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工坊彰德街一号的吉安侯府内,
陆仲亨如往昔那般,于书房中静静端坐。
今日与往常不同,平日里他手中翻阅的皆是兵书,
此刻摆在眼前的,却是从国子监抄录来的课业。
对于都督府几位参谋所讲的内容,
他全然未予理会,那些文书被随意地扔在一旁。
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研读着陆云逸阐述的“如何做好一名千户”。
他的面色略显凝重,目光不时在书页上停顿,
随后陷入深深地思索,眼中时而闪过一丝赞叹。
良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即便彼此立场相悖,互为敌手,
但如此年轻有为的才俊现身军中,
还是令他感触颇多,甚至心底涌起一丝惋惜。
“倘若他能在我麾下效力,如今也不至于处境这般艰难。”
陆仲亨将视线从文书上移开,望向半掩的窗户。
夕阳的余晖透过缝隙倾洒而入,在地面上投射出一抹金光。
当下朝廷局势看似势均力敌,
然而若论未来,他们无疑输定了。
原因在于,朝廷早在几年前便提出了以老带新的方略,
这几年间,无论是军中还是朝堂,都涌现出了一批年轻俊杰。
如今,皇党和太子党已然推出了新贵,这些人已在朝堂崭露头角。
可反观他们这边,至今仍未出现能够独当一面、撑起一片天的年轻人,
在日后的权势角逐中,显然已处于下风。
到时候,只要皇党与太子党众人主动让出权势,他们不得不随之相让,
而这一让,权势便会尽数落入陆云逸这些年轻人手中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念及于此,陆仲亨再度发出一声沉重叹息,眼中闪过几缕阴郁。
这时,一旁静静伫立的家奴封贴木,轻轻向前迈了一步,
为他斟满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轻声问道:
“侯爷,发生了何事,让您如此忧心”
陆仲亨抬起眼眸,看着眼前的封贴木:
“你跟随我有多少年了”
年过半百的封贴木恭敬回道:
“当年侯爷与信国公、江夏侯、宜春侯在临清练兵时,
见小人孤苦伶仃,心生怜悯,这才将小人带回京师,入了侯府。
如今算来,已有十年之久了。”
“十年了”
陆仲亨感慨万千,声音中透着一丝空洞,
“时光匆匆,诸多老兄弟要么已离世,要么久居病榻。
你觉得,以当下局势,本侯还有选择余地吗”
封贴木微微低下头,稍作停顿后,轻声说道:
“侯爷,陛下生性多疑。”
书房内瞬间陷入了长久沉寂,
许久之后,陆仲亨才长叹一声:
“是啊,陛下多疑,即便此刻想要回头,已然来不及了。”
陆仲亨看了看手中文书,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今日过后,皇党与太子党又笼络了不少人心。
如今陆云逸已然崭露头角,今日前来听课的众多年轻军卒,
日后说不定都会打着他的旗号平步青云。
待他再进一步,真正跻身中枢,这些人可都将成为他的门生。
可我们呢,又该到何处去寻觅门生”
封贴木面色平静,微微躬身说道:
“侯爷,依小人之见,诸位侯爷战功卓著,长期身居高位,
各地军卒无不对您等钦佩有加。
然而,诸位侯爷多年来南征北战,历经无数厮杀,
此等经验与成就,让普通军卒望尘莫及,
想学也学不来,甚至不敢去学。
反观陆云逸,他声名鹊起,从军不过十年,便已身居高位。
尤其是近三年,更是一飞冲天。
这让众多年轻军卒看到了希望,
觉得自己也有机会效仿,自然对他心生亲近,想要追随学习。
如此一来,他们自然就归入了皇党以及太子党。
不过,陆云逸本事超群,运气又好,
有些年轻军卒或许会觉得他高不可攀,对他并不推崇。
侯爷若想扭转当前的不利局势,
不妨推举一些行事稳健、看起来更具可及性的年轻俊杰。
最让人着迷的事,莫过于看起来遥不可及,
但只要踮起脚尖就近在咫尺的事,这时候他们会想着,再用一把劲,努力够到。”
陆仲亨脸色愈发凝重,沉思良久后,缓缓点了点头:
“你所言不无道理,陆云逸能有如今地位,靠的全是真本事。
要不是这一次宫中以及蓝玉、沐英极力让他离京,
这次我们就会将他一举推进都督府,担任都督府佥事,
把他困在京城,陷入泥潭之中。”
封贴木听闻此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恢复平静:
“侯爷,倘若这消息能够散布出去,
陆云逸在年轻军卒眼中便会显得更加遥不可及。
此时侯爷再推出一位更接地气的年轻俊杰,必定能收获颇丰!”
“你说得没错,但放眼天下,
那些既年轻又身居高位的,大多是勋戚子弟。
将这样的人推出来,恐怕效果不佳,还不如不推。”
说到此处,陆仲亨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封贴木抿了抿嘴,向前走近一步,再次为陆仲亨添满茶水,低声说道:
“侯爷,刚刚得到消息,
陆云逸将宫中赏赐的府邸送给了副将刘黑鹰,那宅子就在彰德街四号。
不知侯爷是否需要小人前去接触一下”
陆仲亨眉头一皱,惊讶道:
“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有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此刻他们想必还未离开。”
“倒是出手大方,怪不得能成就一番事业。”
陆仲亨眼中闪过一丝赞叹,心中又不禁涌起一阵爱才。
封贴木连连点头:
“侯爷,京中流传的流言蜚语,
不仅针对陆云逸,这位副将刘黑鹰也未能幸免。
不少人认为他没什么本事,不过是找对了靠山,攀上了好上官。
不管他究竟有无真才实学,
想必心中多少都会有些怨气倘若我们能够拉拢他.”
“拉拢刘黑鹰”
陆仲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微微坐直了身体。
“侯爷,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
刘黑鹰身为副将,其本事暂且不论,但能在军中站稳脚跟,想必绝非平庸之辈。
而且他同样年轻,也登上了高位,
只是被陆云逸的光芒所掩盖,致使名声不显。”
封贴木神色凝重,侃侃而谈,继续说道,
“侯爷,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谁愿屈居人下
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甘于充当配角。
拉拢刘黑鹰,看似困难重重,但小人觉得不妨一试。”
陆仲亨陷入沉思。
他突然觉得,这或许并非毫无根据的空想。
即便无法成功拉拢刘黑鹰,在他与陆云逸之间制造一些嫌隙,也是值得的。
“陆云逸还在府中,尚未离开”
陆仲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问道。
封贴木闻言,恭敬地回道:
“回禀侯爷,陆云逸还在。”
“等陆云逸离开后,备上一份厚礼送去。
先与他接触一番,探探他的口风。”
“是。”
“去把刘黑鹰的过往事迹都整理出来,本侯要详细了解。
不仅是他,前军斥候部军中的一些主要将领,也都要整理相关讯息!”
接到吩咐,封贴木微微躬身,并未立刻离去,
而是迅速走到一旁的书架前,取出一本厚厚的文书,稳步走了过来:
“侯爷,他们进京之时,小人便收集了这些讯息。
相比当下,少了一些他们近期在京中的活动情况,但大致也够用了。”
看着眼前的文书,陆仲亨不禁笑了起来,
又看了看一旁抄录的课业,忍不住点头称赞:
“陆云逸说得没错,任何上官都偏爱能干的下属,你辛苦了。”封贴木微微躬身,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陆仲亨打开文书,逐字逐句地看起来。
起初,他还只是略有兴趣,不以为意,
但很快,他的脸色便变得愈发凝重,口中喃喃自语:
“这刘黑鹰看似平凡无奇,
可从陆云逸对他的信任以及他在军中的威望来看,此人绝非等闲。
军中的诸多军务竟然也是由他负责处置
真是奇怪.此人莫不是深谙大音希声的道理为何一直如此低调,从未引人注意连本侯都未曾留意到他.”
“哟,此人还是个风流公子,竟养了这么多姬妾
在庆州开青楼在岳州寻觅青楼掌柜.他还会对对联”
越往下看,陆仲亨的脸色越是凝重。
从陛下身上,他早早悟出了一个道理,
一个走到哪都讨女人喜欢的人,绝不会是等闲之辈。
只是此人究竟是如何做到像个小透明一般,不引人瞩目的呢
听着陆仲亨的喃喃自语,一旁的封贴木低垂着头,眼中波光流转,
时而闪烁着精光,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过了许久,陆仲亨将手中文书反复看了两遍,放在桌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这样,派人出去,从明日起大肆宣扬刘黑鹰,
务必让京中的军卒都知晓他的存在,市井民间也要广泛传播。
要让人们都知道,军营中有这样一位年轻人,
不仅战功赫赫,还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
对了,把他在河州所作的那副对联也宣扬出去,找些士林中人对其大加赞赏。
想要在他们二人之间制造嫌隙,
就得先让刘黑鹰尝到声名远扬的滋味,
让他无论走到何处,都有女子倾心,都有人追捧夸赞!”
封贴木微微躬身,恭敬地说道:
“侯爷考虑得极为周全,小人明白该怎么做了。”
“明日小校场还有演武,要对那些年轻军卒进行考核。
黑鹰天生神力,本侯会设法让他上台展示一番,
不管他最终能否为我们所用,先让他出出风头。”
说着,陆仲亨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袖,神情庄重。
“您这是”封贴木面露疑惑。
“本侯去找赵庸,让他帮忙。
考核的章程已然定下,仅凭本侯一人之力,难以更改。”
封贴木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那小人等陆云逸离开后,便前往刘府送上贺礼。”
陆仲亨点了点头:“把府中那把赤老温的‘雪镔铁戒刀’一并带上。”
封贴木闻言一惊,赤老温乃是蒙古逊都思氏,
曾任怯薛军之长,是成吉思皇帝麾下四杰之一。
他深知,这把镔铁戒刀,侯爷一直视若珍宝。
“侯爷,这礼物是不是太过贵重了”
“送礼,自然是越贵重越好,唯有如此,方能彰显诚意。
好了,就照此去办吧。”
话已至此,封贴木微微躬身:
“是,侯爷,小人这就去为您备马。”
“依我看呐,院子里应当摆上些绿植,地面全部铺上汉白玉。
门口那个挡光的东西也别要了,弄成一个大通铺,
这样一进门,光线就特别亮堂。
这庭院本就宽敞,如此一布置,任谁看了都会夸赞。
对了,还有那正堂,到时候都换上红木家具。
要是买不到成套的,就从云南运来整树,咱们自己造一套,
到时候请工部负责给宫中打造家具的匠人来操刀!”
“还有还有,你正房那张床太小了,得换个好的,至少得气派些!
能塞下三五个人!
可不能让你那些红颜知己小瞧了咱们!”
在彰德街四号,陆云逸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比划着,大步走了出来。
一旁的刘黑鹰满脸无奈,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哎,你怎么不吭声,是不是觉得我的方案棒极了”陆云逸一脸诧异。
刘黑鹰这才停下,有些生无可恋,神情萎靡:
“云儿哥,一块汉白玉地砖就得十五两银子,
这么大的宅院,没有上千块根本不够,一下子就得去一万两银子!
那红木家具,我听曹国公说,
一张桌子就得三千两,整套下来,怎么也得两万两.
我哪有这么多钱!
而且,这样也太招摇了,旁人瞧见了,还以为咱们贪了多少银子。”
“啧。”陆云逸咂了咂嘴,撸起袖子,拍了拍胸脯,
“放心吧,咱有钱!
宫中赏赐了百亩良田,明日就找新沉商行的人,卖出去一些。”
“还卖那可是良田啊”
刘黑鹰连忙捂住胸口,只觉得心脏一阵抽痛。
在庆州,能耕种的土地还不知道有没有千亩,而且都是贫瘠之地。
“你我又不耕田,留着这些田做什么
等以后甘薯推广开来,田地只会越来越便宜。
到时候你要是想要,等赚了银子再买些便是。”
嗯
刘黑鹰眼睛陡然瞪大,“地会便宜云儿哥,真的吗”
“你就等着瞧吧,前几日,城根上五亩良田卖了一万一千两。
等甘薯亩产十石的消息传出去,价格至少得折半。”
陆云逸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丝狡猾。
“啊怎么会这样”
刘黑鹰满脸震惊,一旁的亲卫们也都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
陆云逸停下脚步,脸上露出几分得意:
“这上等田与下等田的差距,不过是亩产三石与亩产一石的区别。
在人们吃不饱饭的时候,相差的两石粮食,是关乎生死的大事。
可一旦甘薯铺开,亩产十石和亩产五石又有何区别呢
种好地坏地都能让人填饱肚子,那良田还值什么钱”
刘黑鹰愣住了,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我愺,好像是这个道理。”
“更何况,这些应天城边的田本就虚高,
寻常地方的上上田不过十两,二十两银子顶天了。
应天权贵是多,但再多也卖不上两千两一亩,谁买谁是冤大头。”
陆云逸嘿嘿一笑,用手背轻轻拍了拍刘黑鹰的肚子:
“这些钱,你就放心。
对了,伯父还在北平炒房吗
趁着即将打仗,让他多购置一些房产。
等甘薯推广开了,地就不值钱了,值钱的就是城里的房子,到时候大赚一笔不在话下。
你这点家具钱,算什么。”
刘黑鹰猛地屏住呼吸!
一旁的冯云方也瞪大眼睛,心中的一个疑惑瞬间解开!
“怪不得胡奎能住上四进的宅子,
有大人在背后出谋划策,想不赚钱都难啊。”
“我明白了,云儿哥!朝廷赏了我十亩地,明个我也卖了!”
“随你便,你留在这儿琢磨琢磨怎么钱吧,我先走了。”
陆云逸笑着走下台阶,留给刘黑鹰一个潇洒背影。
等陆云逸离开后,刘黑鹰站在府邸门口,目光有些茫然。
一旁的胡小五满脸兴奋,眼中满是羡慕之色:
“大人,这宅子要是照这样装修,得多气派啊”
“你也想要”刘黑鹰瞥了他一眼。
胡小五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这么好的宅子,谁不想要啊!”
“想要就找你哥去,别在我这儿哭穷!
说起来,胡奎都发达两年了,都不跟你透露一声。
你在这儿每个月辛辛苦苦挣一两银子。
胡奎在北平吃顿饭,的钱都顶你十年俸禄了。”
“啊俺哥发嘞”
胡小五瞬间呆住,乡音不自觉地冒了出来。
刘黑鹰脸上还挂着笑容,看到远处一行人朝着这边走来,便渐渐收起了笑容。
一行人来到彰德街四号前,领头之人微微躬身,恭敬地问道:
“请问,您可是刘将军”
刘黑鹰看着来人,此人五十多岁的模样,身着灰色衣衫,看样子应该是某家的管事。
他轻轻点了点头:“正是,你是何人”
封贴木脸上浮现出笑容,拱手行礼道:
“在下封贴木,乃吉安侯府管事。
奉吉安侯爷之命,特来送上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