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面对那些咄咄逼人的话语,他一直在寻找空档暂停,连驱逐无关人士的时间都没有。
现在可算让他找到机会了。
被挑开外表,将内里摊开一部分,嬴政意外地平静。
平静到他都觉得不可思议,连自己内心负责质疑的声音都在怀疑自己:我怎么这么平静?这不对吧?我真的没生气吗?我是不是在憋个大的?
尽管近侍们心里抓挠,想要知道结果,也担忧结果,但没有铁头娃敢留下。
赵昌也默认他们的远离,不曾无理取闹地喊着“凭什么让他们出去,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他清楚,有些想法他不想让外人知道,不想让别人听见。
嬴政仔细地想来想去,自己为什么不生气,终于隐隐约约找到了一点线头,似乎明悟他变得包容的原因:难道这就是在昌面前当爹的感觉?
在家崽面前,他很少能获得常规意义上的长辈感受。
但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嬴政来不及去深入思索,因为闲杂人等已经撤离完成。
该继续谈话了。
嬴政不爽,想:啧,撤得这么快。都不知道多拖一点时间吗?
他淡定道:“好了,我们继续吧。”
“我已经没什么想说的了。”赵昌有点累。
他在反思自己。
“你没有,我有。”嬴政开口,“你说的那些,我没有那么想过。”
“我知道你没这么想过,不然我就不是现在才说出口。那些想法藏得很深,你只是从前没意识到而已。”
嬴政好笑:“你不是没有想说的话了吗?”
“在你回答前,我确实没有。但你给出了新的话题,我自然就生出想要回复的答案。”
嬴政看着儿子,又找到了一条自己气不起来的理由。
他想:这样的昌真是少见,我要多看看。
在他面前的人,身边所萦绕的不是愤怒、悲伤等等明显的激烈情感,而是极致的冷静。
像是褪去了所有伪装后,留下的稳定核心。
脸上没有任何笑容,但也不带任何怒意。!k\u?a`i+d+u·x?s?./n·e′t~
不是刻意装出的冷漠,不是借鉴从前伪装过的嬴政,但似乎天然就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嬴政还有闲心想:这还不叫仙人吗?如果你是仙人该多好啊。
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嬴政发现沉默得太久,这才想起来刚才家崽说要回合制聊天,现在是自己发言的回合。
咳,一不小心看了好几次。
还好昌一直在盯着地面的纹样沉思,没发现。
嬴政把自己发散的想法收回,道:“你说,你对我抱有期望。”
赵昌听到声音,回神。
“是的。以前有,现在我开始不确定了。”
嬴政一方面欣慰于直到这时他仍然不隐瞒心中的想法,一方面又感觉……没有不开心。
……?
我为什么还是不生气?
嬴政不理解,他觉得自己脑子可能有什么大病。
“为什么不确定?就因为我说那些仙不仙的?就因为我没意识到那么多?所以你就认为我不能托付期望了?”
嬴政实在想不到还能有这种走向。既没有权力的争夺,也没有势力的不合,可是……
“不是。”赵昌仍旧坦白,说,“因为我会伤害到您。”
嬴政更想不到这个回答,难以理解:“你对我抱有期望,怎么就能伤害到我?你不是时常对其他人也抱有期望吗?难道这是你在伤害他们吗?”
“这不一样的。您离我太近了。我的期望对他们来说是身后的动力,但对您来说,会变成带着尖刺的枷锁,在您身上留下伤痕。”
嬴政头一回觉得儿子是天大的白痴,忍俊不禁,问:“你怎么知道它对我来说是枷锁?”
好大一个傻子,原来是傻在这种地方了。
赵昌解释道:“就像您之前认为我死后会回到天上,只是这一件小事,这件像玩笑一样小事,对我来说都有如此之多的其他含义,我看到的东西太多了。”
“挺好的。”嬴政已经开始喜欢这种看起来干巴巴的回答方式了,通用模板能更广泛地应用在各种场合。
见微知著还不好?就该多想一点,把别人都看得透透的。
想得太少,那就可以等死了。^6~吆¢看+书~网` `罪!鑫-章*节?更?欣`筷′
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是被谁弄死的。
“这不好。”赵昌不认为这是好事,“正是因为您在靠近我,您会对我造成更多的影响,您的一举一动就会越发让我注意,我会从中延伸出更多您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含义。
“如果是别人,我可以忽视这些分析结果。但您离我太近,所以我会难以忍受我看到的这些对我造成负面影响的瑕疵,最后您就会被我伤害到。
“就像今天这样。”
真希望我再迟钝一点。
真希望你再迟钝一点。
如果一切没开始就好了。
“我没有被你伤害。”嬴政自觉良好。
赵昌:“你有。”
“……我说没有就没有。”
“你真固执。”
“固执的是你。我说我没受伤,你却不信,难道你以为我连自己内心的真正状态都不能把握吗?”嬴政双目微张。
赵昌道:“如果你能,我刚才就不用说那么多关于仙人认知背后含义的分析了。”
如果你能,我刚才就可以直接骂你,而不是向你解释一堆话。
嬴政:。
说得好有道理,我一时竟然无法反驳。
嬴政哑口无言。
因为他在思索后不得不承认,刚才儿子那些剖析可能有一两三四分的正确。他在借助别人的分析来认识自己。
赵昌眼中写着“没话说了吧”。
“……没有人可以忍受自己被看得太透彻,更难以忍受别人比自己还要更了解自己。”赵昌低头,“假如继续下去,今天的争吵也许会在以后翻来覆去上演,直到把我们的情分磨尽。我想,我们还是稍微远离一些比较好。”
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我就能装作看不见。
这样就没有人会受伤了。
嬴政还是不生气,他觉得家崽比康可爱多了,福至心灵,问:“倘若这是你的想法,为什么要说出口?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你自己悄悄地远离不就好了吗?假如下定决心,那个样子你装不出来吗?为什么要说出来?
嬴政想:怪不得我没有愤怒,一定是因为我们在沟通吧。嗯,原来这就是沟通的感觉!
赵昌:“因为……”
因为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我是人。”
虽然我知道我不能和人建立更深的心灵关系,但是我仍然会渴望它的出现。
嬴政听到回答,又摸不清儿子这奇怪的脑回路了,这不妨碍他按照自己的理解,继续说下去:“你不想离开,就把坏话说出来,让我忍受不了,最后让我把你推走?”
“可能是吧。”
“你还真是个坏人啊。”嬴政饶有兴致,“如果我说‘不’呢?”
赵昌抬头,问:“我眼里的您就像没穿衣服在外行走一样,您不会觉得毛骨悚然吗?”
“……换一个比喻。”
“哦。我眼里的您就像没有皮肉只有骨架一样,您不会觉得毛骨悚然吗?”
“还是用刚才那个吧。”
“哦。”赵昌这次跳过比喻,“您不会觉得毛骨悚然吗?”
嬴政:“不觉得。你不会害我。你把我看得更明白一点,在有错误即将发生时,还会主动来提醒我。这对我是好事。”
“……您可能不是人。”
嬴政顿时哈哈大笑:“你连这也要报复回来吗?”
赵昌默默摇头:“继续下去,对您一点都不好。”
别人不知道他的攻击力,但他自己清楚。
“反正你不想离开,又不能三言两语逼退我,那就只能继续了,不然你还能怎么办呢?”嬴政像旁观者在看好戏。
“……我没什么好办法。”
赵昌感到为难。
他仍旧不死心地想要劝退,或者说,是让对方多次考量、权衡,审慎决定。他道:“像今天这样的无理取闹,以后也许会发生很多次。”
“你怎么会认为这是无理取闹?”嬴政反问,“你不是都看到了我暗藏的想法吗?你不是发现这些想法让你难过吗?所以你才说出来。”
嬴政还挺喜欢用这种方式来精进自己的,有种新奇的感觉。
“因为……”赵昌想,因为正常人总是会嘴硬地说我无理取闹。
“像您这样心胸宽广的人很少见,竟然能够接受我对您的负面看法。”
嬴政道:“我的心胸并不宽广。只是因为你说的是对的。”
如果是泼脏水的污蔑,如果是毫无根据的瞎猜,看我罚不罚你就得了。
“您真是怪。”
嬴政笑:“比不上你。”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赵昌不好意思,道,“如果关系能更进一步,您可以关我禁闭吗?”
“……为什么?”
“因为我有些累了,我想学会任性一点,您愿意包容我吗?”
嬴政惊奇:“你在我面前的模样竟然还不是任性?”
这都不叫任性,那什么叫任性?
“不是,我总是很体贴,我很为您考虑的。”
嬴政道:“为我考虑就是在许多人面前对我说那些让我难堪的话。”
“对不起,下次我一定等您把别人赶走再说话。”赵昌光速认错。
嬴政气笑:“你就非得说?”
“您不是很想听吗?”赵昌捧心,“所以我这也是在体贴您啊。”
赵昌提要求:“您别让我出门好不好?让我好好在家休息。有什么人来问我,我统统可以怪到您的身上。但其实是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出去和其他人交流,真的好累啊。”
嬴政又笑出来:“你让我做坏人?”
“您就包容我一下吧,我想在别人面前保持住勤劳的形象啊。”赵昌又觉得这样不太好,“但是可能有好多人说您的闲话,还会有好多人冒出来劝诫您。
“如果您发现上奏希望您善待我的人太多了,会不会想太子的势力真是遍布朝堂,于是开始提防我?唉,真难。”
嬴政道:“你想得真多。希望你我关系和谐是全朝堂的人都应该有的心愿。有人敢不上奏,那他就有问题,我要记他一笔。你想休息就休息,对外就那样说吧。”
“但是……”
“但是我觉得你在家中也可以做事。”嬴政开始提要求,“你不与外人交流,那就在家里把你对我的各种看法写出来,还有你平常会在心里分析的那些,都写出来。我很想看。”
赵昌:。
“我不想休息了。”
嬴政拒绝:“那可不行。”
“你是坏人啊!”
“对,我正要做。”嬴政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