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心营的日子,对于崔景明这样的世家子弟来说,无疑是一场从身体到灵魂的彻底颠覆。*0.0\暁`税^旺, .更_鑫+嶵*筷¨
清晨,天还未亮,刺耳的起床号便会准时响起。没有了仆人的伺候,他们必须自己叠好那床散发着霉味的、硬邦邦的铺盖,然后迅速穿上那身灰扑扑、磨得人皮肤生疼的粗布囚衣,排队去领那份仅仅能果腹的、掺杂着糠麸的稀粥和黑面馒头。
“这……这种东西,是给人吃的吗?”第一天,众人看着碗里那浑浊的、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粥,差点当场吐出来。他从小吃的,都是精米细面,山珍海味。
“有的吃就不错了!”一个膀大腰圆、原先是某个恶霸家丁头目的壮汉,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端起碗咕噜咕噜几口就喝了个精光,“总比饿死强!赶紧吃,吃完了还得去挖河泥!”
王若之看着周围那些狼吞虎咽的“学员”们,有面目狰狞的兵痞,有神色麻木的旧官吏,还有几个像他一样脸色难看的世家子弟,最终还是咬着牙,强忍着恶心,将那碗稀粥喝了下去。
接下来的劳动,更是让他们苦不堪言。挖河泥,挑土方,修筑堤坝……这些活计不仅肮脏累人,而且有着严格的定额,完不成就要扣减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
崔景明虽然也叫苦,但他比卢俊彦更能隐忍,只是默默地跟着大家干活,手上很快就磨出了血泡,肩膀也被扁担压得红肿。
晚上的“学习讨论会”,则是一场思想上的交锋和煎熬。
监察使们会组织大家学习启明会的各种小册子,内容无外乎“阶级压迫”、“劳动光荣”、“人人平等”之类的“歪理邪说”。\二+捌`墈*书_蛧. ,埂!鑫/罪\全!然后,还会让大家结合自身经历,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
“卢俊彦!”一次讨论会上,一位年轻的监察使点名道,“你来说说,你过去在家中,是如何‘不劳而获’的?你家族的财富,又是从何而来的?”
卢俊彦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我卢家世代簪缨,诗书传家!祖上皆是朝廷栋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来不劳而获?家族田产,皆是历代先祖勤俭积攒……”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了。说话的是一个瘦小的老头,原先是卢家田庄上的一个老佃农,因为反抗管家而被抓,后来被启明军解放,现在是“积极分子”,负责现身说法。
“放屁!”老佃农激动地站了起来,指着卢俊彦骂道,“你卢家的田产是勤俭积攒的?俺祖祖辈辈给你卢家种地,交的租子比天还高!
遇上灾年,你们不管死活,照样逼租!俺那小孙子,就是因为交不起租,活活饿死的!你们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哪一样不是我们这些佃户的血汗换来的?!你还敢说不是不劳而获?!”
老佃农声泪俱下的控诉,让在场的许多贫苦出身的学员感同身受,纷纷出言附和。卢俊彦被骂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只能悻悻地坐下。
崔景明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中波澜起伏。
他出身崔氏这样的顶级门阀,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道理。
但在这里,他亲眼看到了底层百姓的苦难,亲耳听到了他们血泪的控诉,又亲身体验了劳动的艰辛……他过去深信不疑的许多观念,开始出现了动摇。?秒+漳*节?晓′说`徃_ -耕~薪!最+哙+
难道……家族世代积累的财富和地位,真的建立在对无数像老佃农这样的人的残酷剥削之上?难道……他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士族子弟,真的就比那些挥洒汗水的农夫工匠更高贵吗?
他开始认真地阅读那些被他嗤之以鼻的小册子,开始在讨论会上,尝试着提出一些基于自己观察和思考的问题,而不是像卢俊彦那样一味地抗拒。
“监察使大人,”一次学习会上,崔景明举手问道,“启明会提倡人人平等,废除等级。那……人与人之间,总有才能、智慧、德行之分,若是一味强调平等,岂不是会挫伤贤能之士的积极性?又如何选拔人才,治理天下呢?”
这个问题,显然比卢俊彦的抱怨更有深度。年轻的监察使愣了一下,随即认真地回答道:“崔学员问得好。我们启明会所说的平等,首先是人格上的平等,是机会上的平等,是法律面前的平等。绝非不顾客观差异的平均主义。”
“我们承认人与人之间有能力大小之分,但这种差异,不应该成为划分等级、享受特权的理由。有才能的人,应该用自己的才能更好地为百姓服务,而不是借此作威作福,骑在别人头上!”
“至于选拔人才,我们启明会自有标准。不是看你的出身门第,不是看你能言善辩,而是看你是否真心拥护我们的理念,是否愿意为百姓服务,是否在实践中做出了贡献!我们会通过实践考察、群众评议、组织推荐相结合的方式,选拔出真正德才兼备的人才,来承担更重要的工作。
但无论职位多高,他首先是一名劳动者,一名服务者,绝不能脱离百姓,更不能搞特殊化!”
这番话,让崔景明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他发现,启明会的理论,并非他想象中那么简单粗暴,反而有着一套自洽的逻辑和独特的价值体系。
这套体系,与他从小接受的儒家思想有着巨大的差异,却又隐隐契合了某些被忽略的、关于“民本”、“大同”的古老理想。
而时离偶尔的“道之声”演讲,更是如同催化剂,加速着这种思想的转变。时离的声音,似乎总能绕开他们心中固有的偏见和防御,首接触及他们灵魂深处对“真”、“善”、“美”的认同。
一次,时离在砺心营演讲,主题是“劳动的意义”。他没有讲大道理,而是从学员们正在修建的那条水渠讲起。
“你们看,”时离指着那条初具雏形的土渠,“这条渠,是你们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是你们一担土一担土地挑出来的。它很普通,甚至有些丑陋。但是,明年春天,当清澈的河水流过这里,滋润了两岸的田野,让庄稼长得更好,让百姓碗里的饭更多,你们觉得,这条渠,还普通吗?”
“不!它不普通!它凝聚了你们的汗水,承载着百姓的希望!它是有价值的!是有意义的!这种价值,这种意义,远比你们过去家中那些冰冷的金银财宝,那些虚无缥缈的门第声望,要真实得多,也光荣得多!”
“劳动,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创造!是为了改变世界!是为了实现我们生而为人的价值!这,才是劳动的真正意义!”
时离的声音,充满了感染力。许多学员,包括那些曾经对劳动嗤之以鼻的世家子弟,都听得入了神。他们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看着那条正在延伸的水渠,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崔景明更是心神激荡。他想起了自己苦读多年,所求为何?无非是光宗耀祖,入仕为官,成为人上之人。可现在,时离告诉他,真正的价值在于创造,在于为民服务。这种全新的价值观,让他感到既陌生,又隐隐有些激动。
当然,思想的转变并非一蹴而就。卢俊彦依旧在抱怨和消极怠工;还有些学员则学会了阳奉阴违,表面上积极改造,暗地里却心怀怨恨,等待时机。
但不可否认的是,砺心营这座巨大的熔炉,正在发挥着它独特的作用。它不仅在改造着这些旧时代的“精英”,更在通过他们,将启明会的思想火种,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向外传递。
一些表现较好、获得与家人通信机会的世家子弟,在信中或多或少地描述了他们在砺心营的见闻和感受。这些描述,虽然可能带着个人的情绪和偏见,却也让远方的家族得以窥见启明会内部的一些真实情况。
崔景明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孩儿在此,虽备尝艰辛,然所见所闻,颇多感慨。启明会之理念,初闻似悖常理,然细思之,未尝没有可取之处。
其领袖时离,言语确有动人心魄之力,非寻常人物。其麾下军民,精神昂扬,万众一心,恐非朝廷所能敌。吾家未来,当早作绸缪……”
这些零星的信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那些依旧处于观望和摇摆中的世家大族心中,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他们对启明会的认识,不再仅仅是道听途说和朝廷的污蔑,开始变得更加立体和复杂。一些原本打算彻底与启明会为敌的家族,开始犹豫;一些原本只是想投机的家族,则开始更加认真地思考未来的站队问题。
思想的交锋,在砺心营的熔炉内外,激烈地进行着。而启明会的星星之火,也正通过各种明暗的渠道,悄然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