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原想着往养心殿来,脱身于后宫妇人之手,才好与群臣沟通,安养身体,徐徐图以后事。不思自己的身子经不起颠簸劳动,更兼朝臣各怀心思进言求退,他的病情亦是直转而下。
他心中自知大势已去,明知此时该顺水推舟退位安养,新帝就是为了孝悌名声总也得老实奉养于他,却仍难罢手。
皇帝的左手颤颤巍巍地抬起,以手指指向傅恒,眼中愤恼,他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提出要他退位让贤,竟是他的心腹爱臣傅恒。
傅恒愧悔难当,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只以首抢地,连额头都磕青了去。
旁边的刘统勋急智道:“皇上口中难言,如今用手指着忠勇公,可见是准许忠勇公所求了。”
来保和刘纶忙接连叩首,附和道:“皇上敬天勤民,缵绍鸿业,在位期间景运庞洪,版图式廓,积庆骈蕃实为史册所罕觏。今日皇上为大局和天下计,退位新帝,用昭付托,必定得以启佑后人,绥兹多福。得明君如此,实乃大清之福。”
皇帝眼前又是一黑,一口气冲到脑门上,将整张脸涨得酱紫,手上没了力气,自然也跌落下来。
刘统勋就再次叩首,热泪盈眶道:“奴才们晓得皇上的意思了,必定恭迎新帝践祚,不负皇上嘱咐,不负天下臣民之望。”
刘统勋老神在在地想,他解释完皇帝伸手指傅恒是同意傅恒所求之事,皇帝就将手放下了,那可不是他解释对了皇帝意思了么?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能说是他说错了。
进忠瞥了一眼再次昏厥过去的皇帝,抹去眼泪道:“皇上龙体不适,日间醒得少,睡得多,今日是强撑着与各位大人说完话,将一应事物托付给大人们,心中安定,这才昏睡了过去。”
“既然皇上已经有令在先,少不得要几位大人主持开匣宣旨一事。”
四人连忙表忠心,保证不负皇帝嘱托。
如此,就将此事敲定了下来。
军机大臣富察·傅恒、喜塔腊·来保、刘统勋、刘纶,会同总管内务府大臣三保、德保,宗亲履亲王、和亲王等人当众开启乾清宫的鐍匣,取出立储密旨,按照圣旨奉皇五子永琰继帝位。
皇五子以皇帝尚值春秋鼎盛之岁,固辞不肯。但有皇帝亲旨在先,不得不顺应天命。
但新帝纯孝,自言只愿为太上皇分劳。
部院衙门并各省的具题章疏,以及引见文武官员等寻常之事,俱由他先行披阅,再奏知给太上皇办理。以此既能让太上皇更遂怡养,自己又能在太上皇身畔朝夕敬聆训谕,知所禀承,不致错失,如此才是天下大庆。
新帝有此纯孝之举,朝野皆感其诚孝,莫不动容。
如此虽有帝位更迭,天有二日,但朝堂政事平顺,并未起波澜。
但是口不能言的太上皇如何能指点新帝行事,这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矣。
乾隆二十五年正月,行授受大典。
嗣皇帝顒琰行礼于堂子、奉先殿、寿皇殿。因太上皇病体难当,只勉强坐于御驾之中临太和殿授玺,皇五子顒琰即皇帝位,太上皇训政。
立嫡福晋喜塔腊氏为皇后,尊母后魏佳氏为太上皇后,尊太上皇妃嫔为太上皇妃。
新帝以太上皇尚在,不肯移居养心殿,以养心殿和东西六宫奉养皇父及母后、各位庶母,自己携有孕的皇后移居太子所居的毓庆宫。
如此无可挑剔的孝子之举自然又引得朝野震动。就是旧日里有过微词的宗亲王府,也不得不上表颂扬新帝,直道得此仁孝之君实乃大清之福、天下之福。
?
在永琰登基的前夕,他又来永寿宫中请安。
彼时嬿婉正在临窗插花,见他来又是一笑,也不问他明日大典事项繁琐,不好好在毓庆宫休息,怎么来额娘这里,只温柔慈爱道:“永琰,既然来了,陪额娘说说话吧。”
屏退宫人,永琰如幼时一般坐在嬿婉的下首,难得露出了紧张和迷惘之态。
登临帝位的志得意满在大典筹备的这一个月的监国听政中行渐渐消退,翻涌上来的则是一种难言的彷徨和忧虑,“额娘,我该怎么做,才能不重蹈皇阿玛的覆辙呢?”
永琰睁大了眼睛,吐露最难言的心事道:“额娘,皇阿玛登基时只比我大几岁,得意之处,想来并不下于我此时。当年他登临大位,心中所思所想也定不会盼着如今日一般,弄得个夫妻离心,儿女反目,臣子背离,百姓谋逆的结局。”
当年的太上皇,定然如现在的他一般,踌躇满志,渴望大展拳脚,一展宏图,盼着将来夫妻和睦,儿女孝顺,君臣相得。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太上皇就将身边的人一一推开了,才会落得个今日众叛亲离的下场。
“白莲教渗透入宫,何其猖狂。就是额娘将后宫宫人们梳理过一遍,又放出去好些宫女,可也难保宫中不曾有漏网之鱼。”
《阿房宫赋》中有云:“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矣。”
他自然要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皇阿玛为鉴,不沦落到皇阿玛今日这个地步。
嬿婉想起太上皇今日的处境,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也难怪永琰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了。
被尊为太上皇的乾隆如今躺在养心殿里,有口难言,难以活动,吃喝拉撒全要人服侍。虽有妃妾儿女轮流侍寝,可尽心与不尽心又岂能相同?
除了几位公主轮班时尚且愿意悉心照料太上皇,旁的妃嫔如和太妃、平太嫔,对太上皇尚且还肯敷衍,虽算不得十分用心,却是谁也都挑不出错来。
而久久无宠的妃嫔们,以晋太嫔为首,多对太上皇不冷不热的,就如早年间太上皇将她们当做空气忽视时一般。就是照着太上皇从前的意思,来养心殿轮值侍奉,也不过是照本宣科、点卯划到的敷衍。
至于玫太妃、婉太妃等人,与太上皇则是旧怨颇深,虽碍于皇权,不敢堂而皇之地苛待了太上皇,却自有一手熟视无睹的本事在,就是感觉太上皇口渴了或是便溺了,也只当作没瞧见。
阿哥们年纪小些的还懵懂无知着,只知道依从哥哥们行事。
年长的阿哥们中,大阿哥被太上皇坑害多年,知晓期盼已久的永琰终于要继位了,这才敢不再装病,快马加鞭往京中赶回,前几日才到京中,只以身子没好全,怕将身上之疾染给了太上皇为由,不肯入宫觐见。
二阿哥则是一早就耗尽了和父子之情,又为孝贤皇后之死耿耿于怀,看着太上皇如今久病缠身的样子,只会想起孝贤皇后当年被太上皇逼着拖着病体去行亲蚕礼后,大病一场、卧床不起的样子,只会心中痛快。
而三阿哥被太上皇漠视了多年,压根就没养出什么父子之情;四阿哥则一心等着与八弟一同过继出去,是阿玛还是弟弟坐皇位,他无所谓;七阿哥从前就被太上皇对舒贵太妃恼羞成怒的余波扫了尾,早也灰了一片孺慕之心。
他们三个倒是不至于对太上皇生出仇怨来,却也没什么情分,只会冷眼旁观罢了。
永琰和永璐小时候与皇帝情分尚好,可是越长大,越感受到这所谓情分的背后,是额娘的处处小心,千般谋算所维系下来的。后来又被皇帝忌惮审视几年,说是一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不为过。如今也只是尽为皇子的本分,定时请安,按时侍疾,若说用心却是说不上了。
皇帝从前对自己的妃嫔儿女做的孽,如今都回归到了他自己身上来。从前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却掉了个个儿了。
嬿婉敛回心思,笑道:“永琰,若论如何做一个明君,如何处理朝政,额娘没什么可教你的。你夙性聪慧,在前朝有傅恒、乌雅兆惠、刘统勋等人辅佐,在身边又有进忠保驾护航,额娘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进忠早已经被永琰借调到身边,有他这样熟悉帝王之业的人在,永琰上手极快,也避开了许多朝臣和宗亲们有意无意的试探,或者该叫下马威——
永琰今年才刚刚及冠,到底是太年轻了,积威还不够深重,难免被臣下审视揣测。
好在他有进忠辅助,又早笼络了傅恒等人,刘统勋也因着劝太上皇退位一事中的出色表现不得不死心塌地地站在永琰这一头,并不至于手忙脚乱。
而来保、刘纶作为当日在场的军机大臣,也唯恐永琰追究起太上皇昏厥一事时间的巧合之处,也小心做人,甘为新帝所驱使。
军机大臣这样的太上皇心腹重臣都俯首帖耳,即便如肃亲王等宗亲有些旁的心思,也不敢真生出什么事端来。
嬿婉正色道:“可你若是问该如何不像你皇阿玛一般,那额娘只能告诉你一句话,也是额娘曾经与你说过的话,你要将人当人。”
永琰微怔,就听嬿婉缓缓道:“从前你忧心你的后院不宁,如太上皇帝后宫般妃嫔倾轧,皇嗣枉死,当时额娘告诉你,若是想后宫安稳,那便要将后宫的女子当人。”
“而对臣下、对百姓也是一样。”
嬿婉将手搭在了长子的肩膀上:“君密臣安,你若是洞若观火、明察秋毫,臣子们自然不敢糊弄你;你若是开张圣听、察纳雅言,臣子们自然勇于进谏;你若是能做到陟罚臧否、不宜异同,那臣子们自然奋勇争先,忠君之事。”
“自然,你若是大开杀戒,滥杀无辜,疑心深重,冤枉忠良,亲小人而远贤臣,那臣子们自然也会生出旁的心思来,乃至于‘良禽择木而栖’也说不定。至于百姓么——”
嬿婉长长叹了口气道:“百姓是最淳朴的人,他们只要能吃饱穿暖,不,只要还能和家人一起活下去,哪怕活得艰难些,可只要不被这世道往死里逼,就不会生出叛乱之心。”
“就如白莲教的谋逆之徒,那是将自己的脑袋与一家子妻儿老小的脑袋都别在了裤腰带上。天底下什么都不在乎的亡命之徒能有多少?真有叛乱的,还多是被逼上梁山的普通农民。”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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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一碗饭,一口粮,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劳种地,结果被乡绅豪强、贪官污吏、徭役重税逼得家破人亡,无路可走,才会走上这最不要命的道路。”
白莲教自宋朝起,宋朝反宋,元朝反元,明朝反明,清朝反清。看着如搅屎棍一般哪个朝代他都不满意,可究其根本,不过是百姓们度日艰难,不满当朝的统治罢了。
“所以永琰,你不必担心百姓叛乱。若你为明君,能让天下百姓有衣有食,老有所养,幼有所依,那天下自然不会有叛乱的逆贼,会如贞观之治一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若是百姓们饱受天灾人祸,流离失所,那虽然我们除尽了这一批白莲教的逆贼,也还会有下一批的逆贼,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永琰敛眉思索,半晌才缓缓道:“儿子明白了。我想要旁人如何对待自己,就该如何对待旁人才是。”
“若想百姓忠心于王室,便要做个爱民如子的君父。若想朝臣对我忠心耿耿,就要做个知人善用的皇帝。若想后宫风平浪静,就要尊重自己女人,不能纵情任性。若想儿女孝顺懂事,就要做个慈爱的阿玛。”
嬿婉颔首道:“天底下多有阿玛不疼惜子女,丈夫不爱护妻子,皇帝不任贤用能,君王不爱惜民力。而少有儿女不盼慈父,妻子不盼丈夫爱护,臣子、百姓不盼明君的。后者若非经历过种种失望,又如何会心灰意冷呢?”
她如照料从前的垂髫幼童一般,爱怜地抚摸着儿子的脑袋,温言殷切期盼道:“永琰,额娘只盼你将来尽力莫要辜负这些期望。只要你一直怀着今夜的这份心意不变,便绝不会如你皇阿玛一般众叛亲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