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秋菊

第469章 秋菊

“柔娘,二郎从御宿乡回来了。”

身着齐胸襦裙的侍女小跑着进西厢耳房小院,向郑柔娘通报消息。

郑柔娘在院里给浇水,这处院落虽然不大,但布置的很温馨,院中一棵石榴树,角落还种着金桂。

这时节桂刚开谢,廊下一排菊却陆续绽放。

八月是桂月,九月则是菊月。

霜打菊开,九月冷香来,郑柔娘种了好些品种的菊,她喜欢菊凌霜怒放,冷傲高洁。

这些菊有的端雅大方,有的壮丽如虹,有的洁白欺霜赛雪,有的龙飞凤舞,冲天香阵。

郑柔娘知晓今天二哥奉父亲之命去御宿乡无极堡见李逸,谈九月初八过门之事。

她冷若冰霜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柳眉弯弯。

“柔娘,奴婢看二郎好像很不高兴,一进门就骂骂咧咧的,马仆上去牵马慢了点,还挨了两鞭子。”

郑柔娘心中一紧,放下了手中的水壶。

“我去瞧瞧。”

她连身上披的围裙都忘记解下,匆匆出了小院往堂舍而去。

郑家的堂舍也是轴心舍,工字厅。

南北两厅,中间一条走廊相连。

父亲此时在南厅,她一进去,就听见阿兄正在愤愤的跟父亲告状,告李逸的状,数落他的种种无礼。

听到李逸不肯来接亲,让郑家自己送去,甚至还要求嫁妆至少百万,还要百万赔门财。

郑柔娘都有些怔在门口。

郑善果抬眼看到女儿来了,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柔娘来了,进来一起听听吧。”

屋里端坐堂上,大窠纹细绫袍,腰间金玉蹀躞带,他手里握着个巩县窑的青瓷茶杯。

正室卢夫人坐在旁边,满头珠翠,珠光宝气。

郑柔娘记得以前祖母崔老夫人还在时,家风节俭,从老夫人到父亲、嫡母等,全家都经常穿着粗帛衣服,还都是自己缝制的,不是祭祖和招待宾客,家里不会随便有酒肉上桌。

那时的嫡母卢氏,虽出身范阳卢氏,可也仅是插一两支银钗。

但大业中父亲任大理卿时,祖母崔老夫人病逝后,父亲就逐渐奢侈起来了,甚至也不再如以前那般清廉,不再完全拒绝别人送礼,上门的客人也多了。

嫡母以及媵妾姨娘们,首饰、衣裙也渐奢侈华丽。

而自父亲归唐回长安,在朝中渐得重用,如今是太子左庶子兼民部尚书,又刚刚兼检校大理寺卿后,

家里更奢侈了一些,比如阿兄玄勖组建了一支马球队,嫡母卢氏也组织了一支女子马球队,光这两支马球队,就费极多。

郑玄度大声道:“阿耶阿娘,你说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他李逸仗着自己是郡王是司空兼侍中,居然还要我们给他百万赔门财。

一百万钱确实不多,咱荥阳郑氏北祖第三房,这点钱掏的起,可是没这理啊。

要是咱掏了这钱,那岂不要让天下彻底耻笑我郑氏攀附权贵,连脸都不要了”

长子郑玄勖也很是火大,“这李逸简直是登鼻子上脸,几次三番,我看他就是成心的,根本不想与我家结亲,故意这般。”

卢氏气的想摔茶杯,“他李逸什么出身也配跟我们荥阳郑氏要赔门财他当初娶京兆杜氏之女,还给了一百万赔门财呢,我们荥阳郑氏门第比杜氏强多了,我们是天下甲姓!”

甲姓,天下士族之首。

郑善果脸色阴沉,压抑着心中火气,问了次子许多细节,尤其是李逸原话、当时语气神态等等。

听完后,更气了。

李逸是真不把他和郑家放眼里了,居然说郑家要攀附他。

“我去找太子,请他出面取消这桩婚事。”郑善果何尝受过这等气,也就是当初被迫跟着弑君者宇文化及北上,在河北督军攻城结果失败被俘,

反被农夫出身的窦建德嘲讽他,气的他上吊。

这是他此生遭受的第二次奇耻大辱,之前李逸就几次找茬,在河南甚至还追查郑家,抓了他的庶子下狱,迫郑家出借钱粮给官府。

他看出来了,李逸不仅狂,而且对郑家充满敌意,根本不想结亲。

这条件他要是答应了,那以后郑家的脸都捡不起来了,还如何在士族中立足。

郑家这士族领袖的名声,哪能保住。

郑善果起身,要去更衣,去东宫见太子。

郑柔娘回过神来,急趋快步上前,“阿耶,阿娘,阿兄,柔娘有几句话想说。”

“没什么可说的了,李逸这是故意的,根本不想结这门亲事。”卢氏直言,“你是我荥阳郑氏女,断了这事,回头阿娘给你找门好的,崔卢李王韦杨裴薛柳杜萧沈吴张,随便选一个也比他李逸门第强。”

“阿娘,柔娘想说,此事是太子做媒,陛下下旨赐婚,而且之前已经立契签署,武安王妃也已经给家里送过彩礼,

如今岂有再反悔的道理。”

郑善果皱眉。

卢氏也不满,“你是说什么胡话呢,如今是李逸故意欺我郑家,你怎么还胳膊肘朝外拐,那李逸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还是说真如坊间传闻所说,你之前在洛阳,私下去见李逸,你不守礼数,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了”

郑柔娘脸通红,没想到嫡母这样说她。

她咬着嘴唇,还是坚持道:“娘,纳媵契书都签过了,彩礼也给了,如今也仅是少一道过门礼,可女儿只是李家媵而已,本也没资格有那仪式排场。

不论是按律令,还是传统,我现在都已经是李家媵了。

女儿,初八日自己去御宿乡无极堡就行。”

郑善果气的胡子乱抖,“混账,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来!”

“阿耶,若无圣旨、纳媵契书这些,女儿去李家算是私奔,阿耶打死女儿都认,可现在有太子为媒,圣人赐婚旨意,家里也与武安王府签了契书,也收了彩礼,

我现在就是李家媵了。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已经是李家人,死也是李家鬼”

郑善果手指着女儿,手都在颤抖。

以前他可能疏忽了这个庶女,当初太子提议以他一个庶女给李逸为媵,他也同意了,那时刚归唐,在朝中地位也不稳固,太子的提议,他无法拒绝,也想跟朝中当红的李逸结个亲,多份助力。

谁能想到如今成这局面,

现在连女儿都如此背刺他。

“孽障,我打死你。”

郑柔娘却站在那冷声直言,如那凌霜傲雪的秋菊,“阿耶,如今我是李家媵,阿耶要打死我,那也得先问过女儿夫君。”

“反了,无法无天了。”卢氏尖声,气急败坏道。

郑柔娘却干脆道:“女儿一会就收拾东西去御宿乡无极堡夫家,就不留下气阿耶了。”

卢氏十分恼怒,“你怎么敢忤逆你父亲,不要脸的小贱人,居然向着外人,你真以为李逸能瞧的上你,

你想私奔去李家,可你有一百万嫁妆,有一百万赔门财吗,什么都没有,李逸会要你”

“我夫君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我在洛阳瀍河庄园跟他见过谈过,他是个温文尔雅很讲理的人,是一个君子。”

一句话,

把厅堂里郑氏一家人都气炸了,父母兄长,都开始骂他,连管家管事也在旁边帮着指责。

可郑柔娘却依然昂首站在厅中,

“阿耶阿娘,还有两位阿兄,诸位姨娘们既然如此恼我,那我现在便出门了,我也不要家中一文嫁妆,更不会要你们出赔门财,也不带走家里的奴仆”

说完,郑柔娘跪下,向郑善果夫妇磕头,然后又向生母高氏磕头。

磕完头,起身,转身离去。

这决然的样子,把一家人都给惊的说不出话来。

许久,郑玄勖怒道:“阿耶,我带人去把她绑起来,”

郑善果脸色阴晴不定,长叹了一声气,“罢了,她愿去就去,自己犯贱,到时被李逸轻贱也是她咎由自取,我就当没这个女儿了。”

卢氏在旁边急道:“阿郎,可不能任由这贱婢如此胡来啊,咱们荥阳郑氏丢不起这个人。”

郑善果摆手,“不要再说了,到此为止,以后都不许再提她。”

这女儿如此心向外人,就算吊起来打一顿又如何,还能直接打死不成

打不死,那她要跑去李家,郑家还能去捉人

有句话柔娘说的没错,虽还没过门,但实际上这庶女是给李家做媵,不过是贵妾,用不着三书六礼,已经给了彩礼,也签了契书,加之太子做媒,皇帝赐婚,

这个女儿确实已经是李家媵,她现在是李家人了,她去李家,郑家都无权把人抓回来。

当然,这些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清楚太子对李逸的态度,哪怕李逸一直以来表现的跟太子保持距离,不冷不淡的,但太子却在意李逸在朝中的地位,尤其是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一直在拉拢他。

他要是到太子面前请求解除女儿亲事,太子未必同意。太子同意了,皇帝也未必同意。

闹来闹去,除了家丑外扬,闹成全天下笑柄,不会有什么好处。

现在柔娘要去李家,倒不如就让她独自去,到时李逸要是拒绝柔娘进门,或是苛刻欺负女儿,他倒是可以名正言顺的找李逸麻烦,事情就是另外一个事情了。

说来说去,

李逸家世门第远不及他,但地位权势远超过他,特别是太子对李逸的拉拢态度,让他现在很无奈。

只是他有些想不通的是,李逸凭什么这样

别人能跟五姓联姻,纳五姓女为媵高兴还来不及呢,李逸凭什么却要拒绝,甚至是这般得罪郑氏的态度

郑善果想不明白,难道仅仅是因为之前郑家的态度,还是说李逸在河南要郑家带头捐借钱粮时郑家不配合,然后这年轻人就一直记恨上了

李逸看着很聪明啊,怎么会因这点小事,就如此得罪荥阳郑氏

不明白,

实在不明白。

但今天这口气,郑善果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