空气中的厮杀声,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敖其尔将军,正面战场的战事,我们能赢吗?”
敖其尔神色如常,依旧是双手环抱于胸前,
淡淡地看着前方战场,发出一声嗤笑:
“明人身体如此矮小,如何能与我麓川勇士相比?”
“此战,麓川必胜。”
阿普鹿南看了看周遭守卫的军卒,轻笑一声,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