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一点就透,接着她的话道:“太后惦念皇上太过,得知皇上病重心急如焚,在回京途中不慎感染风寒过世。但是有你这个亲女儿在侧,谁也不能再将脏水泼到皇上身上了。”
同样是太后在回京前病逝,若是派遣去接太后的是皇帝或自己的人,就容易生出风声和闲言碎语出来,疑心太后之死另有隐情——
自然,他们的猜测也并非是空穴来风,的确是皇帝容不得太后。这样的消息三人成虎,到底于政局稳定不利。
而若是端淑长公主亲自去接,那便是谁也怪不得皇帝身上了。
嬿婉心中暗自赞叹,端淑长公主不愧为太后之女,难怪她仅凭自己的本事能逃出准噶尔,的确是机敏果决。想来这些话也是早有准备,但却硬生生按捺到了今日才说,便更能说服自己。
嬿婉低头思索片刻,抬眼唇角含笑:“妹妹这法子的确极好,只有一点不通。”
“哪里不通?”端淑长公主有些急切道。
嬿婉不慌不忙地呷了口茶,笑道:“若是太后娘娘不肯,或是妹妹中途变卦了呢?”
到时候端淑长公主成功护送太后平安归来,无论是皇帝还在病中,或是新帝已然登基,太后都能仗着辈分主持事务,甚至是兴风作浪。
而在宫中动手比在宫外难上数倍,他们错过了对太后动手的最好时机,太后又早有防备,事情便极难施为了。
与其冒这样的风险,不如让皇帝动手,嬿婉不必费心思既要保住太后的性命又要制辖住她,也不需要脏了自己的手。这是最好走的路,不是么?
至于什么风言风语,的确是美中不足。可永琰是有目共睹的皇帝爱子,名字也在正大光明匾额下的诏书中写着,最是名正言顺不过,有什么风言风语真能动摇他的地位?
风言风语只会给他们母子造成一些小小的困扰,而太后的回归才会带来大麻烦。
端淑听懂了嬿婉话中的未尽之意,脸色登时煞白了,急急解释道:“皇嫂,我从未如此作想,我只想让额娘活着,我会以奶嬷嬷的名义将她接到我府中度日,不叫她给你和五阿哥带来麻烦。”
嬿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端淑,我相信你,可我不相信太后。而她活着这件事本身,也就会给我们造成麻烦。”
太后活着,若是叫旁人瞧见了,若是她心有不甘道出自己的身份,那又会是一场风暴。
嬿婉好容易即将迎来安宁的日子,不会为了一个扣押过她女儿的人冒这样大的风险,太后也不值得她为此冒这样大的风险。
端淑的唇颤抖着,重重地闭了下眼睛,两行清泪便流淌而下。
她以为自己已经给出了两全之策,能留下太后性命,也能稳定永琰皇位,于情于理都能求嬿婉抬一抬手。可端淑没想到,自己额娘做下的种种让她早就在皇后娘娘处失了信用,以至于到底是功亏一篑。
嬿婉捻了捻手指,艰难地从端淑长公主面上移开了目光。
这样强烈的母女之情,真叫人羡慕啊。
但只是回了京,于太后而言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所以太后决不能活着出现在京中。
嬿婉默然片刻,还是开口道:“本宫可以允你去往五台山去迎太后回京,但你若是不能在五台山让‘太后薨逝’,只要太后踏上了归程,那就自有皇上的人在回京途中处置于她,本宫不会拦着皇上的人动手。”
如此,便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太后放弃尊位,由女儿奉养度日,一种是太后死于皇帝派出的人的手中。
而无论太后死活,都是由端淑长公主亲自接回太后的,那都不会有风言风语出现,影响不到永琰,也不会让朝堂动荡了。
绝处逢生,端淑长公主骤然得了这样的好消息,简直是喜极而泣,起身就又要对着嬿婉行大礼谢恩,却被嬿婉拦住。
嬿婉脸上并没有个笑模样,正色道:“端淑长公主,去迎接太后回京,禀报太后薨逝的人都是你,若是往后有什么冒充太后之人出现,或是什么太后未死的消息传出,那便是你的欺君之罪了。”
太后若是想李代桃僵逃过一死后再反口,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女儿的性命。
端淑一愣,正色行大礼道:“多谢皇后娘娘全命之恩,我定当尽己所能维稳宗室,支持五阿哥,以谢娘娘恩德。”
嬿婉看向窗外纷飞的大雪:“你如此尽心竭力,却未必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太后娘娘可不一定会愿意。若是失去了太后的身份,她便不再是金尊玉贵的主子,往后无名无姓,见不得光。就是将来也再入不得皇陵,不能与先帝同葬,身后事只怕连从前景仁宫娘娘都不如。”
太后与那位争斗多年,那位还是入了妃陵的。
且太后在五台山被皇帝磋磨几载,旧日害皇帝日渐病弱的药也被皇帝用到了她的身上,如今怕也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来。就是接出来了,太后还能活多久,那可真未必。为了一两年的团圆,落得个做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的下场,太后肯么?
端淑长公主却笑了,笃定道:“额娘会愿意的。”
她笑容轻快,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期待:“没有那些,可也没了繁文缛节,没了规矩教条,额娘可以与我朝夕相处,日夜陪伴,柔淑也能常常来与额娘相见。”
端淑长公主是那样笃定太后对她的爱,高于丧失的浮华名位,高于再也见不得光的窘迫,高于身后事的种种。
嬿婉瞧着感慨,又颇为羡慕。
在她走后,嬿婉先给进忠处递了信儿,再撑着伞顶风冒雪往长春宫去了。
世间纷纷扰扰,长春宫依旧是净香三根,温暖如春。
净手点香,嬿婉对着孝贤皇后的画像双手合十,静静仰望着上面笑意慈爱的端庄女子。
慧贵妃在她身后,安静又平和地瞧着她,也瞧见画中人,伸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琅嬅若是真能瞧见你的样子,定然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先是海兰,再是太后,然后是如懿,最后又是皇上,嬿婉一个都没有放过。
永琰也终于快要登基了,嬿婉就是板上钉钉的皇太后,是大清第一个将圣母皇太后和母后皇太后集于一身的人,再没有人能伤害她们了。琅嬅要是瞧见了,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嬿婉没有转身,只微微向后,倚靠在她的掌心,低声将今日端淑长公主之事道来,像是在告诉身后的高曦月,又像是在对面前的画中人倾诉。
慧贵妃叹道:“早在你设计她和皇上母子失和,将她逼出京,我便不再将她放在心上,只当作大仇已报,恩怨两清,往后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就是了。没想到最后最不肯放过她的人竟然是皇上。”
当初太后给自己下药,算计尚在孕中的自己时,皇帝是何等的拿着孝道说事儿,将太后高高地拿起,轻轻地放下。可换到威胁到他自己的性命,就如此不留余地地斩草除根了。
“太后是自作孽不可活,只是瞧着端淑长公主可怜。”端淑回京以来,对待咸福宫事事精心,璟宁的婚事也是她玉成的,慧贵妃与她颇有几分情谊,此刻便道:“若是太后能抛却尊贵浮华,肯隐姓埋名地度日,那也未尝不算是两全其美之事。”
嬿婉叹道:“太后待宫中人都不过尔尔,唯独对膝下的一双女儿当真是竭尽全力,掏心掏肺。如今也是她的这双女儿费尽心思想要救她。当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慧贵妃轻轻一推她,略带些心疼地笑道:“你这是羡慕了吧。”
嬿婉歪倒在她怀里:“可不是?端淑那样爱太后娘娘,又那样笃定太后娘娘对她的爱,如何不叫人羡慕。”
慧贵妃便捏捏她的脸,玩笑般嗔道:“谁叫你投胎的时候不选个好人家?”
又指着画道:“好好记着些,下辈子奔着她去,她巴不得你做她的女儿,指定疼你就像太后疼长公主一般。”
嬿婉哼笑道:“那你便平白长了我一辈儿,正好占我便宜了。”
慧贵妃就刮她的鼻子,同样哼道:“若是琅嬅的大格格没百日而夭,也比你小不了几岁,下辈子喊我一句‘慧娘娘’,也算不得委屈了你。”
两人就这样斗着嘴,又依偎在一起说话,画中之人就这样含笑看着她们。
这便是这段纷忙凌乱的日子里,温情脉脉的好时光。
?
永寿宫中四方形玻璃灯高悬,照着雪影儿两相辉映。
嬿婉踏入大殿,就见坐在榻上的永琰搁下手中的银匙子,要起身和璟妘一同请安,忙喊住了人,命他安生歇着。
她解了披风,放下手炉,换上绣鞋坐到了璟妘身边,与女儿一同瞧着永琰大口大口用着燕窝粥,见他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难免心疼。永琰自晓了事儿起,从来都是风度翩翩、仪态从容的,何时有的这样的狼狈。
璟妘靠在额娘怀里娇声道:“额娘,五哥今几日可是真辛苦,我从小厨房要了温着的燕窝粥给五哥先对付几口,咱们今日早些传膳吧。”
嬿婉刮刮她的鼻子,笑道:“可见是大姑娘了,这样会心疼人了。”
春婵在一旁凑趣道:“咱们公主从小就是最体贴的孩子了,主儿有女如此,当真是好福气。”
嬿婉也颇为自得,揽着脸色微红的璟妘笑得得意。又借着光细瞧永琰,只觉得他清减了两分,越发显出一双明眸炯炯有神起来,当真是剑眉星目,松形鹤骨。人虽瘦了些,精神却更好了。
将桌上的点心往前推了推,嬿婉如天底下所有做额娘的人一般,不厌其烦地缓缓劝他道:“你如今监国,许多事都要学着上手,难免辛劳,只是事情总是做不完的,再辛劳也得养好了身子,亏了什么都莫亏了嘴去。现在年纪小不当回事儿,往后等到了额娘的这个年纪,知道其中厉害也晚了。”
“就如这几日事儿多累着了,难也不必非要来额娘这里请安,回去多歇着些就是了。”
永琰展眉一笑,近来新养出来的渊渟岳峙的轩昂气度就和缓了起来,如一只显出峥嵘之势的年轻头狼俯首低头,自在地摇起尾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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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道:“额娘放心,儿子今日饿了,可不就来额娘这里来吃好的了?又何尝亏待了自己呢?”
只拿了一块儿点心就着茶水囫囵吞下,他便道:“儿子还是留着肚子,一会儿用现炒的菜吧。”
这话一说,母子三人都想起了从前永琰、永璐在尚书房进学时,晚间的膳食便最惦记着永寿宫的这一口,现炒的菜可不是比御膳房放软了的强几倍不止,不由得都是莞尔。
永琰已经显出棱角的面容,在暖黄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几分柔情来:“儿子总觉得一样的菜,额娘这里的总是比旁的地方好吃许多,只有这里的日日吃也吃不腻。”
嬿婉刚催过小厨房快些传菜,闻言笑道:“那便多来额娘这里用膳,带着岫宁一起也好,难道额娘这里还少了你俩这一口不成么?”
提起岫宁,永琰眉目更温软了些:“儿子今日来请安,还有个好消息要亲口告诉额娘。岫宁已经有孕两个余月了,虽说如今皇阿玛如此情况,儿子也不好声张,但到底要让额娘知晓。”
两人大婚还不足一年就得了好消息,嬿婉不由得眉眼生笑,这还是她前世今生两辈子里的头一个孙辈,击掌道:“这可是添丁进口的好事儿。”
又是忧心小夫妻俩没个轻重,不知如何养胎,又是关心如今永琰事多且繁,没有功夫照料妻子,又是叹息正巧在这个关节处,还不好早早召岫宁的额娘王佳夫人入宫陪伴女儿。
嬿婉掰着手指头将事情一件一件数出来,左思右想哪一件都不能放下,操心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