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锦 作品

第273章 故人之礼

整个朱雀大街,骤然冷却。

一群官员的脸孔僵住,化为惊愕。

李肇勒住缰绳,乌骓马立起,发出一声长嘶。

他居高临下,冰冷的目光钉在那个被按在地上、犹自挣扎嘶吼的“乞丐”身上,沉默未言。

“放肆!何人在此喧哗惊驾?污蔑朝廷重臣。”仪仗前方,一位身着绯袍的礼部官员厉声呵斥,额上青筋暴跳。

“带下去,休得冲撞仪仗!”

那“乞丐”仿佛豁出了性命,被按得脸贴地,依旧奋力昂起,死死盯着高踞马上的李肇,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血泪般控诉。

“殿下!郑国公府大房长子郭照怀,利用职权,勾结奸商,倒卖军需……黑风口雪灾,前线将士冻饿而死,疫病横行……那些救命粮草……御寒的棉衣和药材……都被这群蠹虫贪了去……换了金山银山……”

他额头蹭出血痕。

拉扯中,又从怀中掏出带血的账簿和密信,用尽力气,跑向李肇的马前。

“草民有郭家四公子郭照轩亲笔罪证,及郭家克扣军需账册!请太子殿下过目。”

“罪证在此,不容抵赖——求殿下明鉴!为枉死的将士申冤……”

“哗——”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丧尽天良!畜生!喝兵血的畜生!”

声浪掀天。方才的寂静被更汹涌的声浪取代。

账簿和密信就落在李肇马前的青石板上。

一本线装册子,纸页泛黄,边角卷起。

四周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马背上的储君身上。

这时,郭丕方才如梦初醒,气急败坏地尖声喊叫。

“拿下!快把这污蔑朝廷命官、惊扰仪仗的疯子拿下!”

几个如狼似虎的兵士立刻扑上去,死死按住还在挣扎嘶喊的“乞丐”,捂住他的嘴,将他剩下的话全堵在喉咙里。

另有两个兵士则快步上前,就要去捡地上账册。

“慢着!”

一道低沉而威压的声音响起。

李肇缓缓抬手。

戴着玄铁护臂的手掌在日光下冷硬如冰。

抬落间不带一丝烟火气。

“关涯。”

“属下在!”

“呈上来。”

一直紧随在李肇马后的汉子,腰悬长刀,沉声抱拳领命,下马俯身,将账簿高高托起,恭敬呈上。

李肇垂眸接过翻阅,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郑国公,你有何话可说?”

郭丕尚未开口辩驳,郭照怀便变了脸色。

但他自忖心中有数,挺直了腰杆,还算镇定。

“启禀太子殿下,此事纯属诬蔑。自西疆战事初启,便有人勾结逆党恶意构陷,想毁我郭家,动摇朝局安稳。账册是假的。所谓密信,也定是伪造。”

“是不是假的,验过便知。”

李肇的声音冷淡,没有一丝起伏。

“元苍。”

“属下在!”元苍立刻上前。

“传刑部司直、大理寺评事,精通文书钱粮的主簿、录事前来,对照兵部存档及军需案卷宗,勘验笔迹、数目,逐笔核对。”李肇的声音清晰冷冽。

“遵命!”元苍领命而去。

不多时,几名身着文官服饰的官员疾步趋前。

他们皆是掌管司法刑狱,负责文书勘验、证据核查的属官,精通刑名、钱粮、文书鉴定。

李桓见状微微皱眉,上前压着声音,行了个礼。

“太子殿下,不如先行回宫,再差人详细查验……大街上人多眼杂,难免扰了体统,多生事端……”

“就在此地,当众勘验。”

李肇语气冷硬,望向属官手中的账簿,还是一个字。

“验。”

几名属官不敢怠慢,立刻围拢到关涯身边。

“太子殿下!”郑国公郭丕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

他须发皆张,排众而出,朝着李肇长揖及地,声音带着悲愤的颤抖。

“今日之事,分明是逆党蓄谋已久的栽赃陷害!我郭家世代忠良,老夫更是曾为朝廷镇守西疆十余载……何曾有过半分通敌之心?请殿下明察!万不可听信此等疯癫之言,寒了忠臣良将之心啊!”

他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老泪纵横,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然而,他话音未落,人群中爆发出一个更加愤怒、更加嘶哑的吼声,盖过了他的悲鸣:

“放你娘的狗臭屁——郭老狗!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孙子贪墨的,是老子儿子的救命粮!是染上疫病没药治、咳血咳到死的兄弟们的人命钱……苍天有眼啊……太子殿下得胜还朝,一定要为死去的将士们报仇啊……”

吼出这话的,是一位捶胸顿足、痛失爱子的白发老农。

他双目赤红,若非被身边人死死拉住,几乎要冲出来撕咬郑国公!

“对!杀了他们!”

“为死去的将士报仇!”

“狗官!还命来,血债血偿!”

群情激愤,民怨瞬间被点燃。

压抑的愤怒如同火山爆发,声讨的怒吼汇聚成滔天巨浪,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勋贵,此刻只剩下惊惶与紧张。

庶民当街冲击仪仗,立朝以来从未有过。

这些民众看似是自发的受害者,又像是受人操控。

选这样的场合,分明是要逼朝廷表态。

“郑国公,不要干扰属官勘验取证。”

李肇端坐马上,目光冰冷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向宗室百官那一片死寂的人影上。

停顿一瞬,再次冷笑一声。

“东宫右卫率听令:凡有阻挠查验、销毁证据者,视为同案犯究查。”

“遵命!”

翻页的窸窣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刺耳。

属官们时而低声交流,神情越来越凝重。

刑部司直反复比对,最终对李肇缓缓、却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

“启禀殿下:经下官等详加比对,此册笔迹与兵部库房存档中的亲笔签押、批注笔迹,完全吻合,系同一人所书无疑。”

那主簿也紧接着道:“册中所载军粮、棉衣、药材等物数目、时间、交接方,与军需贪腐案卷宗中已查实的亏空数目,多处节点吻合。”

铁证如山!

不需要宣判,此话已经说明了一切。

“扑通!”

一直强撑的郭照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他嘴唇哆嗦着,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不可能的,哪有什么军需账簿?是假的。祖父,这一定是假的。”

郑国公郭丕眼前一黑,踉跄一步,被身侧的侍卫扶住才没有栽倒。

他指着瘫软在地的孙子,手指颤抖着,竟是一口气堵在喉头,生生晕厥过去。

“国公爷!”

“祖父!”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李肇冷漠地看着眼前的混乱。

半晌,才缓缓抬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汹涌的声浪平息下来,只剩下压抑的啜泣。

一束束百姓的目光,都聚在太子身上,渴望着……

“郑国公府郭照怀——”李肇终是出声,“身为兵部库部员外郎,监守自盗,倒卖军需,贪墨粮饷,致前线将士冻馁疫死,罪证确凿,罪无可赦。”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仿佛要传遍御街的每一个角落。

“即刻押送刑部大牢,严加看管,待孤面圣后,详审定罪!”

说罢,他又望向昏厥欲倒的郭丕。

“郑国公郭丕,教孙无方,御下不严,难辞其咎!即刻起,禁足于府中,闭门思过。府中一应人等,非诏不得擅离!违者,以同谋论处……”

李肇未请皇帝圣令,便当街处置位高权重的郑国公。

只因他手上有一柄尚方宝剑,是崇昭帝亲自允他“便宜行事”,这皇权赋予的威压,形同圣旨,无人敢质疑他此刻的决断。

“拿下!”关涯厉声重复,一挥手,如狼似虎的禁军亲卫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将郭照怀如同死狗般拖了起来。

郭照怀全身瘫软,目光涣散无神。

他想不通,为何落得如此境地……

账册早就销毁殆尽,怎会落在一个驿卒的手上?

还有郭照轩那个混账东西,何故会背叛家族,手写罪证?

他疑窦丛生,却无从辩驳。

大街上,也是鸦雀无声,唯有风过旗幡的猎猎作响。

谁也没有想到,东宫竟在御街之上问罪。

杀伐决断,雷霆手段。

没有给郑国公府任何喘息和转圜的余地……

“太子殿下英明!”短暂的死寂后,不知是谁带头,百官中许多人,尤其是太子一系和与郭家有嫌隙的官员,纷纷躬身附和。

李桓看着面如死灰的郭丕,眼神复杂难明。

“太子明察秋毫,当机立断,臣等拜服。”

“皇兄过誉了,不过是为君父分忧,何足挂齿。”

处理完这惊天巨变,李肇的目光,再一次,冰冷地,投向了茶楼二层那半卷的竹帘。

帘后,那道身影依旧静静伫立,帷帽上的轻纱在微风中拂动,仿佛只是御街万千看客中不起眼的一个,那场由她亲手点燃、几乎要焚毁一个顶级勋贵的风暴,与她毫无干系。

李肇眼底微冷。

无声的惊涛骇浪在虚空中轰然炸响。

蛊毒的纠缠,解蛊的剜心,西疆的烽烟,京城的暗涌……

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最终定格在彼此眼中——

一个是古佛青灯下冷彻骨髓的复仇者。

一个是尸山血海里淬炼归来的铁血储君。

中间隔着的,是御街的喧嚣,是权力的鸿沟,是再也无法弥合的深渊。

李肇深深看了一眼,然后,猛地一勒缰绳。

“驾!”

乌骓长嘶一声,扬起前蹄。

身后的混乱、哭嚎、议论,或是敬畏,全被玄甲覆盖的脊背远远抛却在后,大氅猎猎狂舞,如同燃烧的旌旗,坚定不移地逼着他朝着洞开的承天门,朝着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巍峨皇城,疾驰而去……

灰衣的小尼,玄甲的储君,在这权力与仇恨交织的修罗场中,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接。

薛绥递出了那把“罪证”的刀,李肇则用最冷酷的威权,亲手为她斩下仇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红尘万丈,这一局,她赢得冷酷而完美。

尘埃,终于落定。

然而风暴,才刚刚开始。

-

茶楼二层,竹帘轻晃。

锦书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

“姑娘,事成了。可您的伤……”

薛绥没有回应。

她缓缓抬起方才攥紧的左手,摊开掌心。

腕间佛珠断裂,那截细绳仍在。

“皮外伤,无妨。”

沉默许久,才又极轻极淡地叹了声。

“回吧。”

她转身,裙裾拂过滚落在地的几颗檀木珠子,未曾停留。

茶楼的后巷,一辆半旧的马车等候多时。

车夫是个面貌憨厚的老汉,见她们出来,默默放下脚凳。

薛绥踩着脚凳登车,锦书三人紧随其后。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间的一切。

清泠的辘辘声碾过青石板,朝着城外水月庵的方向驶去。

前方,是正在缓缓散去、议论纷纷的人潮。

薛绥所乘的马车,如同汇入江河的一滴水,毫不起眼。

车厢内光线昏暗,气氛沉凝。

她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清瘦得近乎透明的脸。

“郑国公府这潭浑水,总算是搅动了。”

锦书应是。

“太子的手段,比预想中更为利落。”

小昭听不出二人话里的机锋,眼巴巴看着薛绥胳膊上的伤,很是沮丧。

“都怪婢子应变不力,光顾着瞧太子凯旋的热闹去了……下次定当全神戒备,不会再让姑娘受伤……”

薛绥唇角微扬,似笑,而不笑。

她又何尝不是因看热闹而失了神?

只是,那针对她的刺杀来得蹊跷,当真是平乐的示意,还是有人故布疑阵,想将她卷入争斗的漩涡?

她靠坐在厢壁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惫的阴影。

那场惊心动魄的算计与隔空交锋,仿佛耗尽了她的力气。

锦书不敢打扰,只将车帘掀起一角,让微凉的、带着雨后尘土气息的风透进来。

马车出城后,速度慢了下来。

车轮碾过黄土,扬起细微的尘埃。

远处,水月庵所在的山峦轮廓,在澄澈的秋空下,已隐约可见。

青灰色的山脊沉默而安稳。

就在即将转出官道时……

马车猛地一震。

车帘外,传来车夫紧张的声音。

“姑娘,前面……有人拦车。”

薛绥缓缓睁开眼,掀开车窗帘幔的一角。

只见那条遮阴蔽日的岔道上,停着一辆没有徽记但规制不俗的青幔马车。

车辕上,坐着的正是太子李肇身边那位总是笑眯眯的大太监,来福公公。

“妙真师父安好。”

来福见车帘掀开,快步走到薛绥的车窗前,深深一揖。

“太子殿下口谕:今日御街袭扰,师父受惊了。殿下在幽篁居略备清茶,为师父压惊。万请师父移步一叙。”

薛绥抬眸,车窗外的微光落在她清瘦的脸上,眸底无波无澜。

“替我回禀殿下,贫尼方外之人,不便涉足红尘之事。”

“妙真师父——”

来福顿了顿,压低声音,笑得见牙不见眼。

“殿下说,‘故人之礼,不可不答’。”

不留余地,不容抗拒。

是李肇。

原来的李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