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分野 作品

海豚船

海豚船

有了上次的经验,绫顿处理伤员的速度就快了很多。

在曙色草的生命力滋养下,他发肿发青的皮肤渐渐恢复正常,生命体征平稳起来。

玄简直是从前的她的翻版,看到那头湿发时已经狠心地拿好了剪刀,随时准备递给她。

但这回,她没有一刀把他的头发剪掉,而是耐心地生了火,将火炉搬到床边,一点点烘烤他那头湿漉漉的长发。

“为什么?”玄不解道。

手中握满了那把湿透的长发,火炉的温度在她的手指上蔓延,她说:“不忍心。”

当时的缦说:[他的头发很漂亮,醒过来会不会生气?]

现在的她忽然有点想看漂亮的头发了,如果她像上次那样干脆利落地动手剪掉,她会觉得自己像是狠心剪掉了缦的头发。

玄去种植基地工作,她依然尽心尽力地帮这位伤员烤头发。

如果真的是丛姜,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为预言者,难道还有死而复生的技能吗?他说过的“会再见的”,莫非是用这种诈尸的方式再见?

她鸡皮疙瘩窜起一胳膊,连忙从脑海里甩掉这个可怕的猜测。

她不断端详着床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家伙,确认他正是她所熟悉的样子。她实在又好奇又害怕。

火炉的温度灼热而持续,她手里握着他的头发,昏昏欲睡。

床上的那人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睛,迷蒙中看见旁边那个眉眼熟悉的女人正帮他烤头发。他迷迷糊糊地想:她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

脑袋好沉,意识也混混沌沌的,那人又闭上眼睛好一会儿。

身体里暖呼呼的,像火一样的感觉沿着他的脉络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游走,让他渐渐苏醒过来。隐伏在体内的那些沉疴痼疾在渐渐消融。不久之前他被喂下的大概是传说中的曙色草。

这里怎么会有曙色草,他在哪里,他……他睁开眼睛。

他别过头,火炉的热气沿着他的头发慢慢攀爬着,在逐渐西斜的日色中,他看清了她的脸。

将预言中的画面和她的脸比对了一下,他唇角微微扬起。

趁着她还眯着眼睛在打盹,他多看了她一会儿。

她给他极其熟悉的感觉,像是他用尽力气记住的人,她出现在预言中时,也并不像其他画面一样一闪而过。眉眼的每一笔都被细致地勾勒出来,生动而具体。

她握着他的头发睡着了,睡得昏昏沉沉的,脑袋一点一点,身体也歪过一个角度。

就在她快要从椅子上跌下去时,他冷声开口:“头发焦了。”

绫顿猛地醒过来,从头昏脑胀的状态抽离出来,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里握着的那把头发:“……没焦。”

“等等,你什么时候醒了?”她这才意识到这个和丛姜一模一样的伤员看起来已经大好,头脑清晰眼神清明地看着她。

“先把我的头发放下。”他说。

听这个语气,她几乎就要确定他是丛姜了,只有丛姜大爷才会这么说话。

她心情有些难以言喻,像被揉成一团的面粉一样。

他看着她松开握着那把头发的手:“放下不是让你把它放在火炉里。”

“抱歉。”她语气带笑。

他抿起唇,轻声哼了一下。

“你记得自己是谁吗?”

“丛姜。”

她的呼吸都有点颤抖:“那你认识我吗?”

他盯着她:“不认识。”

他没有关于她的记忆。

她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点失望。

不是诈尸,那就是穿越了。短短几个月内经历了多次时空旅行的绫顿已经淡然看开了,现在就算说丛姜是诈尸她也信。

反正这个魔幻的世界是没救了。

丛姜坐起来,四周看了一圈:“你认识我?这是哪里?”

她把水杯递给他:“我认识你,这是我的岛,我慢慢会和你解释的。”

他没有接,眼神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现在。”

“你刚痊愈没多久,讲那种事情反而会让你头晕脑胀。”她拒绝。

“告诉我。”他不依不饶。

果然,这个死脾气是改不了的,她咬牙切齿地按捺下不爽,微笑道:“有机会和你讲,这句话我不再说第二次了。”

“不要挡着我的阳光。”丛姜接过水杯,冷笑道。

窗口照射进来斜斜的夕阳,斑斑驳驳地在小木屋里刻画着影子。

她退开一步,挑眉:“好的,请你晒太阳。”

晚餐时间气氛沉闷极了。

玄本来就是闷葫芦,绫顿决定暂时不理那位,丛姜则一边生气一边喝蛋白粉。

收拾餐具时,她站起来,从他面前收走餐具。

丛姜擡起头,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语气笃定:“你知道我喜欢这个。”

“我不知道。”她摊手。

她一面否认一面在心里暗笑:天底下怎么会有他那样喜欢蛋白粉的怪癖好。

他别过头,不再和她争辩。

一夜过得很安宁。

晨起,绫顿把需要做的事项向玄说明后,各自分工开始忙碌。

剩下一只晚起的鸟儿懒洋洋地下榻。

丛姜换上那套适合他身量的衣服,又看了一眼屋内那三张床。

他慢悠悠地在屋里晃,给自己泡了一杯蛋白粉,走来走去地观察思考着环境。

书架很贫瘠,只有一些册子。

他随手翻开一本封皮最精致的,是看不懂的文字,看来是屋里另外那个男性和她交流时所用的文字。

然后是航海日志,她的工作是领航,那么这里是一个中转站岛屿。

一些对植物的记录……

他翻看册子的手顿住了。

来自百年前、由当时的航海者带回陆地的植物志《奇异录》上记载着各样珍奇花草,大多数在陆地上都无法寻见踪影,其中便有传闻中可以起死回生的曙色草。

这本记录植物的册子像极了手稿孤本,就连某一页被撕去纸张留下的齿痕都一模一样。

他从窗口望出去,外面丛林密密的,掩盖着微微的雾气。

如果没猜错,他应该是到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L岛。

从窗户的视角,他能看到那个女人正拎着一篮草莓走向小木屋。他把那册记录植物的手稿放回原处,拿起书架上最后一叠纸。

那是随手涂鸦,一页一页,有些潦草地记录着一些设计图和制作流程。

那是他的字迹。

他的心脏滞留片刻。

那个名叫绫顿·希雷沃的女人已经进屋了,他撇过眼神,注视着她。

她没理会他的目光,放下帽子后,便拎着那个篮子往外面竹管水龙头下洗草莓。把草莓洗净后,她又回屋给那些酸甜的水果上撒上糖。

“你要做果酱?”丛姜问。

“大概是。”她也没回避问题。

他放下手里的涂鸦纸:“你知道我喜欢它。”

她继续耍赖:“我不知道,别自作多情。”

他有些恼,冷哼一声,直接摊牌:“我来过这里,或者说,另一个我来过这里。”

她这才讶然地放下手中活计看向他:“你继续说。”

他:“别企图不劳而获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告诉我,你为什么做果酱?”

她承认她的脊梁骨不是那么硬:“好吧,是因为你。”

“多谢。”他依然语气傲慢,唇角的弧度却出卖了他有些小得意的心情。

从昨天开始就暗中较力争胜的两人总算和解了。

绫顿把真相告诉了他,包括雾岛的时空穿梭现象,还有之前和丛姜的相处。

“所以呢?你的猜想是什么?”趁着草莓还在用糖腌制,她坐下来听他怎么解释。

丛姜眼帘低垂着,细致地陈列所有线索:“事实上我从未来过这里,但我确实在这里找到了我的生活痕迹。”

“我在预言中曾见过你,而你口中的那位却从未和你提起过这件事,他甚至认为自己会在那次劫难中死亡。”

“岛屿流转于不同时空,它去到任何一个世界的每一个时间段都有可能。”

她认真顺着他的思路考虑着。

他凝视着她,接着分析道:“我落入海中的时间是道陵年五月,岛屿流转到了我所在的世界,但它第二次经过了道陵年五月。”

“但为什么岛屿会第二次经过同一个时间点?”她不解道。

丛姜:“两个解释,第一,那是另一个道陵年五月;第二,那是同一个道陵年五月,但却是不同的我。”

她确信她的Cpu已经烧坏了,开始迷迷蒙蒙地眨眼睛:“嗯?”

“愚钝。”他轻声骂道。

挨骂的她深深体会到:丛姜大爷真的再次来了,她平和的日子到头了。

“另一个道陵年五月,指的是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个相同的世界,而岛屿两次分别来到其中一个世界。”他说。

她嗯嗯点头。平行时空的意思嘛,她懂她懂。

“同一个道陵年五月,指的是我可能陷入了一个时间回环,我死后又重生,再次重复我的命运遇到了你。”

她嗯嗯点头——意识到不对:“在这种可能性中,你是那个被我埋葬掉的丛姜?那不是有两具身体了吗?海里的尸体都没腐烂吧?”

他又骂了一句:“你的脑子怎么会如此拙笨。”

她被骂得狗血淋头,双手抱臂有情绪了。

“如你所说,这片海里有许多沉船失踪事故,如果他们都像你所设想的那样按照普通时间流逝而消失,那么你的海域里早已全是尸体了。”

被他一说,她有点膈应起来了:还真是。

“既然是中转站,那些被有限时间标记的死物在进入海域后都会消失在无限时间的深渊里,懂了吗?”

她又咔咔点头:“懂了。”

所以当时她还能见到卡尔的那把剑,纯粹是因为同时代的伊丽莎白玫瑰号尚未驶出海域或者消灭。

她“诶”了一声:“所以,在我感觉很短的几个月里,你其实已经重新度过了一生?”

他咬牙:“不要用时间来度量你的感觉,蠢货。”

她再次挨骂,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继续顺着丛姜的思路盘:“现在有两个可能,但我倾向于第二个可能,因为第一次见到我的丛姜并没有对我的印象,而你在预言中预知到了我的存在,说明现在的你是有第一次来岛上的记忆的,只不过被封锁起来了而已。”

“不错。”丛姜总算夸了她一句。

她语气得瑟:“我真聪明,现在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丛姜临死前说再见的事,那时的他恐怕已经在预言画面中得知自己会再次在时间回环中重复人生。”

他哂笑道:“别把尾巴翘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