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二虎 作品

第487章 特区

“数子吧!”李格非对还在对着棋盘苦苦思索的秦刚笑道,“不过这次回来,下的两局都能被你拖到官子阶段,贤婿的棋力见长啊!”

“见长也免不了还是输,不甘心啊!”再三评估了之后才放下手里棋子的秦刚,却是换了一个话题道,“小婿倒是真心佩服岳父的心态,这次京东招安,其他诸人大多都获得了官职,唯独岳父既未被起复,甚至连是否被赦免的只字片言都未得到……”

“你是想说老夫被刻意遗忘了吧?”李格非打断了他的话,“只是当今被刻意遗忘的又何止老夫一人!其实有时被遗忘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对不?”

的确,当初李格非下了决心要帮秦刚一把,便就出头担任了谁也不愿做的齐淄保乡会会长——因为没人想当出头鸟,就算大家都相信法不责众,事情闹大后朝廷一定会在招安时赦免绝大多数人,但是领头鸟却要另当别论。

统治者再软弱,基本思路都极明确:出头鸟要是也能捞到好处,那么后患无穷。日常去衙门喊冤的就会有原罪,要滚钉板、打杀威棒,甚至证明冤枉也会与被告一同治罪。

朝廷招安的默认条件里,必须要带头大哥付出一些代价。

所幸这次京东东路的招安谈判中,两边都是自己人,最终商定,保乡会里的执事会长、理事会长、分会长等都可以招安授官任用,唯有总会长李格非一人,不招安、不惩罚、不提及、不讨论,让他回到李家庄继续做庄主老爷。

其实对于这样的默契处理,李格非十分满意。

“迒哥已经送回了来信,还给我们捎了些新鲜的东西。说那里环境非常好,少游、履常他们还带话让老夫有空走一走那里!”李格非一边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在棋盘上开始填子,为最后的计数作着准备,“被他们这一说,还真是被勾起了这种想法啊!”

“岳父若真下决心想去看,小婿随时可以安排。眼下天寒,可能需要多走些陆路去密州港,要是再等两个月,从莱州港便会更方便些!”秦刚却是笑吟吟地看着李格非。

“那就等等再说吧!老夫现在倒是很想看看徐之你所说的‘特区’,到底会能成怎样?如今朝廷招安已定,各地新任官员也将陆续到达。其实登州、密州早就有过海港,海贸生意也是他们一直在鼓励开展,过去的都漕、知州,他们难道就不明白这些道理吗?”

“知道与做好是两回事!海贸生意其实极不易,有三关要过。一是人心关,海上凶险,出海之人九死一生,非有决死之心者,不敢涉足。所以南方最早出海者,皆是视死如归者。京东东路原来富绅,多不愿冒险;二是财力关,海贸不比陆上商贩,肩扛手提、车载马驮即可,海路遥远,非千料万料以上难承其利,投资需金甚巨;三便是海上资源,凡海图路线,通商邦交,都曾是许多海商几辈人积累甚至拿命换来的,非有巨利难以换取。”秦刚耐心地向李格非解释其中的缘由,还展开讲述起海商在开辟新航线时经历的种种风险,当然也会说到成功通商之后获得利润之丰厚程度,让李格非甚为感慨:

“如徐之所言,老夫便明白了你为何会选择京东东路来过此三关的道理了!”

“愿闻其详!”

“先看人心,就从这遍地民变、官逼民反之事可见一斑。都有了杀官造反之心,自然也就不会担忧出海的亡命之志了;再看财力,京东缙绅经历了这么多的官府盘剥,自然明白旧财存在手上,始终要被贪官惦记,不如将其拿出,投入海贸经营,更有巨利等待在前面;最后的资源,则更不用担心了,那可不都在徐之你的手上嘛?!”

“岳父过奖了,不过所析甚是!凡新法施行,必须得有特区先行。以特区之特,规避诸多陈规旧习之扰。今日京东东路正逢民变招安之际,便是可为特区之良机。”

“既然知晓这里的利弊得失,为何此前、还有天下诸路及州县不能同样大兴海贸,并且从中各获其利乎?”

“根子出在了那里!”秦刚手指西面,意指京师皇宫,“朝廷无天下为公之心,地方尽累累营私之徒!以天下之大,幅员万里,必有南北价差、东西货异之事。陶朱公曰:‘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此为国君之责任也。所以王荆公颁《市易法》,约束商贾之行为,规划售卖之时机,以图平抑市场物价、互通百姓物资有无;然后各地物产各异,运输不易,凡涉及赋税缴纳,为简化手续,理顺流程,又有《增价折纳法》,可增税收、降开支、促流通。此类立法本意,皆是用心设计,立意长远。然而,朝廷之无信牟利,上行不端则下效不轨,市易成贪腐之法、折纳为坑民手段。便看两浙、福建以及两广这些海商聚集之地,哪一地不是地方官员贪得无厌,吞其大部得利?海商或于本地苟延残喘、或于海外出走隐匿,终不为天下所知。所以最终,还就是简单粗暴地征收海税的市舶司,看起来是最为清廉与务实了!”

一句话,海贸虽好,但是却因为皇帝的贪婪与自私,把它视为自己私人的新增钱匣子,从它那里可以攫取大量的海税,然后从蔡京到地方各路州官,也把海商看成是比市商、农民更可容易宰割的牛羊,大家只想着各自闷头发财的事情。

“上行不义,下效不仁!确是如此!”李格非感慨着问道,“不知徐之在流求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

“流求因远悬海外,无天子决断,便从县州邦三级,各推选乡绅代表为议员,组成议会,讨论决策大事,官衙执行决议。因为议员来自民众,故少有害民祸民之策出台。”秦刚讲得比较简洁。

“议会?便如这里的保乡会?”李格非的脑子动得非常快,但是立刻思索道,“你说因为流求没有皇权,所以便以这议会代之,倒也无妨。但是来到这京东东路,乃我大宋天下治下,所以这保乡会,只可能会在民变叛乱之时才能出现。”

“是的,最先参与的地方缙绅是被逼无奈之下,才选择参加保乡会。但是正因为参加了后,才会发现,自己的利益只有自己才能保护,单纯的忍让只会等来官府变本加厉的欺压。有了保乡会的交流,则更可以发现,通过合作,大家可以拧成一股官府不敢忽视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足够支撑我们做一些之前做不了的事情,更可以保护一些过去无法保护到的利益。所以,在招安后,明面上的保乡会取消了,但是实际上每个地方的缙绅们,加上大家或多或少都在头顶上有一些官职,都应该明白,接下来应该怎么去做!”

李格非听到这里,才算是被这个女婿彻底折服。

其实古往今来,并非没有聪明的官员不知道中央与地方的矛盾、还有眼前与长远的博弈等等问题,但是对于绝大多数的官员来说,这些事情的本质在于高层人员的设计,而他们只需要选择站队即可。

今天的蔡京,为赵佶描绘了一幅“丰亨豫大”的所谓千古盛世之景,本质就是要让百姓缴纳更多的赋税,为皇帝聚敛更多的财富、然后构造出一个天下安乐、繁荣昌盛的大国气度。只要皇帝能够接受了这个建议,那么他以及自己的党羽便可以在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肆意贪污、尽情捞钱。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百姓人多但没有足够的力量,缙绅有能力但是缺乏起事的根本动力,从而一直处于被压迫被欺凌的底层而无能为力。但是这一次,秦刚却通过他的手腕与外部的商业资源推动改变了这里。而且他所选择的京东东路,也正好逢上了天时、地利、人和的诸多有利条件。

“爹爹,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在徐之这里呢?娘亲着人找了您好久,幸好我想着来这里看一下……”李清照不知什么时候急急地过来。

“哦,好好,我这就过去!”李格非笑呵呵地站起身,指着面前已经点数完毕的棋局,对秦刚说,“这回输得不多,就三四目,下回再来!”

李格非走后,李清照才对秦刚说道:“秦郎,湛哥从京城派了人来,说是给我送了新买的碑帖拓片,但是说非得看到交接的密钥之后才肯拿出来!”

听着李清照似乎有点小小的不悦,秦刚便笑道:“哈哈,既是需要密钥的,说明湛哥这次拿来的东西一定是花了大血本,得要让我先承这个情啊!”

“真的?咱们快去看看!”

两人急急地赶去西院,那里专门是秦刚护卫队所住之处,不但有专门的警戒与护卫,还有可以直通庄外的独立大门。此时也是李家庄眼下戒备最严的区域之一。

秦湛从京城派来的人并不认识秦刚,他只是固执地拿出一张画着古怪符号的纸片,要求接收东西的人必须说出与之对应的密钥语句才行。

秦刚看了看纸片,上面画的是他已经教给秦湛的花体字母,一共七个,稍稍思索之下应该是“但使龙城飞将在”的开头声母,他便微笑着告诉对方:“不教胡马度阴山!”

“小人请东家收货。”对方一听立刻松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将所携带的一个包裹送上。

秦刚也立即叫人带对方到后边去休息,然后便招呼着李清照一起来拆开这个包裹。

不过李清照此时却好奇地研究起那张花里胡哨的纸片,指着上面的花体符号念叨着:“既非道家符文,也非佛家梵文,亦非鼎文科斗文,神神秘秘的,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秦刚知她好胜心强,便忍住笑道:“此符乃我独创密钥,哪能那么容易就被破解,你若真想知道,哪天我高兴了,教你便罢!”

“不用,等我哪天高兴了,将你这东西破解了便是。”李清照果然不肯低头,而是顺手拿起笔,对照着这七个字符,在它们下面写下了“不教胡马度阴山”七个字,便收了起来道,“这东西先归我了。”

秦刚心想,李清照素来聪慧无比,让她去尝试破解,也可检验一下他的这套密钥的可靠性,便就没有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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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裹打开后,果然是一套碑帖拓片,打开后李清照的眼神便为之一亮,惊喜地接过一页页地翻看,最后一张纸,便是秦湛所写,上面简单说了是如何搜集买到这些碑帖拓片的经过,的确是有向秦刚请功的感觉,李清照便顺手递还给了秦刚。

秦刚却并不关心上面写的字,而是顺手点起了案上的蜡烛,再将纸背小心地凑近烘烤。

李清照很是好奇地看着。

果然,原本空白的纸背上居然神奇般地渐渐显出了几行文字,简明扼要地写着:青唐复叛,西夏出兵。朝廷着刘仲武为帅,高俅监军,收复青唐。其中,胡衍多有谋划,并派其手下随高俅西征,以助其运输军需。不过此人恰好是被秦湛悄悄策反,会随时回报西北情况。

信上的内容看完后,秦刚顺手将信纸凑近蜡烛火苗,直接将其烧掉,再笑道:“西北乃是盛产军功之地,凡权臣者,无不渴望文治武功俱加一身。高俅这一去,西北的局面就有看头了。肉饼大家都想吃,抢起来后,童大官也好、蔡相公也罢,总会盯住了那里,确实也是天佑我在这京东东路里好好做事啊!”

“嗯?”李清照刚从秦刚烤信纸现出秘密内容的震惊中反应过来,随即也理解了他的意思后,却是担心道,“怎么?你越折腾越多,难不成还要去西北跑一趟?”

“搅局嘛,用不着自己去。你可别忘了,我可还是在那做过‘校长’的!”

“嘻嘻!”李清照当年一直与秦刚通信,知道他在渭州自称“校长”的故事,“你就是欺负那些军汉们太实在,只是这么多年,恐怕早就把你给忘光了!”

秦刚却道:“不会!当年我真心教学,同样也有大批诚心求学的人,而且还有五个人是坚持向我行了盥洗礼、纳了六礼束修,所以这五人便就算是我在西军里正式收下的弟子。”

李清照先是瞧他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自然明白此时的人对拜过的老师的重视程度,便问道:“你居然还收了五个弟子,都有谁呢?”

秦刚微笑不语。

李清照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惊讶地问道:“难不成,刘子文(指刘仲武)就是其中之一?”

“我可什么也没说,你也别瞎猜!哈哈哈!”

京城的使者第二天刚回去,青州那里派来了使者,而且居然是安抚使司的人。

安抚使司帅守黄裳最近有点上头。

本来这次京东东路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朝中御史早就开始一封封的弹劾要他去职问罪。但是接下来的招安工作,他却显然立了功,同样也会有人上奏保他。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京东东路今年先是遭灾、然后是民变、最后剿匪还连连失利,在这个关键点如果把黄裳免了官是简单,可是该派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呢?尤其是最要命的秋赋征收就在眼前。

所以,政事堂讨论下来的结果就是:下诏对于黄裳进行严厉训斥,说是原本要对其免职严惩,但是皇帝念其忠心,责其戴罪立功,一定要把招安事宜落在实处,不可有一地重新复乱;二是协助转运使做好秋赋征收,准许他可留下一半用于地方重建,只要另一半能够押送入京即可;三是总结本次教训,尽快恢复地方官兵的战斗力。

虽然表面上没有被立即获罪,但是这三个条件起初很令黄裳忧心。

先说这此次民变这么多地方,招安后不让出现一地复叛,简直太难了啊!

再说这征赋,京东东路许多民变的直接原因就是交不上赋税,现在又要求稳定、又要确保收赋,真是不敢想像自己能留的一半,光是要凑足送入京城的那一半,也要愁死的。

但是没想到,宗泽却成了黄裳的贵人,他所负责的招安工作进行得顺利无比,而且正是这次各地民变的领导者由游民变成了缙绅,一旦他们获得了朝廷的招抚,后期遵守约定方面也相当地靠谱。

然后对于赋税这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宗泽却拿出了一个奇妙无比的解决方案:他在莱、登、密这三州找来了做生意的海外海商,他们能在规定时间内运来足够一半秋赋的南洋粮食,不仅价格只有本地的一半不到,而且还同意可用地方的矿产、丝绸、瓷器等商品交换。

原本本地的民众就因深受当十钱与折纳法所害,粮价飞涨、丝瓷等物反而卖不出去。现在却是一下子解决了多个难题,大家都愿意拿各种商品来折抵赋税。而那些招安后,获得了各地县衙里官位的缙绅们,自然也不介意可以多出些钱,在这首个任期内做出点业绩。

于是乎,到了这年的最后一个月时,黄裳突然发现,前面看似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两大任务居然就这么着被他给完成了,尤其是秋赋进京,竟然还比更近的河北河东等地还早了半月。

不过,最后对于官兵问题,黄裳实在难以想出好办法。

按照招安协议,原有的保乡兵除了解散回家的,保留的都会收编为本地厢兵,原来的首领则相应担任都头、指挥使。实际上就是与缙绅东家相互支撑,基本把持了县乡局面。

此时的原有官兵,除了本身的虚弱不堪之外,还因为做过保乡兵的手下败将,从而在京东东路根本就没有任何发言权。

这便让安抚使黄裳变得非常地尴尬:手头的禁军力量名存实亡,能够打仗的保乡兵不仅几乎无法听其指挥,反而成为了他手底下最不安全的一个隐患因素。

就在这时,还是宗泽看出了他的忧患,趁势向他进言:“帅守可曾听闻官兵在明水绣江镇,两营近千人竟败在李家庄十八骑庄丁手下,其领头者,江湖人称豹子头林冲,之后就任齐淄保乡军统制,这次招安时,虽然他与李庄主一样,没有接受朝廷封官,但是他在现在的这些士兵中有着极高的威信。帅守不妨请这林冲来青州一叙,或许能听到什么好主意呢?”

“当真有如此奇人?为何不早讲?赶快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