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哥,”程橙的话里,带了几分郑重,“你能,抽空跟大金子,好好聊聊吗?就像,就像兄弟那样聊聊。”
李乐咬着芒果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惯常的轻松调侃也收敛了,认真地看着程橙。
他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阳光穿过纱帘,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眼神显得愈发深邃。
程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斟酌着词句,“大金子真的很努力。”
声音很低,带着欣赏也带着无奈,“你也看到了,调到那儿,能接触到核心,他铆足了劲儿,跟着下去调研,写报告,跑协调,办具体事,桩桩件件都特别上心,生怕辜负了那位的赏识。”
特别加重了“赏识”二字的语气,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他人机灵,办具体事有办法,算盘打得快,这点我不担心。”程橙的目光投向紧闭的书房门,“可是乐哥,高度和眼界,这东西光靠小聪明和努力,有时候真不够。尤其是在这个位置上。”
“尤其那位风评不大好。我们本地的,多少都听过些。”
李乐的眼神倏然一凝,像被冰水激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只是静静听着。
程橙不是捕风捉影的性格,能让她这样谨慎开口,事情绝对不简单。而且,又想到程橙工作的单位。
“我不是说他现在参与了什么,他现在就一心干事,太单纯了。”
“官场里的弯弯绕,他那点从学校出来、家里爸妈当老师的家庭背景,哪懂这些?”
“他接触的东西越多,我越担心。跟得太紧…万一…我是说万一,以后这位真出了大问题,哪怕只是写写材料、跑跑腿,也怕被卷进去说不清楚。树倒的时候,最先压到的往往是底下的小树苗。外省来的,没根基,真要有点什么,连个能拉一把的都没有。”
程橙说的隐晦,但未尽之意已然明了。
金成哲作为近身办事、被“重用”的外省年轻人,单纯地以为靠能力就能站稳,却不知在处在一个漩涡的边缘,位置本身就是一种捆绑。
时间越久,关联越深,一旦大树倾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纵然他职位不高,但保不住被有心人当成某种标签。
“这事儿,你们两口子之间没聊过?”李乐问道。
“我跟他说过,让他做事多留个心眼,别太实心眼儿。可你也知道他的性子,有点儿大男子主义。他总说我多虑,说什么器重,他得好好干,他觉得前途光明着呢。要是再说多了,他就觉得我瞎操心,泼冷水。”
书房门后传来金成哲略高了一度的回答声:“是,是,数据核对过三遍了,保证准确。我立刻按您要求把报告分成三类,基础信息、初步分析、政策建议部分重新排版,明天一早,送到您秘书那儿!好的,明白!”
那声音充满了干劲和被委以重任的兴奋。
程橙听着,望向李乐,眼神复杂,期盼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乐哥,从上学那会儿,就数你最稳,看事看得最远最深,能不能.....找个机会,旁敲侧击,或者,点一点他?让他心里多少留个缝儿,别太实心眼地把自己全拴在一棵树上?让他,稍微抬抬头,看看四周的风?”
没有一句是明确的指控或预言,全是隐晦的担忧、对金成哲性格的剖析和对潜在风险的恐惧。
她找李乐,是因为深知李乐在金橙子的心里的分量。
李乐琢磨着,客厅里只有书房隐约传来的键盘敲击声和窗外小区里模糊的蝉鸣。
他拿起一块菠萝,却没吃,只是看着那金黄的果肉,眼神里仿佛映着程橙话语里那深不可测的弯弯绕和树荫下的暗影。
片刻,他轻轻将菠萝放回盘子里,抬眼看向程橙,眼神复杂,有理解,有凝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橙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咔哒”一声轻响,金成哲握着手机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处理完紧急事务后的轻松,又混杂着被打断的歉意:“哎哟,不好意思乐哥,领导急要个文件,耽误了会儿。聊啥呢?”
程橙脸上的忧色瞬间像变魔术般消失无踪,重新挂上那副熟悉的、带着点嗔怪的笑容,“说你现在谱儿大了,见兄弟还带中场休息的!罚你,中午带乐哥去吃最地道的菌子锅!”
“听见没?你媳妇儿发话了!今天不点一个菜谱,算我没来过春城!”
金成哲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地拍着胸脯,“放心!管够!走起!”
客厅里又充满了兄弟重逢的喧闹。
。。。。。。
凡到一处,最好是由本地“馋猫”带路觅食,才能体会到特色。
就像程橙选的这家小馆子,门脸儿不大,位置也偏,可门口大中午的一溜上了档的公私牌小轿车,就知道来对了地方。
都是互换枕头睡了四年的兄弟,没什么客套的八碟八碗,桌上摆着的都是程橙点的几样滇省、春城的特色,汽锅鸡、香茅草烤鱼、油淋干巴,呛黄喉,红烧鸡枞,还有一锅翻滚着浓郁香气的菌子汤,配上小凉菜,几瓶当地精酿啤酒已空了大半。
三人相对而坐,气氛热烈中带着几分追忆往昔的微醺。
金成哲给李乐和自己满上酒,又给盛了碗菌子汤,“乐哥,来,别光喝酒,喝点汤,补补,瞅着你可不如以前了啊!”
李乐接过碗,“嗯,橙子刚也这么说的。”
“橙子也看.....嘿,你狗日的。”
“哈哈哈哈~~~~”
“不过,乐哥,你这啥时候是个头啊,三年硕士,四年博士,书读不完的。毕业了之后呢?”
“我啊,就留在学校里待着就成,能教书教书,不能教书就做研究。外面啊,我是不愿意去了。”
“橙子,你别操心他,他以后,就是个有钱有闲的舒坦人。再说,读书娶媳妇生孩子两不误,”金成哲笑道,“对了,李乐,光说给我当伴郎了,你呢?”
“啥?”李乐拿勺滋溜抿了口菌子汤,噫,果真,鲜,美。
“你结婚啊?你订婚我们去不了,结婚咋说?这孩子都有了,敢情,准备结婚让孩子放炮?”
“呵呵呵,明年,明年夏天办。这事儿,我就先给你们说,飞机接送。婚礼办完,别急着走,还有节目,就当大家伙一起度假。”
“啥节目?”
“到时候就知道。不过,”李乐看了眼金成哲,“就怕你这一省内阁笔帖式,没那个时间。”
“放心,必须去,一定去,翘班儿也得去。”
“拉倒吧,你能翘班儿?你那地方,整天忙的要死,能给你几天假?”
“嗨,咱不是和领导关系好么?张嘴的小事儿。”
李乐瞧见金成哲眼里自得的光,咂了咂嘴,“到底是不一样啊,不过,累不?”
“累?那肯定累,但累得值啊!现在这位置,真跟以前在局里不一样。”
金成哲又给李乐满上,自己先抿了一口,“这里,视野、格局。”
“以前在局里,盯着自己那一摊进出口数据就了不得了。现在呢?一个批示下去,可能影响的就是一个县的产业布局,一个调研报告被采纳,也许就能撬动上亿的投资。这种参与感,跟在局里按部就班做外贸报表,完全是两个世界。”
“呵呵,这干了几年了,悟出点什么没?”
“有啊,”金成哲嘿嘿一笑,身体前倾,“我跟你讲,摸爬滚打这快三年,也算咂摸出点门道了。还有,你之前给我说的那些,现在看,都是金玉良言。”
“埋头干三年,平台更重要,远离乡镇,远离女人多的地方.....现在这儿,核心中的核心,至于社交能力第一,少说多看,凡事有交代,件件有着落,事事有回音,工作留痕等等,嘿,我现在是刻烟吸肺。”
李乐端起酒杯,两人“啪”得一碰,“合着体制内基础生存法则你算是入门了?”
“还得修炼,但最起码的,闭嘴这一项,我能保证。”
李乐定点头,“不过大金子,光有规则不够,还得有解构规则、识别人心的能力。”
“体制这地方,表面一套,底下可能千层浪。就像我们研究人,有个拟剧理论,人都是脸谱化的。你琢磨过没?我觉得有点意思。不是让你贴标签,是快速建立认知框架,理解行为逻辑。”
金成哲眉头一皱,认真起来。他知道李乐的情况,有些东西,耳濡目染的,远不是自己这种家庭里不会传授的东西。
“脸谱化?”
李乐点点头,“就是那些老黄牛、老油条、小干部、小仙女、边缘行者啥的但别生搬硬套。核心是抓住行为模式和核心驱动力。”
“比如你身边的老油条们,是不是总在关键时候把棘手活往外推,嘴上却说得天花乱坠?这就是他的生存策略,避责甩锅,力求安稳。你跟他打交道,重点就得落在书面确认、责任明晰上,别指望他担事,但可以利用他欺软怕硬的特性,适当强硬守住底线,他反而不敢过分。”
金成哲若有所思,“还真是!上回那个跨部门协调会,有个老家伙就想把锅甩给我,我直接把他自己写的会议纪要里他那部分责任点明了,他立马蔫了,后面配合多了。呵呵呵。”
“所以,别小看这脸谱化,无关道德审判,纯粹是工作角色和行事风格的快速识别术,是生存的坐标系。”
“一个部门,分清楚谁是真·老黄牛?这种人稀缺,做事有边界感,成果清晰,聪明点的领导都会保护,值得深交合作。谁是小黄牛?满腔热血但容易成为公共资源,做得越多可能错得越显眼,要提醒他们学会亮灯、鸣笛,抬头看,别只顾着闷头拉车。”
“谁是智者?待人接物温润如玉,就算是老油条也能被治的服服帖帖,因为他从来都站在正当性这一边,永远都好像在开诚布公的部署工作布置任务,有着特别清晰的原则和底线。”
“谁是小仙女?这种,极度自我,来自小干部家庭的娇娇女,特点是把家庭成员的处理模式带入到工作里,情绪化,受不得一点委屈,正常工作,也会想方设法逃避。”
“哈哈哈哈,对对对,我们部门就有这样的。诶,那这样的该咋办?”金成哲问道。
“咋办?这种类型最好遵从那个原则,体制里远离女人。如果有这样的下属,尽量架着,或者放到无关紧要的一些务虚的工作上,哪怕不完成也没关系的工作上。多夸多赞多竖大拇指,因为他们的软肋是工作能力和巨婴心态。”
“啧啧啧,乐哥,你这,真经啊。”
“算不得,每人都有自己的辨别方法。”
李乐说着,瞄了眼程橙。
程橙立马会意,“诶,乐哥,小干部啥样的?”
“小干部啊?”李乐微微一笑,“典型的小干部,权力崇拜,渴望表现,急于求成。弱点就是根基不稳,容易冒进,也怕被边缘化。这种人相处,肯定他的成绩,尤其当领导面,但别让他把你当垫脚石。”
“他越级汇报?只要不直接损害你,冷眼旁观即可。他急于烧热灶,你就提醒他注意程序,别踩红线。这种人心气高,栽个小跟头反而是好事,能让他清醒点。”
“别幻想改变他,理解他的剧本,演好自己的角色,别被他卷进去就行。”
“得,乐哥,还是你看人毒。”
“识人辨相是基本功,那你呢?看别人容易,看自己呢?”李乐的语气依旧随意,仿佛只是顺着话题往下聊,但眼神却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他拿起酒瓶,给金成哲空了的杯子缓缓注满。
“就是,乐哥,那你说说。”
“一种极其特殊的脸谱,舵手身边的划桨人。这个位置,看着风光,但也风险暗藏。领航的风格决定了整艘船的走向和节奏。”
“划得快,风光无限,但一旦领航的人偏离了主航道,或者遭遇复杂海况,划桨的往往是最先受到冲击的。这时候,缓冲空间和时间,就至关重要了。”
金成哲不傻,歪头看了眼一脸淡定的程橙,眉头紧锁,下意识反驳,“乐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可,领导确实很器重我,很多核心材料都让我参与,跟着他确实能学到很多,进步也快,我这刚有点起色.....”
李乐笑了笑,不疾不徐地斟满两人的酒杯,“又不是让你消极怠工,更不是背叛。而是要有意识地建立缓冲空间。器重不等于捆绑。”
“不要傻呵呵地无条件相信和你交心的同事,领导也是人,也有自己的考量。你学的、你做的,都是你自己的本事,是你安身立命的硬通货!得学着当智者。”
金成哲沉默良久,杯中酒微微晃动。
李乐的话像细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隐约的不安,想起程橙欲言又止的担忧,想起偶尔听到的关于那位手腕的风闻。
“乐哥,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