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重新陷入黑暗,夜色浓得拂不开。
昭昭早听见后头有脚步声,不消说,这会儿找来的定不是好货。
她手按在刀柄上,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迅疾拔刀出鞘,刀锋映月如寒泓,携着一股凌厉的杀气停在谢消庆颈侧。
他万万没想到瘸子似的昭昭会突然拔刀,吓得退了两步,昭昭看清是他,皱眉道:“你来作甚?”
这呆子不说话,害她白紧张。
谢消庆示意昭昭先收刀,苦笑道:“我……”
这要怎么说呢。
她不情愿被窥见狼狈样,谢消庆原本打算走的,话留到明早说也无妨。但她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地走夜路,总归不好,谢消庆就想跟在后头护着。
现在想来纯属多余,人家凶得很,哪用得着他护。
“那畜生不死心。”谢消庆索性说起正事,“给吴究传了信,把你从前的事说了,想借刀杀人。”
“知道了。”昭昭收刀归鞘,毫不意外:“你走吧。”
谢消庆清楚自己该走了,但鬼使神差的,还是跟了上去,自不量力地说:“……你一个人走太危险了,我送你回去。”
“麻烦。”
昭昭厌恶他这股哈巴狗似的劲儿,有意无意往人身上凑,却没让他滚,而是沉默了一阵,轻声说:
“以前我有个朋友,也总不放心我一个人……其实我比他强很多,但他爱把我想得很弱,真是太傻了。”
谢消庆心说这才不是傻,他是怕你遇上祸事,想头一个挺身而出帮你挡:
“那他这会儿怎么不在?”
这话听起来很怪,挑拨离间似的:“要真是朋友,就该请抬轿子,或者备匹好马,送你舒舒服服回家。”
昭昭反讽:“你这么懂,怎不请轿备马送我?”
谢消庆脸色一红,憋出三个字:“我没钱。”
“真耳熟。”
“……啊?”
“有些穷男人进了楼子,掏不出银子又想讨女人欢心,就说些风花雪月的虚话,把人哄上床后——”
她不避讳自己的出身,说得云淡风轻。
谢消庆听不下去了,哎呀一声:“又不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活在那根玩意儿上。我是没钱,但我有别的。”
夜黑风高,他伸手进怀里掏弄,半晌后摸出一丸物什,啪一声塞进昭昭手里。
昭昭掂了掂,像是块沉甸甸的金子,上缠厚布带,倒是古怪。
她扯开一隙,物什绽出凛芒,刺眼夺目,竟是那颗最大的夜明珠!
“……谢谢你多次救我。”谢消庆埋头盯着鞋面,“珠子送你啦。”
昭昭缠紧布带,费解道:“你如何得来的?”
谢消庆老实交代:“你出去追人后,我帮郡主解释了她的用兵思路。没一会太子殿下江尚书和世子爷就来了,把郡主提的问题又考了一遍。”
“我见大家都抢着答,也起身应了一通,说敌国政清官廉,军制整肃有方。同侪们骂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定是细作汉奸,快些滚出官学。”
“若连实话也不让说,何苦让人作答呢?我说的都是实情,可大家都爱听敌寇如何蠢笨无能,荒唐!要真如他们所想,两国岂会对峙二十年之久?我……”
昭昭不关心这些,打断道:“捡要紧的说,这珠子怎到了你手里?”
“一片骂声中,高座上有人轻轻鼓掌,淡声说赏,这珠子便到了我手里。”
昭昭问:“你可看清是谁开口了?”
“是个少年人,但我分不清他是太子殿下还是世子爷。”
谢消庆努力回忆,再次暗叹那人真是好样貌,“散课时,他在我面前停了停,垂眸望我一眼,那眼神很奇怪……”
昭昭将那珠子丢回去:“收着吧,这东西我要不起。”
说罢快步往前,有意撇开谢消庆。
谢消庆懵了,怎忽然变脸了?他追上去,卑微地支着手,就差没求昭昭收下:“我不买房不置地,拿这东西也无益,你先前说那畜生——”
他猛地噤声。
只见不远处有棵大榕树,莹白月光被枝叶裁得稀碎,雪屑般洒在树下那人身上。
那人迎风玉立,瘦挑风流,谢消庆僵住了,这正是赏他珠子的修逸。
好巧不巧,修逸身边还有一匹毛色墨黑的马,明摆着是来接昭昭的。
难怪她不让他跟。
难怪她不稀罕要。
谢消庆举珠子的手还悬在空中,他想缩回去,可耳烧脸热,手也跟着不听使唤。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修逸走上前,淡淡注视局促的他:“我替她谢过你的好意。”
得甚么关系,才能轻飘飘说出一个替字?
“我……”谢消庆越发臊了,恨不得立即钻进地里,他千不该万不该跟上来!
修逸见他呆着,拿起那颗珠子,微微高于谢消庆的掌心,又倏地松指。
这毕竟是价值连城的东西,珠子坠到谢消庆掌心,他本能地用两只手去捧,生怕摔了。
寻常人这样做无可厚非,护宝惜物嘛。
可谢消庆却觉得自己越发可笑了,人家轻而易举丢下的东西,他慌不迭用两只手去接,像叼骨头的狗一样。
再加上他身量本就比修逸矮些,弯腰捧珠,越发矮了一头。
修逸垂眸低睨,淡淡道:“谢公子,告辞。”
他言行举止不算傲慢,气势却骑在谢消庆头上。没等谢消庆拱手相送,他已牵马带着昭昭离去。
谢消庆还滞在原地,呆呆望着两人一马的背影,月光泠泠,从他们那边吹来的风有花香。
许是这阵风把谢消庆吹清醒了,他忽然明白过来,先前为何觉得这位世子爷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因为他根本入不了人家的眼,人家看他时,其实甚么也没有看。
谢消庆一点点低下头,心中说不出的沮丧和挫败,连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伤到了哪里……只是觉得好困,想回屋好好睡一觉。
垂头丧气走了几步,他忽然顿住,脑内闪过一线清明。
不对啊。
……他从未自报家门,修逸怎知他姓谢?
月光清亮,石板路被照得明晃晃,马蹄踏过泛起阵阵清响。
昭昭膝盖是真疼,跪了半日也是真累,离郡主府还远,她想趴在马背上睡一觉。
偏有人见不得她好,悠悠道:“他对你是真大方,能买十几座宅子的珠子说送就送,寒门出身的人能做到这地步,也算不容易了。”
“是啊,我好感动。”昭昭笑,“你若没忽然冒出来,我都要哭着以身相许了。”话锋一转,“府里多的是丫鬟侍卫,怎是你来接?世子爷亲自牵马,这荣幸我可受不起。”
修逸拿着折来的柳枝,有意无意在马儿嘴边逗弄,淡淡道:“我也不想来,可我怕啊。”
昭昭起了点兴致,盯着他微挑的眼尾看,她最讨厌这一处,生得太漂亮,总勾人贪不够地瞧。
“你怕?”
修逸散漫道:“怕你去跟修宁抱怨,我没法和她交代。”
没意思,昭昭嗤了一声:“那你怎知他姓谢?”
“今日他一番策论颇有见地,我只当他是个青年才俊,让何必去打听了姓名习性。”
修逸没说实话:“谁能想到,他就是与你有缘的那位呢。”
“他不仅和我有缘,和江尚书也有。”
昭昭笑了笑,三言两语说清谢消庆与江尚书的旧事,“他答得好,难道只你和郡主赏识了?江尚书和太子殿下就没说甚么?”
这语气像在帮情郎问前程。
修逸冷淡答:“殿下没言语,江尚书倒有提携之意。”
昭昭眼皮一跳,计上心头——李清文靠江尚书赏识平步青云,可若有人与他分一分这份器重,他将来往上爬,还能顺得了么?
釜底抽薪的事,谁不会做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