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河北西南部武阳郡汲郡交界南段一带,上午光线还很充足,但已经渐渐起了云彩,到了中午,非止云层加厚,更是起了微微的东南风。
很显然,这是要下雨了。
下雨很正常,距离上次春雨已经过去了七八日,如果不考虑到突然爆发战争的话,河北本地老百姓应该特别期盼这场发生在春季最中间的春雨。而对于白立本而言,这场雨更是有益无害······若是春雨不大,自然是半点影响都无;而若是雨下起来了,地面湿滑,那对方全是轻骑,自己这里骑步兼半,反而是自己这里占了便宜。
距离战场十五里的地方,年轻的白将军刚刚感觉到了一点雨丝在空中出现,这时,一骑自西面飞驰而来,引得白立本勒马,就在道旁缓了下来。
而骑士抵达跟前,来不及下马,便汇报了最新军情:
“将军,刘黑榥察觉到我们了,可他非但没有往更西面后撤,还居然主动集结兵马,扔下被劫粮队,向我们这里而来!”
白立本先是一怒,复又一喜,然后大笑。
笑完之后,其人方才在马上回转四面,大声来言:“你们听到了没有?这刘黑榥果然是个狡贼!发现自己陷入危机,居然想靠摆架势唬住我们?!你们信不信,若我们真的迟疑不定,等待身后步兵,或者只是一愣神耽搁片刻,他就会仗着骑兵轻忽,立即抓住时机转向逃窜!”
“不错!”下面一名队将由衷同意,并做了补充。“很有可能是想从南线扯过去,努力汇合曹晨与郝义德!”
“焉能让他给唬住?!”白横秋在马上横戈来笑。“全军现在提前披甲,然后赶紧迎上去!也让丁都尉速速持后军跟上!一旦迎上,这厮反而只能后退,平白费掉逃跑时间!”
周围骑士齐声应诺,原本为了减轻行军负担增加行军速度只着铁裲裆的联军骑兵加速带上兜鍪,然后相互协助挂上甲裙,裹好肩甲。
白立本本人更是披挂妥当后率先跃马,再度带头向前。
又不过五里,位处平原,若非雨水落下,视野稍稍受阻,便该已经能够目视到敌军的,而哨骑也很快再度飞马来报:“将军,贼军止步了!”
这是稍微滞后的信息,但不耽误白立本心中大定,却并不言语,只是挥手屏退哨骑,继续率部疾驰冲锋。
须臾片刻,再行五里,居然还不见黜龙军的阵线,而哨骑则气喘吁吁再来,告知了原委:“将军,贼军之前只停顿片刻,便全军勒马后撤,往西面冒雨而去!”
周围骑士也都大喜,白立本更是彻底兴奋呼喊起来:“诸位!贼军玩弄军心,自取灭亡,此时已然是必败之局,我军只管奋力向前便可,贼军必然一触即溃!”周遭立即响起震天的呼喝声。
事实证明,白立本的判断很正确,双方都是骑兵,却在只剩下区区数里的距离时开始同向疾驰,乃是很快便有了密集的战术接触,而这些两军接触的地方,黜龙军骑兵确实是根本没有反击能力,完全是被追着打!
唯独数里的差距,联军需要展开阵线,黜龙军又都是轻骑,到底是不可能迅速陷入全面交战的,一时间双方你追我走,纵马在河北平原上,却是以极快的速度往西面移动过去。
要知道,骑兵的战术机动与战略机动不是一回事,战略机动下,指挥官为了保持战斗力会让部队压制行军速度在每个时辰二三十里左右,长途行军更会以辎重速度为准。然而,在条件完满的情况下,战术机动却几乎可以达到每天两三百里,巅峰时刻更是能在半个时辰内运动四五十里。
或者说,战略机动的克制,正是为了战术机动的疯狂。
双方在中午接触,彼时雨水刚刚落下,而等到雨水打湿地面,战线居然已经越过了武阳郡与汲郡的郡界,沿途也抛洒了数十具尸首,只是撒在这么大面积的战场上未免显得过于零散了。
而再往前追击,白立本居然在下雨的情况下于视野中肉眼看到了博望山。
“将军!”细雨中,有参军打马而来,依旧只在马上交流。“博望山与山后是个藏兵的地方,是否稍缓追逐,遣兵马查探?”
“藏兵,贼从何处来,天降到此地藏兵?”白立本稍微驻马,嗤之以鼻。
“回禀将军,我们的防线只到黎阳仓,止于清漳水,清漳水那一边是屈突达的旧部控制,但这些人之前降过黜龙贼的。”参军尽职尽责。“故此,虽然不大可能,但贼军是有从汲郡西部渡河,绕过黎阳仓,从汤阴那边过来的。”
“你说的不错,尽职尽责当记一功!”白立本面色稍缓,也恢复了冷静。“但也不用稍缓,骑兵追击,稍纵片刻便可能让贼人逃出去······可以派出一队人查探,然后再告诉丁都尉,让他往博望山去,若有贼军,便围下来,若没有,便正好将博望山占住,联合周边各城,将黑榥及其部锁在这片地方!”
命令既下,白立本再无后顾之忧,乃是在马上再三作态,大声呼喊下令:“向前!向前!贼军跑不了多远了,前面三十里就是清漳水,一個时辰之内,必能将贼军给拍死在清漳水!”
没错,白立本的所谓战机就是指这个,他全程坚定信念,不断催促全军向前也是因为这个:
清漳水从黎阳仓侧后方过去,往西北方向延伸到战场,而联军的粮道因为需要武阳郡的民夫而稍微向东平行偏移。此时,刘黑榥为了拯救其余两营部队在粮道南侧发动突袭,白立本率军反扑回去,只要坚决执行,那刘黑榥及其部只能向西而去。而西面非但有清漳水作为最终阻碍,更因为这一片区域乃是当日屈突达建立黎阳仓防御阵地所在,城寨极多,又有一博望山,反过来不断约束刘黑榥部进军路线,使得他们不能轻易脱离,只能闷头撞向清漳水。
至于说刘黑榥撞到清漳水后什么结果?
能有什么结果?
无外乎背水折身一战,或者顺河逃亡但后者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往上游是黎阳仓,是大河与勾连清漳水人工渠的夹角,也是死胡同;往下游,自己可以提前召唤援军堵截,就是不知道窦历那小子关键时刻能不能撑住?
不过,身前的清漳水河段,正是最上游部分,若是河水浅薄,刘黑榥部又都是轻骑,选择浮马渡水呢?
想到这里,正在马上追击的白立本稍微有些紧张,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真要是如此,自己本部也脱了甲胄,追上去便是!
心下大定,其人继续快马加鞭。
就这样,下午过半,雨水未透地面的时候,白立本果然成功率部将刘黑榥部顶到了清漳水畔,这个时候,白将军才注意到清漳水对岸不过三四里的地方,居然还有一座小山。
果然,参军中立即又有人提醒:“将军,那是枉人山,若黜龙贼仗着轻骑浮马过河,我们追不追?若山后有伏兵如何?”
白立本压住不耐,严肃来问:“山后能藏多少伏兵?”
“山不大,三四千?”参军试探性来判断。
“有多大可能藏伏兵?”白立本严肃追问。
“一成。”顿了一下后,参军同样严肃回复。“一成也无······若有伏兵,必是河南黜龙贼,然河南黜龙贼之前不动,为何今日动?便是、便是如传闻那般,司马正去了东都,河南恰好这两日大动,可他们如何穿过屈突达旧部控制的汲郡西部城池来此埋伏,而使我们一无所知呢?所以,属下大胆猜测,枉人山必无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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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贼军转向去博望山了?”雨水中,丁都尉明显一惊。
“这是调虎离山?”旁边军官也一时大惊。“此时还来得及回去吗?”
“回去后他再转向西面呢?”有参军驳斥。“岂不是被他轻易调动?
“不对。”丁都尉强作镇定分析。“他不救刘黑榥了吗?而且,他是何时转向的?彼辈俱为骑兵,骑兵奔袭,两刻钟前便已经通报越过了博望山南北线,若是不转向,怕是此时已经快到战场了,如何来取博望山?”
哨骑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旁边一名队将察觉,上前揪住对方来问。
很显然,这个时候,大家已经全都紧张起来了。
“不是骑兵,属下看到的是步兵!”哨骑赶紧提醒。“是看到一股步兵,自正南方往博望山来,算算时间,现在大概还有十余里路程。
丁都尉只觉得头脑嗡了一下,复又来问:“大概多少人?!”
“不知道······”哨骑回复倒也干脆。“雨水遮蔽,又因为他们直接往博望山去,属下还不知道博望山已经空了,便匆匆过来,但当面大道上总有黜龙帮一营兵马!
丁都尉再度沉默了下来,周围也都安静下来,只有雨水沙沙外加外围士卒行军的埋怨声、甲衣刀剑摩擦声。
道理很简单,之前出现一营骑兵,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本来战场上就有两营骑兵,也可以有一营出现在那里,但是现在呢,又出现了一营步兵?
之前没有这一营步兵啊!
整个武阳郡加汲郡,只有三营轻骑!那这一营步兵从哪儿来的?
“总不能是曹晨下马行军,唬我们吧?”一名参军干笑了一声。
但没人回应,丁都尉以下,在场的中高层全都黑着脸。
参军也随之肃然,略显讪讪:“那就是另有援军了,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若是另有援军,不管从哪里来,就不可能只来一个营!”丁都尉双目圆睁。“刚刚哨骑说所见皆是甲骑,也未必是正好撞见了披甲军官,只怕恰好是一营正经甲骑!
“若是一营正经甲骑,会是谁?”参军依旧讪讪,却给出了答案。“单通海?!总不能是程知理或者······或者白······白总管吧?”
“就是单通海。”丁都尉面目狰狞,心中冰凉。“而若单通海自西南面来,怕是河南黜龙贼尽至矣!拿纸笔来,我要与英国公写一封亲笔信,再动身去救白将军!”
周围人各自骇然······他们不仅仅是醒悟到自家陷入黜龙帮陷阱,更是意识到,因为白立本此时轻军冒进,根本来不及召回,他们不得不随丁都尉一起,拼了命的去救那位“宗室大将”!
毕竟,丁都尉身为副将、后军指挥,如果放弃白立本,那必死无疑,家族也会被牵累;而如果他奋力去救,则未必会死,家人更是无论如何都能得到保全。
至于自己这些人,谁让这是军中呢?
白立本拴着丁都尉,丁都尉拴着自己这些人······军中阶级法在此,谁能逃?
一念至此,不少人反而起了奋力一搏的心思。
“谁?!”
清漳水畔,白立本已经勒马于河堤内侧,正准备往河对岸而去,闻言一时诧异,却又再度看向了河对岸。
彼处,黜龙帮轻骑明显人数占优,而晋地骑兵则刚刚过去一半,不过,双方都过了一趟河水,又淋了雨水,几乎全都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再加上地面已经开始湿滑,明显行动迟缓,交战并不激烈。
唯独刘黑榥刚刚明显支持不住,弃马腾跃了过去,其带领断后的一百余骑也死伤过半,倒是算得上官军占了明显上风。
“单通海!”来报之人焦急万分。“单通海单大郎来了!不是曹晨!”
白立本回过头来,也反应了过来,却是目瞪口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丁都尉能想到的,白立本也能想到,而此时,在他的视野中,他的步兵大队在身后二十余里的博望山大寨中,他的两千精锐骑兵脱了甲胄,一半在河对岸,一半在河这边。
再联想到刘黑榥亲自断后的举动,这位白氏子弟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如何不晓得,自己是中了人家典型的钓野伏计策!
刘黑榥及其部是鱼饵,清漳水和东岸的三角地是渔网,单通海和必然紧随他身后的河南黜龙军大部是鱼叉,而自己是那条鱼!
甚至,白立本都能想象的到对方是从哪里渡河,掩自己身后的了······澶渊嘛,黜龙帮一开始就占据的河北飞地,在黜龙帮治下足足四年,中间三次易手!
但现在想这个未免有些晚了。
白立本深呼吸数次,他晓得,单通海的骑兵马上就到,自己必须要决断。
“渡河!”这位宗室大将再三看向了河对岸,给出了一个眼下绝对称得上是妙案的战术对策。“渡河!能过多少是多少!渡河冲破刘黑榥,往西面能走多少走多少!去武安集合!”
周围骑士恍然,却是再度加速了渡河的动作。
而白立本本人更是衣甲不变,将真气尽数按照护体真气的路数散出,然后骑着马下了清漳水。
清漳水,清漳水,顾名思义,就是水清,而大魏将清漳水以及两岸官道视为对河北的主要赋税转运道之后,更是完整的修缮了河道,使得河堤扎实,水道平稳。
此时白立本勒马入河,周遭金光闪烁,阴雨天中,宛若河道中凭空映照了太阳一般,而其人披甲骑马,全程不下鞍,却居然临深水而不沉,更是让人望之称奇。
刘黑榥也看到了这一幕,而且他立即反应过来,不管是单通海失期,还是如同所猜想的那般单通海已至,逼迫对方如此,此时此刻,都到了他这个河北无赖再度告诉天下人自己是何等忠义无双的时候i
想到这里,刘黑榥也不再留手,他扭头看向自己的族弟:“刘十恶,这次你带着本队,跟我来做铺垫!”
说着,其人身遭弱水真气尽出,裹住胯下大马,然后宛若黑色浪花一般朝四周溅射不断,又好似黑色火焰一般卷动。也是缓缓勒马,主动临大堤而待。
两人再度交手一刻钟后,单字大旗出现在了清漳水东岸,并如事先预想的迅速扫荡了尚未渡河的官军骑士,并激起了河对岸官军骑士的不安与混乱。
不过,就在单通海准备让本部仿效河对岸的人卸甲浮马渡河时,让两岸官军、黜龙军全都诧异的一幕出现了,清漳水东岸,战场偏北一点,忽然数千甲士列阵整齐,顺着河堤下的官道,沿河往战场扑来,为首者更是释放出了明显的长生真气,远远可见,居然是一位凝丹高手。
来人正是白立本副将,临汾都尉丁建仁,及白立本扔下的步兵大队。
听到动静,腾跃起来见此情形的白立本反而心慌,他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些步兵大队,现在来了,反而成为累赘。
至于首当其冲的单通海,其人看了看雨水,瞅了瞅地面,再看了看远方军阵,即刻下令:“十九郎将本队留下,张参军率亲卫留下,其余全军从东侧绕行,以骑兵分队践踏惊扰,王参军举我旗帜速速出发,只从大队更外围全力驰到官贼队尾,然后往复如此便可!”
众人各自遵令。
而待骑兵大队启动,单大郎再度下令:“留下这两百人一起下马,持长矛在我身后,我不出声不许出声!
留下的两百骑赶紧纷乱下马。
甫一下马,单大郎便弃了兜鍪,扔下带有护心镜的上好甲胄,就在河堤下换了一个寻常头盔,挂了个铁裲裆,然后便持自己的钢槊在手,踏着六合靴向前。
当此时也,河对岸还在纷乱之中,刘黑榥、白立本皆有些不知所措,他们的计划中都没有来援的官军步兵,都有些不安。
关键的官军步兵大队更是刚刚抵达,对战场一无所知,唯独黜龙军大队甲骑忽然启动,春雨中如雷如崩,自侧翼卷过,中间但有寻得步兵阵线缝隙的便径直来踏,也是让刚刚抵达战场的官军步兵大队一时慌张起来。
这其中,丁都尉虽严阵以待,却也不禁驻马,呼喊重整阵型,防御骑兵。
偶尔一扫,看到单通海大旗在骑兵大队更外侧往队尾疾驰而去,更是赶紧指派军官、参军往后方督战防御。
然后忽然又听到前军侧翼又喊,回头一看,见到是一股黜龙军步卒以他们最擅长的长枪阵袭来,而且之前一直不发喊,到了跟前方才叫嚷,乃是心中先一松,复又一惊······松的是自己阵型严密,侧前方自有军阵阻拦,不必在意这个,而惊的是,对方居然已经有了长枪步卒,那是不是说明已经有一营单通海之外的黜龙帮战兵营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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