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艘船
在没有现代通讯信号的海上航行中,最可怕的不是风暴,而是船上的叛乱。周围是茫茫大海,所有人都无处可逃,或者死,或者臣服,或者同归于尽。
叛乱的发生也在于大海上航行的封闭性。
所有人的性命都被交在拥有船长头衔的人手中,船长的指令对于全船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由此船长便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当船长无法让手下的人信服他能带领他们从海洋中平安离开,就会发生叛乱。
在这种封闭性中,如果突然之间来了不明的外来势力,情况会变得复杂。
绫顿很清楚这一点。
但她现在心情非常轻松,把装着水果的木桶交给船长后,悠闲地坐在小船上。
勇气号。
莫路船长。
麦林。
……
这正是她学过的历史。
领航员她啊,现在有好戏看了。
莫路船长换上了一件下摆有些长、直垂到膝盖的外套,上面有一些漂亮的铜扣子,他指着那些装着柑橘等水果的木桶质问道:“这些真的能治愈水手病?”
她坐在小艇尾部,和这艘和盖伦帆船结构相似的大船拉开一点距离,雾气让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隐约的轻纱中。
她好笑地挑眉:“我和你们之间没有利益关系,如果不是出于善意,我可以把你们抛在这里。”
“船长,你在说那句话之前,应该先认清到底是谁比较富有。”
莫路船长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那整整八个木桶。
新鲜蔬菜水果,从柑橘、柠檬到不认识的水果,应有尽有。
“你比我富有。”船长老老实实地承认。
成功欺负到了历史人物的绫顿眉眼弯起来:“现在你明白局势了吧?船长。”
她只以为分合海通向异时空,完全没想到能见到历史中的船只。
勇气号。
单打独斗开辟出新航路的勇气号。
“你想要什么?”莫路船长扶着甲板栏杆,问她。
“我要你们离开我的地盘。”她大言不惭地道。
船长愣了一下,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锁定了她:“雾很大,莫非你知道接下来的方向吗?”
她和船长对视片刻:“我知道怎么走出这里,但接下来的路需要你们自己找。”
为了探险寻找宝藏大陆,勇气号在未知的大海上进行了历时八个月的艰苦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和迷宫般的岛屿中摸索路线,物资耗尽,水手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这是历史上记载的勇气号。
船长微微眯起眼睛,瘦削的脸上露出不明的神色。
她一直抄在兜里的手缓缓抽了出来。
手里多了一把.枪。
枪.口瞄准了莫路船长。
船长脸上的表情瞬息之间发生了变化。
淡薄的雾气横在他们中间。
由于找到大陆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船上多次发生了叛乱,把自己的命交给船长的船员们开始对船长失去信心,他们希望回航,顺着原来的航线回到祖国,说不定能捡回一条命。
——这是历史上记载的勇气号。
几乎是眨眼之间。
子弹从.枪.口中飞速旋转而出,径直飞向船长的方向。
子弹刺.入血肉,发出闷闷的响声,血花迸溅开来。
站在船长背后、手里握着短刀的老麦林眼睛微微瞪大,身体僵硬地倒下去。
在后来被命名为希望海的海域之中,就连最亲近信任的副手麦林都开始有了二心,他试图刺杀船长时被船长反杀。
——这是历史上记载的勇气号。
莫路船长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去。
绫顿收起轻穿甲.枪,重新放回原处。
此前,她以为自己能吃瓜看戏,亲眼目睹她所敬佩的船长反杀麦林,但现在看来,历史被她干预了。
麦林刺杀船长的时机,居然选中了她和船长交谈的时候。
真是会选。
她心情有点复杂。
甲板上嘎吱嘎吱的,有一些水手在走动,听到动静,纷纷围了过来。
“该死的!”
“船长!”
莫路船长脸上流露出凝重而悲哀的神色:“老麦林,连你都……”
老麦林已经失去了呼吸,混浊的眼睛空洞地睁着,肿胀流血的牙床让他的嘴角还挂着血丝,衣服上还沾着沥青和焦油,手中握着的短刀有些钝光。
莫路船长闭上眼,不忍心再看这个昔日忠诚的手下因为对他的仇恨而变得狰狞的脸,他伸手帮老麦林合上了双眼。
船长起身去看雾中的那艘小船时,小船和船上的那个女人却已消失在雾里了。
“舵轮修好了吗?”船长问。
手里拿着修理工具的水手支支吾吾:“还没有。”
船长没有苛责,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血水横流的老麦林:“把他处理掉吧。”
死人被扔下海,甲板上的血被勤勤恳恳地洗干净。
有些血浸润到了木板的缝隙中,水手们清洗的时候不是那么上心,随便就擦过去了,那些血凝成黑色的痕迹,和这些天来,其他死在船上的水手的鲜血一样,永远镶嵌在甲板上。
新鲜水果和蔬菜的到来让勇气号上的船员都提起了精神,对船长的信心也大大提升。
船长在航行日志上写道:十二月五号,星期日,勇气号上原来的一百三十人只剩下三十九个人,我承认我犯了错,我没注意到老麦林什么时候起了杀机。现在我的手下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了。
船长蘸了蘸墨水,继续写道:一个神秘的自称是L的女人帮助了我们,她提供了新鲜的蔬果,船员们的水手病确实有好转的迹象。
由于莫路船长告知水手们继续休息,勇气号在这片迷雾中停留了足足六天。
船员们发现自己肿胀的牙龈开始慢慢恢复,不再出血了,脸上的血斑也开始减退。
等船员们的身体都恢复过来,莫路船长才吩咐重新挂上风帆。
水手一节节地爬上软梯,爬到桅顶横桁上。
三角帆一下子鼓满了风。
但在这片迷雾中,纵然风帆鼓满,掌舵手也不知道往何处去。
罗盘失灵,又无法通过天体计算经纬度,就算是掌握天文地理的船长也无可奈何。
莫路船长坐在舷墙边,看着茫茫大雾。
前几天帮助勇气号的那个自称是L的女人没有再出现过。
*
观测镜里,勇气号的风帆终于挂上了桅杆,主帆扬起,醒目无比。
绫顿放下观测镜。
看来勇气号已经恢复了元气。
这几天她心烦意乱地想了很多:丛姜干预历史,所以丛姜在时间回环里出不来——她也干预历史了,她也完蛋了。
但是仔细想想,历史上真的没有叫L的一个神秘人吗?那么船员们的坏血病是怎么治好的呢?又是怎么度过接下来的两个月的呢?
请原谅她对历史细节记得不是很清楚,也没看过伟大的莫路船长的航行日志。
苦恼归苦恼,事情都这样发生了,她只能继续往前。
她亮起了航灯。
明亮的航灯在雾中照射出一段距离。
她刚好把小船和大船之间的距离控制在那段光线范围内,让勇气号能清楚看到这枚航灯。
*
“左舵!”
莫路船长看见了那枚航灯,吩咐道。
在修好的舵轮运转之下,大船缓缓开始转弯。
三角帆的形状随着风口的转向而微微发生着变化。
航灯的出现让水手们兴奋不已,他们开始猜想是不是前几天那个神秘女船长在给他们引路。
形容枯槁的莫路船长的脸被海风吹得黝黑,眼窝里两颗眼珠却明亮而锐利,透过雾气看向远处。
航行日志:在过去的六个月中,我们经历了五次风暴,两次叛乱,一次触礁,在滩上搁浅过,钻入死角中重新返回十八次。
我们吃掉了船上的很多牛皮制品,老鼠是我们的幸运物,船上充满了老鼠尿的味道和腐烂的气息。船体在不断被破坏,就像打了补丁又打补丁的衣服一样变得更加脆弱。
没有人知道那片大陆是否真的存在,就连我自己也不敢确定我所选择的航线是正确的。可是我没有回头的选择,我会找到它,直到我死去。
现在,我们重新扬帆起行,所有人都再次充满了信心。脆弱的躯体在破损的船上重新挂上风帆。我将这片陌生的海域命名为希望之海,虽然我无法正确记录它的经纬度。
雾气减淡。
船上开了一桶朗姆酒,葡萄干就在旁边。
*
绫顿熄灭航灯,回头看了一眼逐渐远去的风帆。
经历了八个月漫长而艰辛航行的勇气号终于抵达期望中的陆地。那时,船上仅仅剩下了十二个人。
所有人都在为找到传说中埋藏着宝藏的大陆而欢欣鼓舞,就在这时,用自己的知识、判断和决策带领勇气号找到大陆的莫路船长静悄悄地死亡了,在梦寐以求的大陆上。
替船长下葬时,其中有一个水手不小心扯下了船长浓密的胡子,这时他们才发现,坚毅决绝、心狠手辣的船长是个女人。
——这是历史上记载的勇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