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海棠 作品

第32章 小寨市场

在青市的城东区的版图上,学校的东校区、西校区与北校区如同三颗璀璨的星子,而小寨市场则是将它们串联起来的神秘磁场。这座承载着周边居民生活日常的小综合市场,不仅是物资交易的场所,更成为无数人记忆深处的温暖坐标,其中便包括来自南方的姑娘九月。

每当暮色降临,市场上方的白炽灯次第亮起,将青灰色的石板路照得发亮,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与蒸腾的热气,便在晚风里勾勒出一幅鲜活的市井长卷。那些藏匿在摊位缝隙里的故事,如同陈年的佳酿,在时光的发酵中愈发醇香。

踏入小寨市场,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大门上方那醒目的“小寨”二字。鎏金字体镶嵌在深褐色的匾额上,历经岁月打磨依然遒劲有力,匾额边缘雕刻着的云纹早已被无数路人的目光摩挲得温润光滑,仿佛在向每一位来客诉说着市场的悠久历史。紧

挨着大门右侧,公平秤泛着金属冷光,显示屏旁贴满褪色的标语:“诚信经营,缺斤少两十倍赔偿”。这台小小的秤承载着市场的诚信与公正,成为消费者权益的坚实守护者。

常有买菜的大妈颤巍巍地将塑料袋放上秤盘,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扶着秤杆,看着数字跳动时,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安心。而卖肉的汉子们见到这一幕,总会扯开嗓子喊:“放心嘞!我这秤比我良心还实在!”引得周围人哄笑,笑声中带着对这片市场特有的信任与亲昵。

穿过挂着红绸灯笼的拱形门,一股混合着肉香、香料与烟火气的热浪扑面而来。市场呈环形布局,中央的公平秤如同心脏,四周摊位呈辐射状排列。牛羊肉区是最热闹的地带,铁钩上悬挂着新鲜的牛羊肉,羊油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摊贩们手持锋利的弯刀,刀刃与砧板碰撞出清脆的“砰砰”声,边切肉边用带着青市口音的普通话吆喝:“刚宰的滩羊!膻味小得很!”“牛腱子肉卤着吃,香得能把舌头咬掉!”操着本地口音的大爷大妈们,动辄就要上三五斤肉,塑料袋里装着的不仅是食材,更是一家人餐桌上的期待。

九月初来乍到那日,正值深秋。她裹紧薄外套,被同学拉着来买洗澡桶。刚踏入牛羊肉区,浓烈的腥膻味混着八角、桂皮的香料味便劈头盖脸涌来。她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躲闪着摊位上滴落的血水,帆布鞋在油腻的地面打滑。

卖肉的大叔见她慌张的模样,咧嘴一笑露出金牙:“小姑娘别怕!习惯就好!”这善意的调侃却让她涨红了脸,攥着澡桶匆匆逃离时,听见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像是被揉碎在风里的铃铛。那时的她不会想到,日后的自己竟能在这片区域从容穿梭,甚至能精准分辨出不同羊肉部位的用途。

随着每周一次的采购,九月渐渐读懂了这片区域的生存密码。清晨五点,运送牛羊肉的货车会准时停在市场后门,穿着胶皮围裙的工人们合力卸下挂着冰霜的肉品。

有次她为赶早市,学校开门后就来到市场,远远看见肉摊老板蹲在路灯下,就着保温杯里的热茶啃馍馍,案板上泛着青白的光。老板身后的收音机里播放着早间新闻,声音在空旷的市场里回荡,这种窥见生活本真的瞬间,让她对刺鼻的气味生出微妙的共情。后来她得知,这些肉摊老板凌晨两点就要去屠宰场进货,为的就是赶上清晨第一波顾客。

穿过牛羊肉区的腥膻热浪,市场中央的玻璃顶棚将刺眼的日光晒成温柔的光斑,落在堆积如山的水果摊上。这里是商贩们的战场,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里,西瓜刀剖开脆瓜的\"咔嚓\"声清脆利落,柑橘被剥开时迸发的清香混着甜腻的果香,在暖烘烘的空气里发酵。

九月总爱在卖苹果的摊位前驻足。红彤彤的富士苹果堆成小山,老板操着浓重的陕西口音吆喝:\"十块钱三斤!随便挑!\"她伸手摩挲着苹果粗糙的表皮,指腹触到细密的果点,恍惚间想起家乡四季不断的荔枝、龙眼。那些透亮的果肉浸在冰水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咬开时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爆开——而此刻,这些寻常水果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念想。

某个周末的午后,九月又来逛市场。她看见一位年轻妈妈牵着哭闹的孩子站在芒果摊前。小男孩指着色泽诱人的芒果,抽噎着要吃。妈妈盯着价格牌,手指在塑料兜里攥紧了又松开。最后她咬咬牙,买下一个最小的芒果,用水果刀仔细切成小块,小心翼翼地喂进孩子嘴里。孩子破涕为笑,妈妈却只是舔了舔沾着汁水的手指,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这一幕让九月眼眶发酸,连忙低头假装看手机,心里却泛起酸涩的涟漪。

最让九月震撼的,是水果价格的巨大反差。南方空运来的芒果裹着层层防震网,价格牌上的数字刺得人眼疼;而本该便宜的本地苹果,即便产地近在咫尺,也因运输损耗、层层加价变得贵得离谱。她在日记本上仔细算过:在家乡,五块钱能买满满一大袋香蕉,足够全家吃两天;而在青市,同样的钱只能买到三根。这种落差像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异乡人的钱包,也勒紧了她心底的乡愁。

有时和同样来自南方的同学聊天,话题总会不自觉地转到家乡的水果上。\"你还记得校门口五块钱两斤的荔枝吗?\"\"还有冰镇黄皮,酸酸甜甜最解渴了!\"说着说着,两人就开始咽口水,最后相视苦笑。那笑容里有对家乡味道的眷恋,也藏着漂泊异乡的无奈。小寨市场的水果摊,就这样成了九月寄托乡愁的角落,每个驻足的瞬间,都浸着对故土的思念。

蔬菜区位于市场西侧,塑料棚顶下,翠绿的大白菜、紫白相间的包菜整齐码放。九月发现,北方的蔬菜虽不如南方水灵,却胜在耐储存。摊主们习惯将土豆、胡萝卜堆成金字塔形状,表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有位操着东北口音的大姐,见她盯着菜价发呆,热情地递来一根黄瓜:“姑娘尝尝!咱这是自家大棚种的,沙瓤的!”咬下清脆的一口,九月忽然想起地理课本上的“南稻北麦”,此刻竟具象成舌尖上的滋味。然而,最让她怀念家乡的,是再也寻不见的空心菜、菜心与红薯叶。有次在食堂吃到改良版的“清炒时蔬”,嚼着老得发柴的油麦菜,她差点落下泪来。这种饮食上的落差,像道隐形的鸿沟,横亘在她与这座城市之间。

市场东南角的小吃区,是慰藉乡愁的温柔乡。三间铁皮搭成的小屋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九月第一次被馄饨店吸引,是因为听见了熟悉的吴侬软语。推门而入,潮湿的雾气裹着肉香扑面而来,墙上歪斜贴着“馄饨五元,管饱续汤”的手写告示。三张原木色的桌子挤得满满当当,食客们捧着大碗,呼噜噜地喝汤,汤汁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上擦。

店主是来自徽州的老夫妇,叔叔系着蓝布围裙,阿姨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他们的馄饨摊藏着岁月沉淀的匠心:凌晨三点,叔叔就去肉铺挑选最新鲜的猪棒骨,文火慢炖六小时,直到汤汁变成奶白色;阿姨则守着案板,将面粉揉成面团,再用擀面杖压成薄如蝉翼的馄饨皮。

九月常坐在角落,看阿姨包馄饨:右手筷子挑起肉馅,左手一捏,馄饨便成了小巧的元宝形状,十根手指翻飞间,案板上已排满整齐的队列。有时店里不忙,阿姨还会和九月唠家常,说起在青市打拼的艰辛,说起儿子小时候的趣事,九月就静静地听着,仿佛自己也成了这个家的一员。

最让九月着迷的,是叔叔调汤的过程。他会先在碗底铺上紫菜、虾米与榨菜丁,撒上一小撮白胡椒粉,再舀起冒着热气的骨汤,瞬间激发出食材的香气。当煮熟的馄饨落入碗中,浇上一勺猪油,撒上葱花,一碗承载着异乡温情的美食便诞生了。

有次暴雨突至,九月躲进店里避雨,叔叔默默给她续了三次汤,阿姨还塞给她一个烤得金黄的红薯。那份带着体温的红薯,让她在异乡的风雨中感受到了家的温暖。这份陌生人的善意,比任何美味都更熨帖人心。

饭后的闲逛成了九月雷打不动的仪式。暮色初临时,她总会沿着馄饨店旁的青石小巷信步而出,任由脚步带着自己穿梭在蛛网般交错的街巷里。青市的路牌固执地标注着东西南北,蓝底白字的指示牌在风中微微摇晃,可对方向感全无的她来说,那些文字不过是漂浮在空中的抽象符号。她常常望着路牌发怔,试图从斑驳的字迹里辨认出一丝方向的线索,却总是徒劳无功。

深秋的某个傍晚,九月又一次迷失在曲折的巷弄里。暮色渐浓,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在相似的灰砖矮墙间兜兜转转,越走越慌。就在她不知所措时,一阵清脆的吆喝声传来:\"糖葫芦——\"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位头戴毛线帽的大爷,挑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得知她迷路后,大爷放下担子,带着她穿过几条小巷,边走边说:\"丫头,记着,往有槐树的方向走,准能找到市场!\"那棵槐树足有两层楼高,虬曲的枝干在夜空中勾勒出苍劲的轮廓,成了九月心中永不褪色的导航标。

还有一次迷路,她误打误撞走进一片爬满青藤的老旧居民区。暮色中,晾衣绳上的床单随风轻摆,不知谁家飘来阵阵炒菜的香气。坐在门口择菜的大妈抬头看见她,热情地招呼:\"丫头,迷路啦?快进来喝口水!\"一位大爷甚至要带她抄近路回市场。这些质朴的笑容、温暖的话语,如同春日的暖阳,渐渐融化了她对这座城市的疏离感。

随着对小寨市场的日渐熟悉,九月发现了许多藏在市井褶皱里的宝藏。拐角处的修鞋匠总是戴着老花镜,身旁的收音机永远播放着苍凉的秦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的唱段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与锤子敲打鞋底的声音交织成独特的韵律。

修拉链的老奶奶坐在竹椅上,手里忙着活计,看见九月就会招招手,用带着方言的普通话教她辨认灰灰菜、荠荠菜,还会讲起饥荒年代野菜充饥的故事。

卖鞋垫的摊位上,绣着牡丹的红布底下,藏着一张泛着金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那是摊主女儿考上重点大学的奖状,每当说起女儿,摊主的眼睛里就会泛起骄傲的光。这些琐碎的日常,如同细密的针脚,将她与这座城市紧紧缝连在一起。

如今,九月的手机相册里存满了市场的记忆:清晨五点,薄雾中的牛羊肉摊,摊主们呵着白气忙碌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夕阳西下时,水果摊上的橘子泛着蜜糖般的光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滤镜;还有馄饨店氤氲的热气,将玻璃窗上的水珠晕染成朦胧的水彩画。

每当乡愁翻涌,她就会走进那间熟悉的小店。看着叔叔往碗里撒葱花的利落动作,看着阿姨包馄饨时布满皱纹却依然灵巧的双手,再喝下一口滚烫的馄饨汤。

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乡,回到了充满熟悉味道的童年时光。小寨市场早已不再只是一个购物的场所,而是她异乡生活的精神坐标,承载着她的欢笑与泪水,也珍藏着这座城市给予她的所有善意与温暖。

九月心想:多年以后,即便离开了青市,记忆里最鲜活的,依然是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和永远热闹非凡的市井长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