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时间转瞬即逝,整个都司都弥漫着压抑氛围。
匡晓飞已被捕三日,却仍无释放的迹象。
这让许多人暗自揣测,
段正则在陆大人的“第一把火”中败下阵来。
即便没败,也已偃旗息鼓,
至少从他目前的状态来看是如此。
段正则坐在衙房内,双目无神,
怔怔地盯着桌上那个精致小竹杯。
隐隐可见缝隙中冒出的蒸腾热气,还有些许水渍氤氲。
段正则的衙房大门敞开,
路过的吏员和官吏们都忍不住投来目光。
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不禁泛起疑惑。
如今,衙门里甚至传出流言,
称段大人不出两个月就得交出屯田的职责,沦为闲职。
甚至还有好事者设了赌局,
猜测段正则何时会彻底失势。
这一切,让原本平静的都指挥使司暗流涌动,
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水下波涛汹涌。
中午散衙,衙房外喧闹声不断。
吏员们有说有笑地前往食堂用餐,一些家境殷实的则结伴去外面吃。
整个衙门洋溢着欢快的气息。
等所有吏员都从门前走过,
段正则才从僵硬的状态中渐渐缓过神来。
他呆滞的眼神恢复了一丝神采。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房门,
又瞧了瞧桌上的竹杯,嘴角微微牵动,冷笑一声。
段正则猛地站起身,拿起竹杯,将里面的凉茶一饮而尽。
随后拿起披风与毡帽,快步离开了都指挥使司衙门。
文昌街十一号的清徐酒楼,
以往段正则每天都会来此吃饭。
可如今,距离他上次前来已过去三日,以至于伙计见到他时都颇感意外。
“段爷,您来啦,还是老三样”
段正则摘下满是积雪的毡帽,轻轻拍打,沉声道:
“今儿个不在大堂吃了,找个雅间,再上一壶烫酒。”
伙计微微一愣,旋即连忙躬身应道:
“好嘞,您跟我来。”
不多时,二楼雅间里燃起了炉火,温热的气息弥漫开来。
段正则坐在一旁,桌上已摆好一壶置于热水中的酒,还有三迭小菜和两个馒头。
“段爷,您慢用,小人先出去了,要是添炭您就招呼一声。”
“嗯。”
伙计最后感受了一下炉火的温度,搓着手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雅间的帘布被人猛地掀开,
一名身着锦袍、披着狐裘的中年人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他摘下厚重的帽子,
抖落上面的雪,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嘴里还嘟囔着:
“这鬼天气,可真冷啊。
一到冬天,一天都不想出门。
段兄怎么不找个大点儿的酒楼,这地方都不暖和,也没有地龙。”
段正则静静地坐在那里,饮了一口酒,轻哼一声:
“老王八冬眠,毛病真多。”
中年人微微一愣,随即畅快地笑了起来:
“段兄心情不好来,也给我来一口。”
中年人毫不客气,拿起瓷碗中的酒壶就大口灌了一口。
他用力咂了咂嘴,感叹道:
“这酒不如北平的好啊。
跟你说,前些日子我去了北平,
那儿新开了一家酒楼,里面的酒是从应天运来的头曲,
入口香甜,回味无穷。
他们掌柜还是个瘸子,听说在北平很有势力,跟不少权贵都有往来。
下次啊,咱们一起去,尝尝酒,再结识些新朋友。”
段正则听他喋喋不休,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阴郁:
“米兄,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琢磨喝酒的事儿”
中年人是大宁城宜仁街米氏的二当家,也是家主的弟弟,名叫米斌。
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入口中,若无其事地说道:
“段兄啊,火烧眉毛了
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瞧见”
他那略显轻佻的语气让段正则心头火起,
他猛地一拍桌子,身体前倾:
“匡晓飞已经被抓了,还把我供了出来。
陆云逸最近在查屯田的账目,听说连鱼鳞黄册也看了。
都到这份儿上了,还不算火烧眉毛”
“别急别急,段兄
刀还没落下来呢,你我还能大口喝酒嘛。
要是被这点动静吓住了,那才是慌不择路,净出昏招。”
“什么意思”
段正则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地问道。
米斌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
“前日你跟我说,陆云逸已经命令朵颜三卫出兵剿灭白松部。
可我仔细打探后得知,
朵颜三卫根本没动,剿灭的军令更是子虚乌有。”
“什么”
段正则瞬间挺直腰杆,眼中迸射出强烈的光芒。
这些日子,他一直提心吊胆的,就是白松部的事儿。
草原人与他们不过是合作关系,
生死关头,可是什么都能抖落出来。
现在,白松部没事儿
米斌笑了笑:
“再跟段兄你说个好消息,朝廷虽说下令朵颜三卫受陆云逸节制,
但军权这事儿,可不是一道诏令就能解决的。
人家朵颜三卫也得愿意听啊。
陆云逸前些年把朵颜三卫打得那么惨,精兵损失殆尽,
朵颜元帅都被砍掉了一只手,
他能服气能听陆云逸的话
辽王、惠宁王如今已是风烛残年,
现在朵颜三卫里,朵颜元帅才是说了算的主儿,是当之无愧的领头人。
他跟陆云逸不对付,
朝廷一道诏令就能让他低头简直是笑话!”
米斌说得轻松,神态悠然自得,脸上甚至挂着笑意。
段正则听得呆愣在原地。
等回过神来,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狂喜!
“既然白松部没被剿灭,那陆云逸是在诈我”
“嗯!”
米斌突然提高声调,连连点头:
“段兄可算找回往日的机灵劲儿了,不枉我大冷天跑来与你相聚。”
“咚咚咚。”
段正则只觉心脏怦怦直跳,久违的激动涌上心头,让他脸色涨红。
此刻,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然而,米斌很快就泼来一盆冷水:
“段兄啊,你也别高兴得太早。
匡晓飞毕竟被抓了,军屯和农田的事儿肯定瞒不住。
从陆大人的举动来看,他已经察觉到其中的猫腻。
就算白松部的证据没了,
在城中找找证据,也能把你拉下马。”
段正则脸色瞬间变得阴冷,眼神阴霾。
他呆坐许久,才沉声开口:
“我不会坐以待毙,不然今天也不会找你来。”
“嗯,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
大宁这地方鸟不拉屎,我们世世代代在这儿生活。
现在朝廷来了,设立了都司,
把我们的地划成军屯,良田被分走。
合着忙活了上百年,我们啥都没捞着”
段正则轻笑一声:
“不是还给了个员外的官职吗”
“狗屁的员外!
没有这官职,我出门旁人就不叫我米二爷了”米斌声音陡然拔高,显然戳到了他的痛处。
段正则笑了起来,连连点头:
“倒也是这个理。”
“我米氏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良田,
竟还被安上购买朝廷开垦田亩的名头,简直荒谬,
那本来就是我米氏的田!”
段正则突然说道:
“确实是朝廷派人来开垦的,出力的都是军卒。”
“那也是我米氏的田,开不开垦我说了算。
朝廷现在假惺惺地来开垦,
然后分几亩田,还说什么皇恩浩荡,
干的可都是断人财路的事儿!”
米斌滔滔不绝,脸色涨红,情绪十分激动。
“米兄啊,别激动。
今天找你来,
是商量着一起对付陆云逸,不是翻这些旧账。
这些年你从都司也拿了不少好处,起码白白得了开垦的良田。
虽说米氏觉得委屈,
但在朝廷眼里可不是这么回事。
现在,敌人都打到跟前了,
你我得赶紧想办法应对,不能就这么服软。”
段正则脸色忽然变得古怪,沉声道:
“陆云逸以前说过一句话,我觉得挺有道理。”
“你怎么也开始捧他的场了”米斌抬头问道。
“不,是真有道理。”
“什么话”
“以战止战,战息而宁生。以让求宁,让极而宁灭。”
“什么意思。”
“意思是,靠战争、争斗才能换来真正的安宁,
靠一味退让求来的和平,那不叫安宁。”
段正则声音飘忽,眼窝深陷。
米斌瞳孔微缩,脸色变得有些怪异。
他愣了许久,忽然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这话还真有点道理。
想当年朝廷来大宁的时候,
我们百般忍让,以为能避免争斗,日后能过上好日子。
可现在呢,良田没了,部落没了,
反倒成了个莫名其妙的员外,真是岂有此理!
兄长不止一次跟我说,
当初就不该答应朝廷的条件,就该跟朝廷接着斗。
只可惜,当时冯胜的大军压境,
我们人心不齐,不敢争斗.甚至连反抗的心思都不敢有。”
段正则笑了起来。
大宁都司是洪武二十年设立的,
当时朝廷正与纳哈出交战,领军的正是宋国公冯胜。
那一仗不仅打服了纳哈出,
也震慑住了大宁诸部,顺便设立了都司。
段正则摆了摆手:“好了,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当初选错了,那就再选一次。
米兄觉得,该怎么跟这位新来的同知打交道”
米斌回答:“怎么打交道他这是要断我们的根啊,只能斗!”
“好,怎么斗
他手下有五千精兵,还有不少卫所指挥使。
在都司里,周大人要是不借助北平的力量,都压不住他,
你我拿什么跟他斗”
“你什么意思,叫我来服软”米斌看向段正则,脸色严肃。
段正则摇了摇头:
“不,打蛇打七寸。
你我手中的力量比不上陆云逸,但他的声势远不如我们。
要是我们能联合城中其他几家一起造谣生事,陆云逸肯定压力不小。
到时候,我们再跟他周旋谈判,
至少要让他维持现状,你看怎么样”
“就这些”米斌若有所思,继续说道:
“陆云逸行伍出身,你觉得他会怕这些流言蜚语”
“他怕不怕另说,
但我们要让大宁城和都司的百姓怕他,这就够了。
毕竟我们也只是想保住现有局面,又不是真想置他于死地。”段正则直言不讳。
他接着说道:
“但在此之前,匡晓飞不能再落在陆云逸手里。
这些年他跟着我做了不少事,很多文书都是他帮忙遮掩的。
只要陆云逸攥着他,就能源源不断地拿到证据。”
米斌脸色一沉,许久才悄然做了个割喉的动作,眼神中带着询问。
段正则轻轻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米斌忽然长叹一口气:
“对于段兄说的在城内散布流言,我不太认同。
但杀匡晓飞这事,我赞成。
这样,我来安排人动手,保证万无一失。”
段正则见他如此笃定,心中不禁生疑,问道:
“你打算派谁去动手
匡晓飞被关在府衙,那儿肯定有精锐军卒把守。
就算府衙里有内应,想杀人也不容易。”
米斌忽然笑了起来:
“这次我找的人,肯定能让陆云逸投鼠忌器,让他左右为难。”
“哦是谁”
米斌回头,掀开雅间的帘幕,看向外面的侍卫:
“把人叫进来吧。”
不多时,帘幕被掀开,
一名身材粗壮、身披狐裘的壮汉走了进来。
他毫不客气地在火炉边坐下,头上的雪渐渐融化。
米斌向段正则介绍道:
“段兄,这位是朵颜元帅脱鲁忽察儿的族弟乌日根。”
“哦”
段正则眼中光芒大盛,瞬间明白了米斌的意图。
“你是想让他来做这事”
米斌点了点头:
“乌日根在陆云逸到大宁之前就来了,跟我见了面。
本来是打算商量买些粮食和铁器,
可现在,咱们得先自保,商量商量怎么在大宁城活下去。”
段正则看向乌日根,
他长相粗犷,不过二十来岁,身上透着一股冲劲和鲁莽。
“你这么做,朵颜元帅知道吗”
乌日根淡淡地看了段正则一眼:
“大哥一到冬天,手腕就疼得要命。
他对陆云逸恨之入骨,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那就是不知道了。”
段正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隐晦地看了米斌一眼。
二人目光交汇,心领神会,一切尽在不言中。
眼前这个乌日根头脑简单,能用就用,
不管结果好坏,都能给陆云逸添堵。
米斌这时笑了起来,拿过一壶酒倒在瓷碗里,说道:
“乌日根兄弟,先喝壶酒,暖暖身子。
既然咱们有共同的敌人,那就该同仇敌忾啊。”
乌日根冷峻的脸色缓和了些,
将壶中酒一饮而尽,瓮声瓮气地说:
“我带了一百来个弟兄,都是军中好手。
要杀的人在哪儿告诉我,杀完人,粮食和铁器我就带走。”
“好说好说,人在哪儿我稍后派人告诉你。
先给你送一批粮食和铁器,乌日根兄弟先收着。
到时候晚上行动,我的人会配合你。”
米斌笑容和煦,全然没有刚才那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段正则也连连点头:
“我在府衙里有些亲信,我也会让他们配合。
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要成功!”
乌日根没什么异议,只是点了点头:
“你们明人不行,杀个人还得靠我们。”
二人一愣,再次对视一眼,微微一笑,没有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