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教是否在宫中还有其他反贼还尚且不得而知,若有,又是否会趁机发难?又是否再会妨害他和他的子嗣?
可宫中还有谁可信任?有谁可托付呢?
举目四望,皇帝如今身边竟只有进忠和小卓子两个贴心人,可祖宗家法在,前朝后宫之中,宦官又如何能做主?若是他强令进忠理事,恐怕就要留下亲信太监佞幸的昏庸名声了,这又是皇帝绝不能接受的。
犹豫之间,皇帝终于喘匀了那口气,又咳出一口痰来,可这口痰中竟然可见血丝,更叫人的心都凉了半截。
嬿婉刚刚得了进忠递过来的眼色便已经了然于心了,此刻就站在皇帝跟前,瞧见那血丝最先落下泪来:“皇上!包院使,快给皇上瞧瞧!再叫太医来给皇上会诊!”
皇帝咳出那口痰,虽然胸肺中有些撕裂的痛感,但能喘匀了气,反而觉得心气儿畅通些。
看到嬿婉双睫染泪,梨花带雨,像是十成十的真心担忧自己,皇帝心中稍感安慰,起码皇后待自己还是真心的。想起自己刚刚险些让皇后无辜蒙冤,心中倒有两分亏欠之意。
可转念一想,皇后到底是五阿哥的生母,在夫君和她的亲骨肉之间也未必会选择自己,如今的形势倒也不可尽信皇后了。
皇帝倚靠在进忠身上,思索片刻才道:“朕身子不安,宫中之事便交由皇后打理,召大阿哥回宫,令五阿哥与大阿哥共同监国,着军机处行走傅恒、来保、刘统勋、刘纶辅政,日日回禀朕前。二月初二由五阿哥代祭大社、大稷。”
军机处行走是军机大臣的正式称呼,军机大臣承命拟旨、总揽机要,权限凌驾于内阁和六部之上,是皇帝最信任倚重的大臣。
他喘了喘才继续道:“进忠和小卓子轮流守在养心殿,朕身边就由婉妃和晋嫔打头,带着其余皇子和宫妃们轮流侍疾。”
婉妃猛然抬头,心头恨得滴血,一瞬间甚至都没有收住眼中对皇帝露出的凶光。
皇帝令皇后主事原是名正言顺的,可话里话外却是不许皇后侍疾身边,又是强调太监守在身边,又是令自己和晋嫔领头侍疾,明摆着是防备着皇后——
论身份,论资历,怎么也该是慧贵妃领头,又如何轮得到早早被皇帝厌弃了的自己?
更何况另一个领头的人就算不是慧贵妃,也不将闭宫不出的舒贵妃算在内,那也还有和妃、玫妃、豫妃,又哪里轮得到晋嫔了?
晋嫔早就失了皇帝的欢心,住着的景阳宫经年累月也不得皇帝一次回顾,比婉妃自己还像宫里的透明人。
说到底,不过是晋嫔出身富察家,早年还算计到了皇后的头上,后来也与皇后算不上和睦,不像是和妃、豫妃明牌站在皇后一边,和永寿宫简直要亲如一家,也不像玫妃自太后离宫就开始摇摆向皇后了。
皇帝此举是指着自己和晋嫔来制衡防备皇后呢。
这也就罢了,她就是替皇后心寒,也犯不着为此生恨。
可是,事到如今了,皇帝竟然还不肯放过她的永璜!
二月初二本是皇帝祭祀大社、大稷的时候,也就是当年圣祖爷的二阿哥还是太子时才代为祭祀过。皇帝令五阿哥代为祭祀,本就是属意他继承大统的一种认可,也是对皇后的一种施恩和安抚。
但他偏偏又要把永璜召回来,偏偏又令永璜与五阿哥共同监国!
说是皇恩隆重,可这么做不就是要再推出来永璜与五阿哥打擂台,这岂不是在五阿哥和皇后跟前给永璜上眼药?
将来五阿哥继位,心中对这个争过皇位又监过国的长兄该如何作想?又要如何处置?五阿哥当真能大气至此,心中没有办法怀疑和介怀吗?
婉妃低头掩住眼底浓重得化不开的恨意,暗自咬紧牙关。
这几年还有谁瞧不出,五阿哥才是皇帝看中的继承人。就是如今,皇帝恐怕也没有生出易储的心思,反而还指望着皇后和五阿哥在他病倒之时稳定前朝后宫,不要生出什么乱子来。
可他却怕二人势大,威胁到了他的皇位。在前朝有傅恒领头的军机大臣还不够,他还要拿着永璜来制衡五阿哥。在后宫又指望自己和晋嫔守住了养心殿,防着皇后起了旁的心思。
尤其是自己,皇帝如此作为,若是真挑拨得自己生怕五阿哥上位后疑心和忌惮永璜,那自己就是明知被皇帝算计了,可为了永璜的身家性命,却也还得自备干粮给皇帝拉磨。
她不得不好生伺候皇帝,以盼着让他多活几年,在他生出易储之心,或是给永璜留下一道保命的奏折之前可千万别死。
皇帝当真是打的好一手如意算盘!
这样的帝王心术,实在叫婉妃齿冷。
嬿婉眼眉微微一挑,旋即泫然欲泣道:“臣妾遵旨,定然守好东西六宫,不叫后宫再出乱子扰了皇上的安宁。”
呵,要用她们母子,又要傅恒和晋嫔这对叔侄,婉妃和大阿哥这对母子来制衡她们,又要令他们相互制衡,也是真难为了皇帝,病成这样还能有这般心思。
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眉头紧锁似有万般为难似的:“只是还有两件事臣妾不敢自专,还请皇上示下。一来乌拉那拉氏虽铸下大错,却是先帝亲赐的侧福晋,还如何处置还要看皇上的心意。”
“二来白莲教贼子潜伏入宫算计皇嗣,若将此件事闹得前朝后宫人尽皆知,不光有损皇家的颜面,恐怕也会人心惶惶,不得安生,该如何处置这些逆臣贼子,还请皇上为臣妾等做主啊。”
只要有一星半点儿白莲教的消息传出,宫中的妃嫔阿哥们都会蒙上一层涉嫌过勾结逆贼的阴影,将来前朝后宫必定不得安宁,所以此事的知悉范围定然要控制在这座延禧宫之内。
皇帝扫了一眼被揭穿所有计划,在山穷水尽之下挣扎不已的容佩和琥珀,控制不住颤抖的眼皮下露出两分嫌恶来,话中带着杀意道:“皇后你想个解释,好将今日涉事之人全部赐死!还有,”
他喘息片刻,冷冷扫视了一圈众人道:“不许今日之事外传,若谁让知晓了只言片语,朕就要了谁的命!”
嬿婉思索片刻,不容置疑地落定了他们的结局。
“容佩、顺意等宫人为乌拉那拉氏所收买,给香见公主下药,被香见公主身边的琥珀发现。顺意畏罪自尽,琥珀护主而亡,容佩等即刻绞杀。乌拉那拉氏嫉妒成性,罔顾圣恩,意图毒杀香见公主,着贬为庶人,赐毒酒一杯。”
嬿婉淡淡瞥过瘫软在地的如懿和被两三个膀大腰圆的嬷嬷一同使劲儿才能按倒的容佩,对着寒香见微微点头,转过身来对着皇帝又换了一副和缓的语气道:“皇上觉得臣妾这样处置可合适?”
她绕过白莲教,给了处置容佩等人一个合适的理由。
而她们的计划,也可以因为这场意外的白莲教风波提前许久,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皇帝懒怠于再为这些在他眼中已死之人费心思脑力,语气淡淡道:“可。”
却见寒香见向他的方向走了两步,还在发红的下巴丝毫无损她浑然天成的美丽,如白茫茫的雪山之巅一朵遗世独立、静静开放的雪莲一般。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痴迷的热切:“香见,你是来关心朕吗?”
寒香见漠然瞧了他一眼,从古丽手里的匣子中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来,冷淡道:“我前两日在正殿一个壁龛的夹层里面发现了一匣子书信,似乎是皇上和乌拉那拉氏的,里面写了些梅啊念啊的,像是什么情情爱爱的东西,我瞧不太懂你们的字。”
“我本来今日就要还给乌拉那拉氏,不想一见面她就给我下药。既然她要死了,那在她死前,我就把这信就还给她和皇上,也算是全了你们青梅竹马的情谊。”
她一口一个青梅竹马,皇帝倒也并不奇怪她这般举动。
青蕙刚刚松了一口气,光嫉妒成性的罪名总比再多一个勾结逆贼的好,还不至于祸及九族,又难免在心中暗自感谢嬿婉善心,处置此事时不曾牵连到乌拉那拉家族和自己身上。
今日白莲教的事儿传不出去,她使使力气,说不定皇帝对乌拉那拉家女儿的评价也能跟着掩住了,不至于真误了妹妹和侄女们的终身。
只是听了寒香见的话,她又忍不住挑眉。正殿曾经是如懿的居所,虽然更换了家具摆设,可总不至于凿墙穿孔,所以壁龛依旧是从前那样。壁龛的夹层里发现的旧物,自然该是如懿的。
可是,皇上还给自己这位好姐姐写过信吗?
她在心中默默念佛,祈祷皇帝千万别因着看到年少旧物就想起旧情,心软起来再放过如懿了。
信?
皇帝自己也不明所以,他给乌拉那拉写过信么?
年少时或许真有几封吧,乌拉那拉氏还留到现在吗?
皇帝想起年少旧事,有些迟疑和困惑地看向寒香见手中那几页纸。
寒香见往前一递,进忠便懂事地接过信件,展开呈给皇帝。
皇帝只扫了一眼,脸上倏然变色,冷冷道:“拿过来。”
进忠似乎也被皇帝陡然而生的愤怒惊了一跳,大气儿都不敢喘般接过匣子,一一将信件展开给皇帝,却并不敢瞧上面的字。
皇帝看过两张,僵直酸痛的手臂一使力气,将桌上的匣子和书信一并扫落在地上。
匣子在地上摔出清脆的咔哒声,书信则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如懿还沉浸在被“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的皇帝亲口赐死的痛心与悲愤中,如被多疑丈夫伤害的妻子,被糊涂皇帝欺辱的忠臣一般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直至一张信飘到她脸上又落在地上,她才醒神般看过去。
几乎是瞬间,如懿的脸彻底苍白了起来。
“超越男女之情。”
落款:“凌云彻”。
她下意识仓皇抬头,望向了皇帝:“皇上,臣妾与凌云彻清清白白,无关情爱,只是相知。”
皇帝还什么都没说,她先来了这样一句,倒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下子将她和凌云彻的不清不楚揭到了明面上,显出了她自己的心虚之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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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彻?
青蕙的脸彻底黑了。
婉妃正强忍着对皇帝的恨意低眉顺眼地站着,闻言和纯嫔对视一眼,心中却很是痛快。
凌云彻,那个为救了乌拉那拉氏废了,入了延禧宫做太监的侍卫,听乌拉那拉氏这话头,凌云彻竟是真的与她不清不楚么。
呵,皇帝自诩真龙天子,乌拉那拉氏移情别恋也就罢了,还移情的是一个都算不上是男子的太监,这不是摆明了说皇帝连太监都不如么?
皇帝最在意自己的颜面不过,却被乌拉那拉氏一句话挑明了这样丢脸的事儿,不光是在妻妾面前,更是在他心心念念的寒香见面前,当真是跌了大份儿,里子面子都清干净了。
想到此处,婉妃倍感痛快,几乎抑制不住唇边嘲讽的冷笑。
皇帝被气得天旋地转,他倒不是对乌拉那拉氏余情未了,若还有半分旧情也不至于亲口赐死了。只是乌拉那拉氏象征的是他年少还是皇子时胜于三哥百倍千倍的男子魅力,如今他都成了是一国之君,却尽数输给了一个畏缩无能,甚至不配成为男人的太监!
他激愤之下猛然站起身,恰恰瞥见了被惊得抬头的婉妃唇角那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讥笑。
最老实最愚钝,最默默深情看着他背影的婉妃,竟然也这样地嘲讽于他!
自己瞧不上的女子都在背后瞧不起自己,嘲笑自己。毫无疑问,这对皇帝来说又是一重打击,叫他痛得厉害的头涨得像是要裂开了一般。
“凌云彻是谁?他和乌拉那拉氏写那样的信儿?”
时远时近的声音传来,那是寒香见困惑地在问嬿婉。
皇帝眼前又是一黑,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