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乃是洪武二十二年的最后一日。
天还未亮,大宁城中便已传来烟爆竹燃放的声响,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
虽说声音有些聒噪,
可城内却呈现出一年里最为安宁祥和的景象。
吏员官员们无需上衙当差,
工坊掌柜也不必开工劳作,
就连各家商行的掌柜们,也都乐呵呵地打开店门,盼着今日能赚个盆满钵满。
昨日告示上写明的福利,也开始发放,
一大清早,便能瞧见不少人从集市或是街巷口拎着猪肉、扛着米面往家走,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城北安和街,今日的安和商行却大门紧闭,
往日排队的人群也不见踪影,
这让附近百姓一时之间有些不太习惯。
蒙哥阿斯尔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就拿着扫帚走出家门,清扫街道。
虽说有了排队买白这份轻松活计,
可清扫街道的活儿也不能落下。
此刻的他,更是干劲十足,
只因他揽了个旁人都没有的活儿,
有人雇他在城北盯着一切异常的人和事。
一个月给一两银子!
起初刚听到话时,
阿斯尔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对方是个骗子。
可当他还没开始干活,
就先拿到了过年的赏钱二两银子时,他便深信不疑。
从那时起,他心里明白,
曾经那个穷困潦倒、被逼急了还得跟人抢活干的阿斯尔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的他,衣食无忧,干活也愈发勤恳。
这会儿,他手里拿着肉馅烧饼,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哼着小曲儿,不大的眼睛则滴溜溜地转着,
紧紧盯着北城门附近的一举一动。
没一会儿,他就瞧见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中年人,
从一个孩子手中抢过果,还偷偷拿走了露在外面一半的压岁钱红包,
而后竟还装模作样,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阿斯尔记性好,将这人的模样记了下来,继续留意着周围情况。
很快,他又看到都司军卒带着崭新告示来到告示牌前,
正往上面刷着浆糊,仔细张贴着。
原本零零散散、装作不在意的好些人,
一下子就把目光都投了过去,
甚至有人赶忙加快脚步,冲到近前。
阿斯尔的视线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想尽力把他们都记下来,
可人数实在太多了,他不禁有些泄气,
他用力咬了一口烧饼,然后拎着扫帚凑近些,
去修路是他年后的活,所以他也想提前了解一二。
就在这时,一队人马吸引了阿斯尔的注意。
那是一支大约三十辆板车组成的商队,最前方挂着米氏标识。
之所以引起他的关注,是因为这些人不但没去看告示,
反而加快了步伐,径直朝着北城门方向而去。
“嗯”
阿斯尔不禁轻咦了一声。
他见过的明人和元人不计其数,他们都有个共同特点,那就是爱凑热闹。
一条原本平静的大街上,只要有人聚集,
那周围的人肯定会越聚越多,不管是路过的贩夫走卒,还是巡城军伍,
都会放慢脚步,凑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很少有人会头也不抬,径直离开。
而眼下城外修缮道路可是件大事,
这些商队怎么反倒看都不看
想到这儿,阿斯尔把扫把往边上一放,小跑着跟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地隐藏在人群中,远远地跟在后面。
在北城门口,商队停了下来,准备接受检查。
这时,车队里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人,
走到为首的军卒身旁,低声嘀咕了几句什么。
紧接着,那名军卒就挥了挥手,示意商队可以通过了。
这一幕,让阿斯尔大为震惊,
居然能不经检查就直接离开。
“米氏.”
阿斯尔看了看四周,发现周围的人大多都在关注告示那边的情况,并没有留意城门方向,
他心里顿时闪过一丝明悟,
或许商队就是特意等着这个时机,趁乱出城。
没过多久,巡逻的城防军来到告示牌附近护卫,
在他们来了之后,城门处的军卒检查得明显更细致了。
“原来是这样”
阿斯尔退回了安和街,拿起扫把继续用力清扫起来,
这次他扫得特别快,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就把街角打扫得干干净净。
随后,他将扫把往边上一搁,撒腿就往家跑去。
他的家在城北靠近城墙的一处窝棚那儿,
此刻,母亲正在寒冷天气里浆洗衣物,
她的动作显得很匆忙,
因为今日天气难得的好,有风却没雨雪,还十分干燥,
衣服洗完晾上一天就能干了。
见到阿斯尔匆匆跑回来,母亲直起身子喊道:
“慢点跑,小心摔着。”
“知道了”
阿斯尔应了一声,就钻进了属于他们家的那个“窝棚”。
他们一家四口挤在这个用木头和麻布搭建的屋子里,
空间十分狭小,里面摆着两张床,
其中一张就是阿斯尔的,
此刻床上堆满了用木桶装着的,还没清洗的吏员官服。
阿斯尔不但没生气,反而十分欣慰,
衙门趁着过年把这些衣物都送过来清洗,
这让窝棚的人都有了活干。
阿斯尔从床底缝隙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木质硬笔,
飞快地画下了米氏商行的标识,一只带着盾牌的老鹰。
又用几笔勾勒出商队管事那标志性的大胡子,
再添上那张格外显眼的宽大脸庞
很快,一个草原壮汉模样、穿着明人服饰的人物形象就跃然纸上。
他又画下了和管事接触的军卒,
因为距离太远,他看得不太真切,
只能把那军卒上半身长、下半身短的特点画出来。
他相信,凭着这个特点,上峰肯定能找到这个人。
最后,阿斯尔又记录下时间,
歪歪扭扭地写上“告示”两个字,
意思就是在告示张贴这个时间发生的事儿。
做完这一切,阿斯尔长舒了一口气,把这页纸塞好,揣进怀里。
他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死信箱”,
过年时那二两银子的赏赐就是从那儿拿的,
收集到的信息也都会放到那儿去。
他匆匆走出家门,母亲抬头发问:
“你去哪儿呀中午别忘了去接妹妹。”
阿斯尔眼中闪过一丝柔和,
妹妹如今安置在教授种地养猪的地方,
那儿暖和,还有先生耐心细致地教识字,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知道了娘。”
“早点回来吃饭,今天你爹回来会买你们最爱吃的烧鸡。”
“好”
当阿斯尔把信纸放进“死信箱”之后,
便慢悠悠地走回了窝棚区,
放眼望去,能看到一个个水盆,还有一双双冻得通红的手,
奇怪的是,这儿却满是欢声笑语。
蒙哥阿斯尔看着眼前一幕,陷入沉默,暗暗发誓:
“我一定要让爹娘搬出这窝棚,住进房子里。”
今日正值新春,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城里更是张灯结彩。
虽说天气寒冷,可这丝毫没影响百姓们上街闲逛的兴致。
府东街的应天商行,更是趁着过年时机,
开展了一场盛大的促销活动,
满减、打折、抽奖、赠送礼品之类的活动一个接着一个,
整个应天商行又重现了开业时那种人山人海的热闹场面。
与应天商行的热闹景象不同,
太子府所在的街道虽说也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红对联、红福字,可却显得冷冷清清的。只因朝廷正值休沐之时,
官员都不会在这么喜庆日子给自己找麻烦,更不会来太子府走动。
有一个人例外。
马车缓缓停下,身为鸿胪寺卿的刘思礼从马车里匆匆走了下来,
他那绯红色官袍被扯得凌乱不堪,
官帽上还沾着一片菜叶,以及一些鸡蛋清,
更夸张的是,他的眼眶已经乌黑一片,像是还没消肿。
“大人,您慢点.”
三贤帮的帮主沈正心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下了车,脸上满是无奈。
“大人,来的人实在太多了,
小人没拦住,还请大人恕罪。”
刘思礼心里气愤不已,可对这种事儿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而且这些日子多亏了三贤帮众人帮忙,替他挡了不少麻烦事儿呢。
“行了行了,怪不得你们,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是!”
沈正心一脸恭敬,静静地看着刘思礼走进太子府。
而在马车旁边,十几名帮众警惕地看着四周,
生怕从哪儿突然窜出个人来闹事。
见到这一幕,沈正心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这儿可是太子府门口,谁敢来闹事放松点。”
听他这么一说,帮众们这才稍微安稳了些,
不过眼中还是闪过忌惮以及心有余悸。
几名新来的帮众心里忍不住觉得荒唐,
他们加入帮派,原本想的是欺压百姓、打家劫舍,
可如今怎么跟朝廷大人搅和在一起了,还跟着挨打,真是怪哉!
太子府后堂里,太子朱标正端坐在长桌之后,
身前摆放着从皇城中取来的诸多奏折,一封一封地看着。
这天下,别的官员都能歇着,他却不能休息。
这时,太监匆匆进来禀报:
“太子殿下,鸿胪寺刘大人来了。”
“刘思礼”
太子朱标顿住了笔锋,抬起头来,面露诧异之色。
要是换作旁人,他肯定乐得有人来把他从这些奏折里解救出来。
可这刘思礼,太子朱标还真有点不想见。
顿了顿,朱标开口问道:
“他又被人打了”
“呃”
这么个问题,就连站在门口的太监都愣了一下,随后艰难地点了点头:
“殿下猜得没错,刘大人脑门上还顶着片菜叶呢。”
“不见!”
太子朱标像是闻到了什么不好的味道,语气十分果断。
“让开让开,我要见太子殿下,让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
刘思礼的声音在太子府的庭院里回荡着,惊走了不少飞鸟。
太子朱标脸色一黑,挥了挥手:
“打开窗户,让他进来。”
“是”
太监熟门熟路地先去打开靠近房门的两扇窗户,躬身退了出去。
不多会儿,刘思礼人还没到,
声音就先传了进来,还伴随着一阵哭嚎声。
“殿下,殿下老臣要辞官回家,辞官回家啊!!”
接着,刘思礼就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他走了两步后,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走过头了,
便又倒回到那两扇对流窗户的地方站定,
这儿距离太子所在的书桌还有挺长一段距离。
“殿下,老臣身体不行了,没几天活头了,想辞官回家”
“老臣的家在辽东,离应天可有万里之遥啊,
老臣怕是还没走到家,就得死在路上了.”
“殿下,老臣,老臣来世再为大明朝尽忠吧。”
哭嚎了半天,见太子一直没什么反应,
刘思礼悄悄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拿开,
恰好对上了太子投过来的目光,
一瞬间,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不过刘思礼这半年来早就轻车熟路了,哭得更厉害了。
“殿下,殿下老臣的眼睛都快被打瞎了呀。”
太子朱标坐在书桌后面,怔怔地看着他。
他又看了看桌上摆放得乱七八糟的奏折,
再瞧瞧眼前的刘思礼,
忽然觉得,这些奏折都变得可爱多了。
“今日又是谁把你给打了”
刘思礼的哭声戛然而止,马上气急败坏地禀告道:
“回禀太子殿下,是靖宁侯的家人,
他们找了两个七十来岁的老头,早早就在老臣家门口等着了,
一瞧见老臣出来,就不停地拿鸡蛋和菜叶砸老臣啊.
太子殿下,您可得为老臣做主啊。”
一听到是靖宁侯府,太子朱标皱起眉头,用力揉了揉眉心:
“你又怎么招惹他们了”
刘思礼赶忙抬起头说道:
“太子殿下明鉴啊,老臣可从来都不敢招惹他们呀”
太子朱标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慢慢地,刘思礼的表情渐渐收敛了些,不再那么夸张,转而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
“太子殿下,靖宁侯府说商行的手推车卖得太便宜了,
城里百姓和力夫都跑去商行买了,搞得他们做不成生意。”
“手推车商行卖多少钱”
“回禀大人,一钱银子。”
“这不是和朝廷定的价格一样吗”朱标眉头皱得更紧了
“殿下.最近过年,商行搞了些活动,
手推车加上赠送的物件,还有抽奖和礼品,可能不到六十文就能买到了。”
朱标脸色一黑,猛地拍向桌案:
“朝廷三令五申,不能低于一钱银子=,要保证工坊规模,
好让做工百姓都有事可做,应天商行卖这么便宜,工匠们怎么活”
刘思礼猛地抬起头:
“冤枉啊,太子殿下,老臣冤枉啊!
工坊的工钱可从来没动过,
过年的时候老臣还发放了五钱银子的过节钱。”
朱标一愣,问道:
“那手推车卖六钱银子,不会亏本吗”
刘思礼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殿下,商行算的是总账呀,
百姓和力夫们去商行,总不会只买一个手推车吧,
这儿亏了银子,从别的地方赚回来就是了”
朱标无言以对,觉得这话还挺有道理。
他视线瞥向书房角落,那堆放着好些瓶瓶罐罐,
都是府里的人去商行闲逛时,顺手买回来的东西.
没啥用,就是顺手买了。
“行了行了,你别嚎了
今日是过年的大好日子,这么嚎下去,不吉利。”
朱标无奈地摆了摆手说道:
“这事孤记下了,你先回去吧。”
“殿下,殿下”
刘思礼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
“老臣可不能白挨打呀,老臣要辞官回家!!”
“不准!”
太子朱标脸色一黑,说道:
“商行一天进账那么多银子,朝廷大大小小的衙门都围着你转,
盼着从你手里抠点银子出来,辞什么官啊。”
刘思礼眉毛都竖起来了:
“殿下,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呀,银子是商行的,又不是老臣的,
现在老臣是一点好处都没捞着,还被人三天两头地打,
弄得现在出门都得躲着人,
有辱斯文,有伤国体啊!
殿下您就发发善心,让老臣辞官回家吧.”
刘思礼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太子朱标脸色越来越黑,最后索性看向门外,大声喊道:
“说不准就是不准,来人,把他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