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良县,京军所属占据越州城的消息被第一时间送了过来。
很快,一队队甲士从宜良县城冲了出去,向着四方村落而去!
军卒们的脸色严肃到了极点,握着长刀的手紧了又紧。
陈家村,原本狭窄的乡路此刻已经被百姓占据,
修建整齐的道路此刻被挖出了一个又一个大坑,
在入村的大路前,还安放了栅栏以及防御工事。
一些衣不蔽体的百姓拦在后面,手中拿着各式农具,惴惴不安地看着奔袭而来的黑甲军卒。
一名衣着体面些的中年人见到此等场景,腿肚子也不由得颤了颤,嘴唇有些干涩,
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喊道:
“都打起精神来,陈家平日待你们不薄,
现在宜良县令想要毁我陈家根基,坏我陈家村土地,
到了那时候,朝廷会收不知多少田税,你们更加吃不饱!
听我的,不能让他们进来,我等誓死保卫田产!!”
此话慷慨激昂,汇聚的百余名农户眼神凶厉,攥了攥手中农具,
看着奔袭而来的黑甲,
眼中虽然畏惧,但已经多了几分狠辣!
他们都是陈家村的农户,还有一些是陈家的佃户。
中年人再次喊道:
“此事过后,你们家中借条一笔勾销!
至于佃户与长工,只要我等齐心协力,
今日之后你们就是陈家人,
老爷会分给你们三分地,让你们有立身之本!”
此话一出,农户们眼中的畏惧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搏命一般的坚决!
他们的手掌与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佃户民舔着嘴唇,想到自家很快就有田产,呼吸急促。
至于农户,心中大石落下,已经打算拼死一搏!
一条命换多年欠债一笔勾销,也不会落人闲话!
马蹄声与整齐有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众黑甲军卒停在栅栏之前。
领头的都指挥佥事陈书翰见到此等场景,脸都绿了,心中破口大骂!
匆匆从昆明赶来,
他还以为有什么立功之机,原来是此等糟心事。
不过好在,早有准备。
陈书翰轻咳一声,甩了甩马缰,
骑着战马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身上甲胄叮当乱响,有些不合身。
但陈书翰还是十分受用,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穿甲。
来到阵前,陈书翰拿出刻着都司大印的文书,
没有管一众百姓诧异的眼神,朗声道:
“所有人都听着,本官是云南都指挥佥事陈书翰,
今日来陈家村,是来向你们宣读缉逆文告!”
“缉逆文告”
陈家村百姓脸上的凶厉顷刻间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了茫然,
此等文告他们一年不知见过多少,
都是各地叛乱,都司来宣读,
让他们多加注意,若是发现了还有赏钱。
现在,百姓们有些摸不着头脑,是不是搞错了,
眼前之人不是狗官县令找来的帮凶吗
“没错,今日前来,本官只为抓捕与越州叛逆阿姿相勾结的贼人陈泽辉!”
陈书翰发出一声大喊,百姓们听后满脸哗然!
而中年人呆愣原地,顷刻间汗如雨下,
他没有想到,都司居然这么阴险!
他家老爷有没有与阿资私通,他最清楚了,这是莫须有!
中年人眼中闪过决断,猛地站起身,高举手臂:
“骗子,他们都是骗子!!”
百姓们看了过去,
下一刻,
嗖——
锐利的破空声响了起来,
一根闪烁着寒光,镶嵌着鱼尾箭头的羽箭从战阵中激射而出,
扑哧一声就钉入了中年人的左胸膛!
百姓们惊恐万分,四散而开,一个个捂着头,害怕极了。
陈书翰满意地看向一侧那名手拿大弓的军卒,
道了一声“不错”。
那军卒十分年轻,大约十八九岁,
听到夸赞,激动的脸都红了起来,连忙道:
“多谢大人夸赞!”
陈书翰对于这等恭敬极为受用,心中郁闷消散了些许。
他看向眼前慌乱的百姓,没有解释,
而是拿过铜喇叭,以最大的声音喊道:
“今有宜良县陈家村陈泽辉者,心怀不轨,背义忘恩,
与越州叛逆阿资暗通款曲,结为奸党。
阿资者,本为越州土官之后,
然其不思朝廷恩抚,妄图兴兵作乱,扰我边民,坏我社稷。
陈泽辉身为大明子民,
受圣恩庇护,当尽忠报国,守土安民,却为一己私欲,投身逆伍。
其往来密使,传递机要,助阿资筹谋策划,
接济兵械,隐匿叛众,行径恶劣,罪不容诛。
今吾云南都司,严令:
阿资已入天罗地网,插翅难逃,供陈泽辉等人为逆党!
凡我军民,若有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
若能执逆来献,必有重赏!
若为逆党所胁从,能幡然悔悟,弃暗投明,或可从轻发落!
云南都司,以靖乱为志,以安民为本,必当荡涤逆氛,还我太平。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说完后,陈书翰看向前方的诸多百姓,大喊:
“听明白了没有
陈泽辉是奸党,抓了他重重有赏,
你们还等在这里干什么莫非想要与奸党苟合
听着,十息之后,若不散去,形同逆党,抄家灭族!”
此话一出,原本还充满凶暴的百姓们满脸愕然,慌不择路地逃窜。
但有一名中年男子跑开又折返,一边跑一边喊:
“将军,我带您去找陈泽辉,他藏在地窖里!”
陈书翰愣在当场,旋即笑了出来。
陈书翰等人的行踪一直在都司的控制之内,
但有人带路,做个好榜样,他也不会拒绝。
“好!此番弃暗投明,赏银五两,带路!”
中年男子愣在当场,旋即被一股巨大的喜悦击中,五官变得眉飞色舞:
“将军,将军请跟我来!!”
不多时,陈家宅院,
军卒冲入其中,没一会儿就将陈员外拖了出来,
他此刻依旧一身紫袍,但相比于那晚在衙门的从容,多了几分狼狈,
衣衫上沾染泥土,脸上带着汗珠,头发散乱。
嘴里还不停地嚷嚷“冤枉!!”
但陈书翰没有与他废话,挥了挥手,一块麻布就堵住了他的嘴。
等他被拖到阵前,陈书翰上下打量一番,无奈地摇了摇头:
“陈家在宜良县有田产十一万亩,
可耕之地足足五万亩,真是骇人听闻啊。
宜良县百姓,辛辛苦苦一年操劳所得,
白白落入尔等之手,真是该杀!”
原本,一些不明其意的百姓汇聚,
听到此等数目后,眼睛圆瞪,他们自家的耕田也就那么几亩,
十一万亩,他们想不出来有多少,
“乖乖,那得一座山啊.”有老者懂账目,喃喃开口。
“要是都种上粮食,一辈子都不挨饿了。”
一行人众说纷纭,七嘴八舌。
陈书翰听后也不恼怒,拿出喇叭,朝着四周喊道:
“陈泽辉是奸党,其家产一应充公,入云南三司账目,
到时会有吏员前来,一些被侵吞了田产的百姓可以将田亩拿回来。”
“大人!那些欠条怎么算我爷爷欠了陈家二两银子。”一名干瘦老者颤巍巍问道。
“欠账还钱乃天经地义,但陈泽辉是逆党,欠逆党的钱不用还!”
哗——
全场哗然,顷刻间,
陈书翰觉得不知多少双眸子投到了自己脸上,死死盯着,像是要将他的相貌记住。
陈书翰自然也无所畏惧,
此等处置是三司共同研判的结果,
为的就是安稳百姓,不让其生乱子。
他扫视四周,能明显感觉到周遭百姓的情绪低沉了下来,变得不那么激动,
他在心里暗暗点头,此法极为有效。
“好了,诸位父老乡亲们都让一让吧,我等要带人离开,
其一干家产都要被查封,还请诸位父老乡亲们帮忙看着点,
若是事后对不上账,本官也不好为你们说话。”
“还请大人放心,小老儿我日夜守在陈宅门前!”
先前说话的老者脸色涨红,第一个站起来高呼。
“我也是!!”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悸动。
陈书翰见状点了点头:
“那就多谢乡亲们了,咱们走!”
一众军卒将陈员外有些蛮横的捆绑在战马上,
其一干家奴以及家人都被押解了出来,绵延成串.
与此同时,宜良县外的几个庄子大多都是此等场景,
三司官员带着官兵冲入庄子,将一直以来德高望重的一些人家通通抓了起来!
一时间,百姓哗然。不过,在三司的重利相许之下,
并没有生出什么乱子,反而快速平息,
一些百姓在确定员外们真要倒台之后,
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这些年做的一些缺德事说了出来。
让三司的官员们又收集了许多罪证。
向家村,这是宜良县十里八乡修建的最好的村落,
一栋栋房舍整齐有序,田间小路也修得宽敞,
村中的道路更是不用说,
有一部分铺着碎石子,在向府周围的路上都铺上了青石板。
向府的宅院也是极大,大约有那么两三个五进宅院那么大,
占据了村东头的位置,依山傍水,
东侧还是一望无际的良田,可谓是风水宝地。
此时,向府没有了以往的热闹欢快,反而一片凝重,
一队队黑甲军卒牢牢包围了向府,
身上的甲胄散发着黝黑的光芒,
一众长刀已然出鞘,散发出耀眼的寒芒。
69书吧
让周遭的一些百姓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向伯兮曾是朝廷官员,
进入向家村包围府邸,要顺利得多,
只需要监察御史马阳出面,说向伯兮贪腐即可,
百姓们就纷纷让出道路。
甚至还呼朋唤友,叫家中人一同来看。
在如今大明,贪腐剥皮实草,
他们在宜良县见过那么几次,的确刺激极了。
向府内,不仅是外面奢华,内里也暗藏玄机。
桌椅板凳都是用红木而制,
外表朴素,内里奢华,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窗户大门上镶嵌着金丝填充的装饰,
阳光照射下,像是有一层朦胧光华。
就连一众房舍的立柱上,都雕刻着精美的云纹,还有一些镶嵌在上面的题字。
一个个官员的名字出现在立柱上,天南海北各地都有,
这些都是向伯兮的学生所留!
但就在奢华之下,充斥着哀嚎,
仆役以及护卫都被按在了地上,
丫鬟以及一众小妾聚拢在庭院角落,五大绑。
向伯兮的一众家人倒还是有些体面,站在庭院的另一边,
低声压抑的哭泣响个不停,
女子的抽泣声此刻不再动听,而是烦人。
庭院内室,向伯兮所住的房舍出奇的朴素,
不大的小屋内空空荡荡,除却桌椅板凳后,
只剩下一张铺着浅灰色被的床榻。
此刻,向伯兮坐在正对房门的座椅上,
眼神空洞,怔怔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他一旁,按察副使范毅坐在那里,
脸色平静,但神情复杂,手中所拿的茶水也早已冷了。
“向老先生,何至于此”
过了不知多久,屋内响起了范毅苍老无奈的声音。
向伯兮如同朽木一般的躯体有了几分生机,
眼神也动了动,嘴唇微颤,发出了一声叹息.
“范毅,尔等如此行事,有伤天和。”
“何故”
“《吕氏春秋上农》载:是故天子亲率诸侯耕帝籍田,士大夫皆有功业。”
向伯兮脖颈转动得很慢,
但终究还是转了过来,眼神古井无波,盯着范毅。
“自先秦以来,天子便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二者各司其职,一直到如今大明,依旧如此。
按察使司如此作为,不怕遭天谴吗”
“向氏自南宋之时便已在此安家,故元时更是登堂入室,
在这宜良十里八乡都远近闻名。
如今到了明国,老夫殚精竭虑为国取士,教授学生无数,
如今他们在各地为官,造福一方。
按察使司想要卸磨杀驴
此举会让天下有志之士如何看待
如我向家这等乡贤在大明密如蜂巢,朝廷打算将其都一网打尽
到时,谁来替朝廷看管这天下万民”
向伯兮声音平缓,淡淡说着。
事已至此,向家的结局早已注定,
他不打算反抗,也不打算折腾,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朝廷与地方三司到底是如何想的
如此自断根基之举,为何也做得。
范毅抿了抿嘴,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范毅沉声开口:
“向老先生,我范家也是灵渠乡贤,
您说的道理我都懂,您没说的道理我也懂,
至于什么帮助朝廷看管天下万民之事,更是无稽之谈。
朝廷设户帖,立黄册、编制鱼鳞图册、设里甲制,
已经不需要乡贤共治天下。
更何况,你我中有一些人总是喊着为民请命,做的都是坑蒙拐骗之举。
故元轰然倒塌,就有尔等霍乱地方之功。
今日范某前来,只是想告诉向老先生一件事,
若息事宁人,向家一力承担,则万事休矣,也不会有什么风浪。
若向老先生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本官不念旧情。”
说着,范毅从怀中掏出了两本文书,
放在了二人中央的桌上,淡淡道:
“其中一本文书是向氏勾结越州叛逆阿资,证据确凿,有阿资的亲笔信。”
向伯兮猛地转过脑袋,一脸不可置信,
瞳孔剧烈摇晃,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
“这是栽赃陷害!!”
范毅脸上表情没有变化,淡淡开口:
“另一本文书,记载了向氏这些年侵吞田产、欺男霸女、上下勾结、
私设公堂草菅人命、肆意篡改赋税账目以中饱私囊、
暗通盗匪劫掠商旅、又凭借权势强征劳役之事。”
“恶行累累,罄竹难书!”
“向老先生,两桩罪过,
若是让范某来选,还是前者来得好,
就算是叛逆,向家尚有一息尚存之可能,或许还能留下一些血脉。
若是后者.”
范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向伯兮突兀的安静下来,这一桩桩大罪,
以京城那位皇帝的性子,定然是全家抄灭,不留活口。
深吸了一口气,向伯兮沙哑着嗓子开口:
“与阿资有书信往来是老夫一言而决,此罪老夫一力承担,
可否可否留我范家一些血脉。”
范毅紧绷的身躯有了刹那间的松弛,心中稍稍松了口气,淡淡道:
“向老先生,此案监察御史已经快马送与朝廷,
按察使司也只是配合查案,
我希望在朝廷三司派人来之前,将此案定下,
让事情不至于引起轩然大波。
云南之内的向氏人是不能保了,上上下下都盯着,我也不好做。
在云南之外,可还有向氏遗存
本官可以去信一封,让其隐姓埋名,抓紧远遁,
否则朝廷查起来,他们藏不住。
当然向老先生要担罪,莫要让事情扩大,云南三司还想要安稳一些。”
向伯兮知道他的意思,不起反抗,任人宰割。
但事到如今,向伯兮已经没得选。
长叹了一口气,向伯兮将脑袋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沙哑开口:
“好”
范毅抿了抿嘴,拿出了一本册子,打开放在二人中间的桌案上,
“向老,这是三司探查的一些向氏分支所在,
您看一看,上面写的就不用说了,此次无法免灾。”
向伯兮有些愕然地看着册子,眼睛都眯了起来:
“朝廷好狠的心啊”
范毅没有接话,而是继续说道:
“据我所知,监察御史手中也掌握了一些地点,
所以向老先生,务必谨慎挑选,
若是其人已经被朝廷调查,请恕我无能为力。”
向伯兮怔怔地看着册子,
从册子中他已经能感受到三司的决心
深吸了一口气,向伯兮沉声开口:
“在四川成都府的原野村,有老夫一支亲族,
这些年老夫从未与其联络,
只是通过各种商路,送了一些银子,还请范大人护其周全。”
范毅点了点头,慢慢站起身,稍稍整理衣袍,沉声道:
“向老先生.走好。”
向伯兮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范毅走出房舍,眼神愈发空洞,像是陡然间苍老了十岁。
一刻钟后,范毅在前院找到了正在清点财务的韩宜可,
将一封信纸递了过去,压低声音道:
“伯时兄,相助之恩不言谢,
信中是向伯兮的一支亲族所在,就是我等没找到哪支。”
韩宜可看着书信,眼窝深邃了几分,轻轻点头,将其收了起来: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