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县衙,这座平日里门可罗雀的西北小城官署,此刻被仓惶出逃的帝王车驾塞得如同沙丁鱼罐头。
原本肃穆的青砖庭院,如今被车轮碾出道道深痕,铺地的石板缝隙里嵌满了干涸的泥浆和散落的草料。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
呛人的尘土、数日未得清洗的士兵和官吏身上散发的浓重汗酸、马匹牲口特有的腥臊气,再混杂着后院临时灶台飘来的、带着焦糊味的晚炊烟火气。
这气味,是流亡路上特有的绝望与疲惫,粘稠得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夕阳的余晖,带着一种病态的橘红,挣扎着穿过县衙大堂破败不堪的窗棂。
光线在布满厚重灰尘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变形的光影,如同鬼魅般摇曳不定,更添了几分破败、凄凉与深入骨髓的不安。
庭院里、廊檐下,乃至所有能容身的角落,都挤满了疲惫不堪的禁军士兵和随行官吏。
他们盔甲歪斜,官袍污损,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紧闭双眼假寐,或三五成群地蜷缩在一起,低声交谈着,声音沙哑而麻木。
一张张沾满尘土的脸上,刻满了惊魂未定后的茫然与深深的倦怠,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连日来的奔逃和恐惧抽空。
唯一能带来一丝虚假“生机”的,是远处临时征用的粮仓。那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辎重官魏方进(杨国忠党羽之一)正站在一个破旧的粮囤上,声嘶力竭地挥舞着手臂,指挥着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当地民夫搬运着刚刚补充入库的粮草。
一袋袋沉甸甸的谷粟被扛入仓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景象,在绝望的流亡途中,无疑是黑暗里的一点微光——至少,暂时饿不死了。
然而,这份“饱足”带来的并非真正的安稳,反而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疲惫麻木的人群中激起了不同心思的涟漪。
士兵们看着粮草,眼神里透出短暂的安心和渴望饱餐一顿的急切。
而一些心思深沉的官吏和将领,则从这“补给”中嗅到了更深层次决策的临近,目光变得闪烁不定。
……
……
县令府邸的大堂内,烛火摇曳,光线昏暗。
李隆基斜倚在临时征用的县令府邸那张略显寒酸的软榻上。
这位曾经意气风发、威震天下的大唐天子,此刻形容枯槁,眼窝深陷,两颊的皮肉松弛地耷拉着。
往日的帝王威仪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恐惧和身心俱疲彻底击垮的颓唐。
他骨节嶙峋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沉香木念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浑浊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跳跃不定的烛火,仿佛那火苗中能映出他破碎的帝国和狼狈逃离长安的惊魂一幕。
消息已经传来,安庆绪率领的十万叛军铁蹄,已然兵临长安城下!
那一路仓皇西逃的狼狈与身后仿佛随时会追来的马蹄声,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精气神。
此刻,腹中因粮草补充而有了食,身后似乎也暂无追兵的迹象,那根紧绷了数日的弦稍一松弛,巨大的茫然感和失去无上权力后的空虚感,便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蜀地,杨国忠口中描绘的“天府之国,沃野千里,崇山峻岭,易守难攻”,听起来像是一个安全的避风港。
可是……就这么彻底放弃祖宗经营了百余年的基业了吗?
放弃那象征无上荣光的太极宫、太庙和历代先帝的陵寝?
内心深处,那点属于帝王的不甘和耻辱的火苗,并未完全熄灭,在恐惧的灰烬下微弱地挣扎着。
杨国忠此刻正侍立在软榻侧后方,微微躬着身,脸上刻意保持着恭敬和关切。
然而,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在烛光阴影的遮蔽下,闪烁着焦灼与冰冷算计的光芒。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有多么险恶——一旦失去对皇帝李隆基的绝对控制,他杨国忠就是众矢之的!
叛军攻破潼关,进入关中的责任,朝野上下积蓄已久的怨恨,足以将他撕成碎片。
蜀地,是他的“龙兴之地”,那里遍布他精心编织多年的亲信和势力网络,是他权力的核心堡垒。
只有把李隆基牢牢控制在蜀中,他才能继续“挟天子以令诸侯”,遥控帝国残局,甚至……在混乱中寻找反扑的机会,保住自己的权势和性命。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脸上因粮草补充和“暂无追兵”的消息而流露出的那丝动摇——这让他心急如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稍远处,靠近堂下立柱的位置,站着两位年轻的皇孙: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
他们的父亲、前太子李亨虽被祖父李隆基赐死,但李隆基对这两个孙子却颇为宠爱(至少比对其他儿子和皇孙要明显得多),此次仓皇逃离长安,甚至特意准许他们伴随圣驾左右。
李俶年长些,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俊朗,气质沉稳持重。
此刻他眉头紧锁,薄唇紧抿,一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软榻上祖父的神情变化,以及杨国忠的一举一动。
李倓则更年轻气盛,十八九岁,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不甘、愤怒和对现状的痛心疾首,紧握的双拳藏在宽大的袖袍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们代表着宗室和一部分尚有血性、不愿就此放弃的将领的心声。
长安虽陷,但帝国根基未毁!
他们坚信,只要皇祖父能坐镇前线(如扼守秦陇咽喉的大散关),竖起抗敌的大旗,号令天下勤王之师,再加上裴徽那支正在星夜兼程、驰援长安的精锐……局势,未必没有逆转的可能!
蜀地虽安,却是偏安一隅的死地。
一旦进入,人心必然涣散,再想收复中原,难如登天!
在他们看来,杨国忠的提议不仅是懦夫所为,更是包藏祸心,意图将皇帝困在蜀中,以便他继续把持朝政。
烛火偶尔发出“噼啪”的爆响,在这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昏黄的光线映照着堂内众人各怀心事的脸,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热。
此时,杨国忠见李隆基捻动念珠的手指似乎停顿了一下,眼神也略微聚焦,立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他趋前一步,动作敏捷得不像个文臣,声音刻意压得沉稳而充满关切:“陛下,龙体为重啊!连日奔波,风餐露宿,龙体实在辛苦万分。幸赖天佑大唐,祖宗庇佑,陈仓粮草充足,解了燃眉之急。叛军亦无紧追迹象,此乃大吉之兆!”
他先铺垫了安全的环境,然后话锋直指核心:“陛下,蜀道虽险,却正是上天赐予我大唐避祸的天然屏障。”
“剑门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真乃铁壁雄关!只要圣驾安然抵达成都府,陛下便可高枕无忧,在富庶安稳之地从容调度四方兵马粮秣。”
“届时,叛军气焰嚣张,然其师老兵疲,后方不稳,其势必不能长久,自消自灭指日可待。”
他刻意描绘着蜀地的安稳富足,试图将“绝对安全”与“蜀地”这两个概念死死地捆绑在李隆基恐惧而疲惫的脑海中,并加重语气继续说道:“臣已命蜀中官员,倾尽全力,加紧准备行宫,调集粮秣,确保圣驾抵达后一切无虞,陛下尽可安心休养。”
李俶和李倓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