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锦 作品

第248章 朱砂

端王府。

檀秋院里的积雪,压弯了竹枝。

李桓站在窗前,望着空荡的书案。窗外的梅树开了,花瓣落在窗纸上,像极了宣纸上点染的朱砂。

满室寂静。

属于薛绥的东西都带走了。

那一幅象牙棋枰仍摆在屋子里。

黑子凝在角落,白子错落如星,像极了她临走前未下完的残局。

他摩挲棋子,不由想起那个茶烟袅袅的午后,与她对弈。

“王爷在看什么?”薛月沉扶着翡翠的手臂进来,孕肚已很是沉重。

走动间,她言笑晏晏,眸底却藏着几分探究。

李桓转身看她,“你不是要去水月庵吗?明日本王陪你去,来看看,可有什么遗漏的……”

他声音平淡,却让薛月沉心下黯然。

她读不懂李桓眼里的情绪——

那不是恨,也不是爱,而是一种被岁月打磨过棱角的怅然。

薛六离开以后,她与李桓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薄冰,回不到从前的相敬如宾,便是连伪装,都显得生硬牵强,力不从心。

只是,她眼下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身子越发沉重,也越发害怕。

从前净空法师说过,她之所以子嗣缘薄,是有邪祟作怪,才让孩子投不了胎。

需要命硬的血亲姐妹,替她挡灾。

从前种种,让她不得不信,薛六的命确实够硬……

有了她,她才怀上子嗣,没有薛六在身边,难免担惊受怕,近日噩梦频繁,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想去水月庵里住上一段时间,直到生产。

“王爷从前最不喜这类琐事,怎会突然想陪我?”她抚了抚鬓发,脸上泛起一丝勉强的笑意,却又很快被嘲弄取代。

“莫不是想六妹妹了吧?”

李桓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墙上一幅雪夜对弈图上。画中女子广袖垂地,指尖悬在棋枰上方,袖口露出半截皓腕,一点朱砂痣,艳得刺眼。

少顷,他才淡淡开口。

“王妃要是无事,便回映月居安胎去吧,本王想清静些!”

“王爷在恼什么?”薛月沉裹着紫貂披风轻轻一笑,掌心轻抚锦缎撑出来的圆润孕肚,“恼她宁做姑子也不肯承你的情?还是恼自己……”

“放肆!”

李桓眉心紧蹙。

自从薛六离开,薛月沉变得比往常更为尖刻多疑。

他不耐。

不耐争吵,也不耐辩解。

“本王去前堂议事了。”

说罢大步离开。

薛月沉突然抓住他的衣袖,神情凄然地问:“她要是受够了庵堂的冷清,想回端王府,王爷可会接纳她?”

李桓低头看着她的指尖,想起薛绥咳出黑血的模样,那些霜雪般冷寂的白发落在他掌心,像一团抓不住的雪,转瞬即化。

“本王愿意,她未必肯。”

薛月沉松手,踉跄后退,眼底一片死灰。

她早知道答案,还是按捺不住那一丝侥幸,在他面前自讨没趣……

水月庵的晨钟穿透薄雾。

木鱼声潺潺……

薛绥做完早课,披着灰布僧袍推开禅房门,正见小昭抱着竹扫帚蹲在檐下打盹,鼻尖冻得通红,嘴唇上油亮亮的,还没有擦干净。

“又偷吃。”薛绥轻叩廊柱,惊得小昭慌忙起身,扫帚差点戳翻墙根的瓦罐。

“姑娘!您走路没声儿的?”小昭手忙脚乱地擦拭嘴角,神情有些心虚。

“天还没亮就起来扫雪,忙一大早上,都没来得及吃饭……”

薛绥:“擦擦嘴吧。”

小昭吐了吐舌头,顽皮傻笑。

她总有本事偷藏一些吃的喝的,或是下山觅些荤腥,那些被慧明师太念叨“佛门清净地不该有的俗物”,是她和如意的小满足。

如意自然要帮腔,替她说话。

“小昭姐姐也不是故意去山下找吃的,都怪庵堂里的素斋没油水……”“看你俩就是馋嘴的猫。”薛绥摇头轻笑,接过如意递来的梳子……

她虽是光头,但天枢亲手为她打造的一把药梳,每日用清水浸润头皮后,再用它按摩头顶,疏通经络,促进气血循环……

“昨夜偷吃柿饼,闹牙疼的是谁?”

小昭红了脸,吐个舌头,将素绢帕子递给薛绥,转而吩咐如意,“去膳房把温着的山药粥端来,再加些红枣碎……”

“知道啦!”如意踢着石板路上的积雪跑远。

薛绥望着她的背影,缓缓坐下。

初入端王府时,这丫头还矮她一个头,转眼间,她长高了许多,行事也添了许多利落大方……

“姑娘快看!院子里的桔梗抽芽了!”小昭指着墙角,欢天喜地地跑出去。

薛绥头也不抬地纠正。

“那不是桔梗,是师太昨年种的党参。”

如意听到声音回头,咯咯直笑。

“姑娘你信不信,小昭姐姐能把党参当萝卜啃……”

小昭竖起眉头,“敢笑话我?看我还给不给你吃的……”

两个人在雪地里你追我赶。

锦书抱着笸箩从禅房转出来,见状摇头:“这俩丫头没个规矩,姑娘倒有闲心逗弄她们……”

“活泼些好。随她们去吧。”薛绥笑着放下木梳,将冻红的指尖藏进袖笼,呵气暖了暖。

“庵里的日头这样冷清,总得找些事情来做……”

声音未落,看着锦书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微微抬头,“可是大师兄有什么消息?”

锦书环顾四周,走近背着风,压低声音。

“上元节灯市的纵火案,牵扯出光禄寺仓储虚增损耗,三年未核库、账册不全。皇帝大为震怒,责令严办,太子殿下查出常平仓私扣军粮二十万石转售江州私商牟利,以霉粮充数、伪造押运损耗,赃证俱获……”

“为彻查军需贪腐案,朝廷派薛二老爷押解粮草转运使上京受审……”

薛绥拿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一口。

上元节那天的混乱场景,她仍历历在目。

西兹死士扮成杂耍艺人纵火,旧陵沼从中推波助澜,便是为了将光禄寺与常平仓储的层层黑幕,大白在天光之下——

常平仓的主事是郭照怀的嫡亲二叔郭明远。

李肇果然心思缜密,顺藤摸瓜便将贪腐链条揪了出来,没有让她失望。

眼下,西疆战事胶着,这个时候私吞大军粮饷,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薛庆廉任江州左司郎中。

这个时候派他押解犯案入京,倒是颇有些值得推敲……

“太子殿下行事老辣,借势而为,当真雷厉风行…”

锦书话音戛然而止。

竹篱外传来熟悉的咕咕声,转瞬间,灵羽便扑棱着翅膀,落在她的肩头。

喙尖微微开合,轻点在她的耳垂,像是撒娇一般。

她下意识捉了它的爪子,不见信筒,又笑着点了点它冰凉的喙。

“淘气!”

说罢摩挲灵羽的脑袋,回头看向锦书。

“天凉下来了,两个丫头都馋坏了,得想法子为她们改善一下伙食……”

锦书垂眸应下。

转过身,就见如意捧着紫陶碗走来,碗沿沾着的蜜渍在晨光里,晃出一圈细碎的光。

“烫烫烫!”如意将碗放在桌上,龇牙咧嘴地吹着气摸耳朵。

“膳房的灶火太旺,差点把碗烧糊。”

“没规矩。”锦书接过碗,用帕子擦净边缘,“姑娘脾气好,不怪罪,你做事便毛毛躁躁的。”

薛绥刚要抬手,依稀听见山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很快,便有小尼在门外来喊。

“了尘,师太有请。”

薛绥和锦书对视一眼。

她们出去时,慧明师太已领着庵中众尼迎了出去。

铅云色的天空像泼翻的墨汁,漫过山脊。

薛绥抬头,便见太子仪仗停在山门前,鎏金鸾鸟纹的车辇在呼啸的山风里泛着一层冷光,仿佛要破开水月庵清寂的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