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窗棂外细雪簌簌,庭前玉树渐染琼枝。
兽首铜炉中银炭暗燃,青烟袅袅,将满室典籍都笼在融融暖意里。
长孙无忌凝视着眼前低眉敛目的太子,指节在紫檀案几上轻轻叩了两下:“高明,你刚刚要唤惠褒过来,所为何事?”
李承乾的目光始终凝在茶盏里沉浮的银针上,茶烟氤氲间,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炭火噼啪声盖过。
“不过是给阿爷绘了幅雪梅寒雀图,想请惠褒帮着看看笔法。”
“太子殿下!”长孙无忌忽然加重了语气,袖中玉圭在案几上投下一道阴影。
“东宫案头该摆的是那些丹青颜料么?陛下如今励精图治,太子更该以天下为重。”
奶奶的,我给我爹画幅画都画出错来了,李承乾心里暗暗地郁了一股火,开口也失了几分客气。
“年关将至,表兄弟们莫非就不给舅父准备贺礼了么?”
李承乾这话不似言语,倒似掷出一团火,霎时燎着了长孙无忌的怒意。
长孙无忌双目一瞪,猛地抬手欲拍案而起,却在半空骤然一滞,终是缓缓压下。
他胸口起伏,张口欲叱一声“放肆”,却生生咬住了牙关,只余一声冷气倒抽入喉。
对面坐着的终究是太子,他攥紧袖中微颤的指节,硬生生将那股火气压回心底。
“高明,你身为储君,一举一动皆系天下观瞻。书画琴棋虽为雅事,终究是小道。”
长孙无忌语重心长,目光沉沉地落在李承乾低垂的头上,“魏王玩得、吴王玩得,唯独你——玩不得。”
李承乾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眼皮都懒得抬,“知道了。”
“他们能以画笔邀圣宠,你不能以画笔量江山;他们能以琴弦娱圣心,你不能以琴弦计得失。”
长孙无忌声音渐重,“东宫系天下之本,你当以社稷为重!”
李承乾嘴角一撇,头更低了几分,音调也拉得更长了一些,“知道了。”
长孙无忌胸口发闷,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心口生疼。
可再恼火,话也得说透,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自毁前程。
“高明,你根本无需与任何人争宠。”
他强压怒意,一字一顿,“只要你不出错,东宫之位,谁也动摇不得。”
可李承乾依旧低着头,金冠映着日光晃眼,手中茶盏慢悠悠地转着,连半分正视的意思都没有。
长孙无忌盯着那盏茶,指节攥得发白,恨不得一把掀翻桌案,却终究只能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着。
“储君之贵,在于稳如磐石。这‘稳’字,不在圣眷浓淡,而在朝野归心。”
这句话李承乾听出了深意,这里有挑唆太子结党营私的意思。
李承乾忽然抬头,目光直直刺来:“舅父的意思是……”
“与其费尽心思在书画上讨陛下欢心,不如想想如何让满朝文武心服。”
长孙无忌紧盯着他,“储君之位,终究要靠德才服众,而非一时恩宠。”
李承乾眉头微蹙,神色茫然:“舅父是说朝中有人对我不满?还是我该去拉拢谁?”
长孙无忌几乎要被他气笑,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前些日子,东宫九成仆役被换,你身边全是生面孔,难道你就没觉得不对劲?且不说使唤不便,朝中那些人精,难道不会嗅出什么风声?”
李承乾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长孙无忌盯着他,怒火几乎烧穿肺腑,暗骂一声,朽木不可雕!
“惠褒一句话,就能让东宫经历一场大清洗!”
长孙无忌终是压不住怒意,声音陡然拔高,“你还看不出来吗?陛下对他何等器重!若他长留京中——”
他猛地刹住,意识到自己失言,却仍咬牙补上最后一句,“假以时日,必取你而代之!”
话音一落,殿内骤然死寂。
这话已是明晃晃地挑拨天家父子、兄弟相争,若传出去,便是大忌中的大忌。
李承乾眸光微闪,左右扫了一眼,忽而轻笑一声,懒懒地勾了勾手指。
站在门口抱着拂尘打盹的秦胜一个激灵,连忙小跑过来。
“秦胜。”李承乾歪着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方才大司空说了什么?孤没听清,你来重复一遍。”
秦胜瞬间面如土色,扑通跪地,额头死死抵着青砖,半句话也不敢接。
“哼!”长孙无忌怒极,抓起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瓷片四溅,茶水在青砖地上蜿蜒如毒蛇。
他转身便走,殿门被摔得震天响,余音在空荡的东宫里久久回荡。
李承乾望着满地狼藉,忽然低笑一声:“收拾干净。”
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那姿态,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秦胜慌忙将拂尘往腰间一别,跪伏在地,手脚并用地捡拾地上的碎瓷片。
“秦胜。”太子温润的嗓音自上方飘落,“你觉得……我舅父方才所言,可都对么?”
“铛……”
一片碎瓷从秦胜指间滑落。
他僵着身子,眼见殷红自指尖渗出,在碎瓷上洇开一点朱色。
“奴、奴才站得远,实在没听清大司空与殿下的谈话。”
“嗯?”
茶盏在李承乾指间一顿,秦胜只觉得一道目光如冰刃般刮过后颈,寒意直透骨髓。
“咚!”
他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地砖上:“大司空乃是殿下的亲娘舅,他说的话自然是为殿下好的。”
“为我好?”李承乾冷哼一声:“怕不是为长孙家的富贵吧。”
秦胜的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青砖上,冷汗已浸透后背。
他喉结滚动,哑声道:“奴才愚钝……只认得殿下是主子。殿下说好,奴才便觉得好;殿下若不喜,那定是有道理的。”
李承乾端起茶盏浅浅地饮了一口,“去把今年所有的应制诗都取来。”
“是。”秦胜慌忙应了一声,便拿着碎瓷片站了起来。
“孤要原稿,那些誊抄的干净本子,就不必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