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东府军的重炮即便只是在北城之外,也几乎可以覆盖全城。因为重炮的极限射程已经有三里之遥。而京口城的大小不过长宽两三里而已。
虽则重炮数量并不多,但是随即的轰炸和巨大的爆炸威力还是让包括南城在内的京口城被全面覆盖。北城更不用说,那是密集轰炸区。包括瓮城在内,都难逃炮火的轰击。
这种情形下,京口守军只能缩在城墙内侧死角,利用城墙的屏障躲避炮火。但是四万兵马是何等数量,根本没办法全部躲避。许多人只能躲在街市房舍之中,但在炮火的轰击下,大量的房舍起火坍塌,烟尘滚滚烈火升腾,将那些兵士埋在瓦砾和火焰之中。街市上,兵士们仓皇抱头逃窜,一片鬼哭狼嚎。天上的炮弹带着尖利的啸叫落下,随机带走一些兵士的性命,让所有人陷入惊恐之中。
好在京口的城防是坚固的,城墙的夯土坚硬如铁,又高又宽的城墙绝非炮弹所能摧毁。大部分的兵士躲在城墙死角得以保全。只是,城中的轰鸣和烟火让他们心惊胆战瑟瑟发抖。但城头上的一些防御设施,包括大量床子弩被对方的火炮炸了个七七八八。
不知过了多久,轰炸终于停止了。所有的守军还没有缓过劲来的时候,城头上冒死留守的兵士便已经发来了警报。对方的攻城兵马正在向城下涌来。
桓谦自然知道,在轰炸之后便将迎来对方的攻城作战。这也是他能够保持镇定的原因。无论对方的火炮如何的凶猛,最终他们还需以传统方式攻破城池。一旦攻城,已方地利优势便很明显,守城的优势会让对方付出巨大的伤亡。
所以,当得知对方发起攻城时,桓谦一声令下,兵士们纷纷冲上城墙。
城墙上一片狼藉。城垛和城头工事遭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大量的原木和床弩等防御设施正在起火燃烧,损毁严重。
桓谦管不了那些,喝令数千弓弩手来到城垛旁防守,准备迎接对方潮水般的进攻,以弓箭射杀对方攻城兵马。
不过,让桓谦等人觉得奇怪的是,对方发起攻城的兵马数量并不多。准确的说,正在推进的只有几百人而已。而大部分东府军兵马停留在了四五百步之外摇旗呐喊,并非继续向前推进。
那几百人的东府军队伍也没有狂奔猛冲,而是以整齐的队形踏着城下的积雪慢慢的推进。在城下两百步距离外,他们站住了脚步。
“这是要干什么?”守军们面面相觑,互相诧异询问。
“不知道啊。管他呢,放箭!”有人叫道。
守城弓箭手居高临下开始向着城下放箭。但是很显然,这样的距离,即便居高临下也是弓弩射程所不及的地方。普通弓箭射程只百步左右。强弓可及一百五十步,居高临下射程可达一百八十步。即便是强弓,射出的箭支也在对方阵前数十步外力竭,纷落在冰雪之中,没有造成任何的伤亡。
桓谦喝止了弓箭手们的射击,这毫无意义。对方显然是算准了距离,卡在了弓箭射程不及的距离之外。此刻放箭,突然消耗物资,没有任何的作用。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看着那四五百名东府军兵士,只见城下兵马从容的展开阵型,两人一组沿着城墙展开。然后,他们取下了抬在肩膀上的长长的布囊,打开布囊后取出的居然是长达丈许的长筒火铳和以及一人高的木架。然后,他们开始现场组装。
片刻后,一人高的三角木架组装起来,长筒火铳架在了三脚架上,形成了一个可以站立射击的组合体。随后,这些兵士好整以暇的擦拭检查装弹压实,磨蹭了一会儿,这才将枪口移向城头方向,指向那些站在城墙上的守军。
“那是什么?莫非又是火器?”
“这么长的火器,还真是头一次见。”
城头守军窃窃私语。曾经参加过枞阳攻城战的一些士兵头皮有些发麻,在枞阳攻城战中,守城的东府军曾用火器远距离的击杀了大量的荆州兵马的中低级将领,导致了攻城的混乱和失败。许多士兵亲眼目睹了那些被贯穿了头脸之后的将领可怕的死状。
桓谦自然也知道那次战事的情形。他也认为城下这些东府军拿出来的是火铳。不过,枞阳之战中,对方的那些火铳的射程不过百步而已,眼下对方在城下两百步,世上有射程这么远的火铳?桓谦不太相信这一点。
不过可怕的现实立刻给桓谦上了一课,让他知道了东府军火器的凶狠。
随着一排排烟火升腾和轰鸣声响起,城头守军中的百余人随着火铳的轰鸣声应声倒地,有站在垛口边缘的,被击中之后一头栽下城墙。更多的则是仰天便倒,头脸上全是鲜血。
骇然的城头兵马连忙检查他们的伤势,他们看到那些兵士头脸上恐怖的洞口。鲜血汩汩涌出,还有白花花的脑浆。此时此刻,他们才意识到城下那几百兵马的目的。他们利用及远的火器,在城下对城头的守军进行狙击。
他们并不是要大规模的攻城,只是要狙杀城头守军而已。
李徽和周澈策马立在阵型后方,千里镜中看的清清楚楚,城头上的守军一片慌乱。城下的火铳轰鸣着,城头的守军不断的倒下,完全成为被动挨打的活靶子。
“兄长,这抬枪如何?射程两百五十步,装备瞄准镜,指哪打哪。虽然看上去,样子笨拙了一些。”李徽沉声问道。
周澈微笑点头道:“贤弟当真是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我徐州火器花样翻新,都是贤弟奇思妙想出来的,关键是还都颇有用处。”
李徽呵呵笑道:“兄长,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几年前,便有年轻工匠造出了抬枪。只是当时没有投入实战和制作。当初造了二十杆抬枪,作为实验和改进之用。枞阳之战后,我命他们造出了两百多杆。眼下这里两百二十杆抬枪,便是最新制造的抬枪的全部。所以说,集思广益才是正道。虽然这些抬枪还很粗糙,但用在远程打击之中,特别是眼下这种情形之下,可谓是颇为适合。”
周澈点头。确实,攻城之前李徽便表明了想法,他并不希望消耗太多的东府军将士的性命去攻城。攻城战伤亡最大,李徽可不愿意看到巨大的伤亡。所以他提出以消耗火器弹药大量摧毁对方的城防,以杀伤对方有生力量,摧毁对方守城意志为目标的攻城之法。
以李徽的话来说,便是‘枪炮弹药消耗掉了可以再造,将士们的性命丢了,那可就拿不回来了。除非到了不得不拼命的时候,否则保证将士们的性命便是保存东府军的实力,那便是我们最大的本钱。’。
所以,之前的大轰炸和眼下的抬枪狙击都是利用火器的优势打击敌人震慑敌人的手段。这些抬枪的枪管长达七尺。这正是为了射击的更远做出的设计。原来的圆形弹药改成了梭形弹药之后,射程增加了五十步,达到了两百五十步左右的有效射程。这自然让抬枪手在距城墙两百步的安全距离外有效的杀伤敌人。
抬枪手们的射击还在继续,在安装了百里境之后,射击的精度大大的提高。虽则抬枪整体还很粗糙,结构和零件也非完美,但是依旧发挥了极好的狙杀效果。
随着抬枪的不断的轰鸣,城头上守军很快消失了踪迹。被射杀数百人之后,所有守军都无师自通的躲在城垛死角之下,不肯露出半个头脸了。
压制效果颇为有效,接下来才是攻城重头戏。两支爆破小队开始向城门口进发。由于城楼已经被轰塌了大半,城门左近的守军被抬枪压制的不能抬头,眼下正是爆破城门的最佳时机。
两支小队举着盾牌缓缓向城门抵近,他们的行动也引起了城墙守军的注意。由于不明目的,加之对方人数只有几十人,所以并未太过在意。两支爆破小队顺利的抵达了瓮城城门口开始操作。
一炷香时间后,爆破小队撤离城门,随后惊天动地的一声轰鸣响起。整个瓮城外城门在这场爆炸中被炸的四分五裂。爆炸的冲击波将整个城楼剩余的摇摇欲坠的部分全部炸塌,大量的尘土烟火弥漫在瓮城口。
不久后,烟尘散去,瓮城外城门口已然全部洞开。整个城门结构似乎都摇摇欲坠,瓦砾纷落如雨。爆炸连同瓮城的内外两道城门和城门洞中的拒马等物全部炸碎,城门洞中堆积的木料木拒马起火燃烧,烟尘滚滚而起。瓮城内部藏着的千余守军被爆炸的气浪波及,炸死数十人,伤者数百。桓谦和守城兵马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心中当真是胆战心寒。东府军攻城的手段如此的凌厉,当真令他们难以想象。
对桓谦而言,他其实更担心的是,京口城这瓮城结构的城门还能不能守得住的问题了。就算对方火器凶猛,但只要京口城池城防完好,守城方还是可以凭借防御体系御敌。对方想要攻上高达三丈六的城墙是不太可能的,他们只能从城门进攻。瓮城结构可保证京口城门位置的防御坚不可摧。
瓮城结构本就是为了加强城门口的防御而建造的,那就是个人为制造的陷阱。地方攻进瓮城,其实便是进入了一个陷阱口袋。进了这个口袋,便是被瓮城城墙上的弓箭手全部射杀的结果。
虽然瓮城外城门被攻破,看起来似乎并不完全影响瓮城整体的防御结构和阻敌的效果。但是对方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瓮城城门的雷霆攻城手段,还是让桓谦极为担心。
瓮城结构便是个双保险。现在第一道保险被摧毁,只剩下了瓮城内侧的城门,也就是京口北城真正的城门了。这道城门一旦被破,京口便城门洞开,完全被攻破了。
“调集兵马,登上瓮城,防备敌人进攻瓮城。无论如何,守住内城门。”桓谦咬牙下令道。因为他知道,瓮城洞开的下一步,便是对方要猛攻内城城门了。
数千兵马冒着烟尘登上瓮城城墙,所有的弓箭居高临下对准了洞开的瓮城城门口,等待着对方冲进城中。但是,令桓谦没想到的是,东府军并没有发起进攻,甚至连抬枪手都开始集结撤离。不久后大队兵马也开始撤退到里许之外的大营之中。
桓谦皱着眉头站在城墙上发愣,在刺骨的寒风中凌乱。对方这是在干什么?就像个登徒子冲上前来动手动脚,衣服也扯开了,隐私部位都被摸到了,他却突然停手了。弄的守城方情绪高涨之际,他却突然偃旗息鼓了。
一直到天黑,东府军再没有发起进攻。利用这空隙时间,桓谦命兵士修缮了瓮城外城门。说是修缮城门,其实只是将大量的瓦砾砖头堵塞在城门洞口,形成巨大的障碍以阻止对方进攻。
而清理城中街道的时候,桓谦更是眉头紧锁。之前忙于守城,并不知道城中的破坏情况。如今在城中巡视之时,才知道对方的轰炸有多么的猛烈。
整个京口城的街市一片狼藉,死伤的兵士多达三千多人。很多人被埋在倒塌的房舍之下,更多的人死无全尸。大量的房舍倒塌起火,毁损严重。京口城池中心位置的军衙和大量的衙署被轰炸的更加的严重。军衙只剩下了几间完好的房舍,威严高大的门楼烧的黑乎乎的,倒塌了大半。
桓谦所能做的便只是让兵士们清理街道通道,将大火扑灭而已。
夜幕降临,守军兵马轮换在城头守城,剩下的暂且在城中完好的房舍之中歇息。到了半夜时分,城外惊雷声起,东府军的大轰炸再次开始。夜晚的轰炸比之白天更加骇人,因为爆炸的火光和烈焰浓烟更加的惹眼,呼啸的炮弹在黑夜的天空中穿梭,尖利的轰鸣声更加让人胆寒。
桓谦在轰鸣声中登上城墙,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是站在城墙之上看向城中的时候,桓谦的心紧锁成了一团。
城中的火光和爆炸此起彼伏,爆炸的火光宛如天空中的闪电不断的闪烁着。对方的轰炸升级了,正在以一种洗地的方式进行地毯式的集束式的轰炸。每一片区域,在同一时间里会落下十几二十发的炮弹,将那一片区域的一切都摧毁。并且不断的延伸着,移动着。对方很显然是要将整个城池炸个遍,不肯放过一寸地方。
火光之中,鬼哭狼嚎的声音传来。那些睡在民宅之中的兵士们奔逃出来,在黑暗和烟火之中抱头鼠窜。不知多少人葬身在这疯狂的大轰炸之中。
轰炸持续了一个时辰之久,令人头晕目眩的轰鸣声终于平息了下来。许多人的脑子里依旧嗡嗡作响,依旧惶然的看着天空,生恐那拽着光亮带着尖啸的炮弹砸到头顶。大部分的士兵已经逃到了北城,这里距离敌人更近,却恰恰是最安全的地方。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城墙下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桓谦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城中四起的火光,一片狼藉的场景,心情极为低落。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这一切仿佛就是一场噩梦一般。他领军多年,还从没有这种无力感。在遇到东府军之后,他战无不胜的水军遭遇了惨败。此刻,京口的作战开始到现在,已方死伤惨重,但对方甚至没有跟自已照过面,没有发动真正的攻城,整个京口城边已经成为了这样的废墟之地。
任何一名领军将领,都能深刻的体会到这其中令人胆寒之处。一支兵马,他甚至无需真正的和你厮杀交战,便可以毁掉你的城池,杀死你的兵马,而你对他无可奈何,毫无办法。
桓谦其实也有些明白了过来,对方迟迟不肯真正的攻城,并不是他们不敢,也不是他们不能。东府军正是要用这种不时的轰炸和爆破城门,以及数百兵马推进到城下便可逼得城墙上的守军不敢露头的手段展示他们的能力。他们在摧毁已方的斗志,让已方所有的将士都陷入恐慌之中。
当斗志被摧毁,所有人都陷入对敌的恐惧之时,对方便可轻而易举的一举破城。东府军有耐心,他们只是在按部就班的进行他们的计划,展示他们的手段罢了。
眼下的情形证明,他们其实已经快要成功了。桓谦从身边的将士们的眼神中已经看到了绝望和恐惧。桓谦不怪他们,其实不光是他们,就算是自已,也心中生出寒意来。特别是在那些火炮轰鸣而下,无处不在的死亡弥漫在城中的时候,没有人不感到害怕。
现在的问题是,自已如何应对这样的局势。
天渐渐地亮起,虽然东府军再没有进行轰炸,但是城中的守军的境遇却已经糟糕之极。由于不敢再进街市房舍之中歇息,所有人都躲在北城城墙后方的露天环境之中,这新年雪后的严寒已经让他们难以承受。大量的兵士受了风寒,咳嗽声此起彼伏,许多人还冻伤了。
更麻烦的是,整个城池轮廓尚在,城中的房舍已经被炸毁了十之四五。城中的几处库房被对方地毯式的轰炸给摧毁,大量的军资柴薪被付之一炬。粮草囤积之处被炸毁了两座,粮草所剩无几。
守城兵马面临着不敢歇息,缺少粮食和柴火,风寒侵袭的巨大危机之中。
太阳升起,兵士们蜷缩在背风的城墙下相互拥挤着取暖,许多人实在扛不住疲惫,站在人群之中便睡着了。其他兵士也效仿着这么做,于是城墙下的兵士们传出大片大片的鼾声。
然而,东府军的轰炸在巳时时分再一次开始。这一次的爆炸集中在北城位置。那些炮弹之中夹杂着一些能放出刺鼻的烟雾的炮弹,落地爆炸之后,黄烟滚滚,辛辣之极,令人窒息。士兵们嗅到之后头昏脑胀,眼泪滚滚,而且眼睛酸涩之极。他们不得不爬上城墙,利用城墙上的吹散烟雾的寒风来缓解窒息感和刺痛感。
这一次轰炸持续的时间很短,但是给守城方兵士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许多人在轰炸停止之后依旧眼睛红肿,咳嗽不止。城上城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之声。
好在北风涤荡了这些烟尘,一切终于又平静了下来。但桓谦心中已经意识到不能这么下去了。他站在城墙上,俯瞰着东府军的大营,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去请桓伟将军前来,我有事同他商议。”桓谦沉声吩咐道。
不久后,桓伟一瘸一拐的赶来,头上还缠着布条。昨日城楼垮塌,他的头被砸伤了。跑路的时候崴了脚,走路也一瘸一拐。
“敬祖,这可如何是好?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啊。咳咳,你赶紧拿个主意吧。”桓伟见到桓谦便连忙说道。
桓谦沉声道:“堂兄,找你来,就是要跟你商议破敌之策的。我有个想法,不知堂兄意下如何?”
桓伟忙道:“什么主意?”
桓谦吁了口气,沉声道:“堂兄,我们可能要破釜沉舟,拼死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