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情·其七

问情·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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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除却守心一支的双双师姐和张智师兄外,并无其他弟子进出’,重鹤,一会儿你说我这么跟宋师姐回话行不行?”

“哈?宋师姐本来就是守心一支,你这么说会显得很奇怪吧!”

“那我怎么说啊,还能说除了你家的双双师姐和张智师兄吗?更奇怪了好吧。”

“那你直接说双双师姐和张智师兄呗,反正大家都知道他俩是谁……”

约莫半个时辰不到,两个初级弟子便询问好了结果,又拌着嘴回到了飘羽阁的大门处。可还没到大门前呢,地上明显的散乱痕迹就吓了两人一大跳:这里似是经历过短暂的打斗,灰尘遍布,但灰尘正中心却出现了一个正圆,那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除此之外,灰尘上面还有几枚零散的脚印。

“宋、宋师姐?”

没有人回应。

重彤上前跑了几步查看情况,在满地痕迹的最中央看到了几滴血迹,他来回看了一圈儿,都没能找见宋绯莲的身影。

“怎么了怎么了?”重鹤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见地上的血迹后也大惊失色,“!难不成是有人入侵,宋师姐与之搏斗还流血了?”

重彤面色凝重:“恐怕是这样的……我们得快点禀告长老们!”

听后,重鹤从袖口掏出一枚通讯烟花拉响。白色的烟花嗖地一声蹿上天空,炸成了飘羽阁的门派纹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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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荆小情没有做梦。

她感觉自己处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这里没有重力,脚下踩不到地面,她就像是在外太空一样,漂浮于这片没有尽头的混沌里。

浑身像是被烈火灼烧过那么痛,她在现实中从未体会过骨折是种怎样的感觉,而现在,这种痛感已经刺激得她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了。

疼……太疼了……

妈妈……我好疼……妈妈……

在这种模糊的混沌之中,忽然有人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那个人的手很温暖,与身体中流窜的烈火不同,让人很想握住,再也不松开。

很快,这份温暖像是感知到了她的渴望,有了生命般变成细流渐渐汇入荆小情体内。先前体内的那种烧灼感,竟然慢慢被覆盖了。

口中似乎也有什么清凉的液体灌入。

“……”

荆小情的眼皮动了动。

寻常的睁眼动作变得困难,眼皮儿此刻似有万钧重,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率先进入眼帘的是一抹鹅黄,看着就叫人心头暖洋洋的,跟刚才汇入她体内的暖流一样。荆小情浑身都滚烫,眼眶烧灼到连眼珠动一下都觉得费力,她缓慢地顺着鹅黄襦裙向上看去,直到,一张温婉美丽的脸庞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是双双。

双双看见荆小情醒过来,难过的表情中终于透露出喜色,擡手一遍遍抚摸她的头发:“小师妹,小师妹你醒了。”

“s…三…”

三师姐……

荆小情想喊她的,张了张嘴,声带都像是被刚才的那把烈火烧焦了似的,连最微弱的音节都吐不出口。

双双对她摇摇头:“小师妹,什么都不用说了,你现在很虚弱,躺着就好,剩下的交给师兄师姐来处理。”

“嗯……”她只能发出气音了。

荆小情的眼珠继续缓慢地转动,她能够感觉到,她的身体比起刚从悬崖上掉下来那时还要糟糕:先前虽然疼,但是陆柒月给治过,好歹忍着疼还能动两下;现在的她宛如一座石雕,甚至浅浅动一下脸,迎接她的都是快要让她撅过去的剧痛。

床头、柜子、桌子…她都见过。这个地方,貌似是她的小屋。

先前的记忆断在百分百空手接白刃那里。虽然接的不是白刃而是带着剑鞘的剑,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戳过来的剑中似乎有什么类似于冲击波之类的波动,顺着剑传导过来震得她浑身发麻。那之后,她的身体状况就开始急剧直下。

现在,是生骨丸的反噬开始了吗?

她知道宋绯莲并不会对她或者陆柒月下杀手,身体变成这样也并非宋绯莲本意,只可能是宋绯莲太强,以至于最基础的一招就让荆小情瞬间变残废。

但是,实在是太疼了啊!!

不能动的荆小情只能盯着床脚的纱帘发呆。

所以现在,是宋绯莲把她给带回来了吗……

一阵微弱的开门声响起,荆小情听见了一句压低了的“咋样啊,醒了没”,声音很轻,生怕把她吵醒了般,她立刻就辨别出来那是张智的声音。双双看了荆小情一眼,冲张智点点头,手指竖在嘴边做噤声状。

“才醒呢,小声一点。”双双虚着嗓子说道。

荆小情又费力地朝门的方向看去,瞅见张智正端着一个碗人模狗样地走了过来。

如果不是角度的问题,荆小情或许还真的没法发现张智身后的另一个人。

月色已经下沉,她只能通过屋内不甚明亮的烛光看到他的身影,他正抱臂倚靠在门口漆了红棕色的柱子上,偏着头朝床这边看过来。

房内的烛火太暗了,明明灭灭,叫荆小情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原本那么想要下山的陆柒月,现在跟她一样被抓回来了。

折腾了那么久,身上又遭着那么大的罪,苦都白吃了。

比起疼痛,这个认知才更想让荆小情流眼泪。

既然陆柒月都已经回来了,双双、张智也都在屋子里,那么最后还剩下一个人,她……

她来了吗?

荆小情的视线在房间门处转悠了许久,她甚至连平时不易察觉的死角都看到了,还是没有看见那抹白色的身影。倏地,一个勺子递到了她的嘴边,荆小情不得不回神——双双从张智手中接过了药碗,她舀起一勺,缓慢地喂进荆小情嘴里。

“大师姐去处理一些杂事了,很快就回来。”她温柔说道,“小师妹,大师姐今日同我说,她错怪你了。”

荆小情心中一惊,她眨巴眨巴眼。

双双是怎么看出来她在找宋绯莲的?

“你的表情啊,一眼就看出来了。”没想到心思又一次被双双看破,双双用手帕擦掉荆小情嘴角的药液,道。

“……”药液是温的,可进入喉管往下咽时就变得冰冰凉,又一次压制了体内的灼热。

荆小情愣怔地看着双双。

她还以为……宋绯莲会把事情压下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叫双双和张智以为都是自己的错。

毕竟,她才是大师姐,是整个飘羽阁的颜面与希望。

“你不是别人,就是我们的小师妹。”

双双的语气,就像在哄一个小孩子。

要喂下一勺时,她愣了下,随后放下勺子,用指腹擦掉荆小情脸上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看把我们小师妹给委屈的,都要哭成小花猫了。乖,不哭了,有师姐在,咱们不哭了。”

大概是双双的话语太温柔了吧。

说不出心头是一种怎样的酸涩,可被这样的话语包裹,就好像整个身体连同心脏都被泡在温水之中,暖暖地传出来一阵微软的鼓胀。细胞相互挤压着,流泪也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掩埋在兴奋之下的,其实是重重不安。进入了不属于她的身体、占据了不属于她的人际关系,还遇见了那个不再属于她的、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却已陌路的人。

一直以来,她对于这个世界都没有任何的归属感。

她就像是一朵浮萍,任由流水带着飘向下一个地方,她不会生根、不会发芽,因为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对她来说都不是家。

她不懂规矩,可能在一些人眼中无论她做什么都是错的,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得到肯定。

她从未觉得自己属于过这个世界。

可是双双却告诉她,“你不是别人,就是我们的小师妹”,这股连同鼻腔都发酸的感觉,不自觉地就让她流了眼泪。

荆小情张了张口。

在这个时候,她有用尽自己的力气也想得到答案的问题。

“无论…我是谁吗?”

无论我是荆小情还是唐小纭,都是你们的小师妹吗?

哪怕有一天你们知道了真相,依然可以对我,坦诚相待吗?

若是细心一点的人,必定会发现她话中奇怪的地方。

可是最为敏感的双双却握紧了荆小情的手,没有丝毫犹豫用力点头,神情坚定,话语温柔:“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荆小情的脸庞落了下来。

可她却用力地扬起嘴角。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中得到的,最珍贵的诺言。

“好了嘛好了嘛,小师妹你这不是还好好的嘛,哭哭啼啼的像什么。”大概是被这种情绪感染,张智连忙出来打岔,“师姐,这药还没给小师妹喝完呢,二师兄说了要全喝掉,还剩不少。”

“嗯。”双双揉了把荆小情的小脸,继续给她喂药,“来,把它都喝了。有二师兄在,小师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荆小情往旁边看了眼。

陆柒月发现自己突然被cue到,有点不耐烦地拿手指蹭了蹭鼻子,道:“有什么好说的,赶紧把药都喝了,别拖后腿。”

双双无奈地笑了笑,将汤药送到荆小情的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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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羽阁大殿内。

前两日才在这里目睹了荆小情接受“审判”,没想到今天站在台下的人就变成了自己。宋绯莲的嘴角勾了勾,手中紧紧握着摇光剑,毫无惧色地看向台上的三位老者。

守静、守元和守宁长老。

也是她们师父的同门师弟。

半夜擅闯禁制,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至于怎么处理全看掌权者的意思。要是师父这种随意的性格,知道陆柒月和荆小情没有什么别的意图就是想下山还好说。

但现在师父正在闭关中,实际上能说上话的,就是她的这三位师叔。

荆小情一个失去记忆的小丫头不记得倒也是正常,但宋绯莲可是一直被师父养在身边的,对三位长老的脾性简直再了解不过,知道这三位长老对师父简直是又怕又恨。

其实最简单的一个问题就能暴露出来他们之间的矛盾:为什么这一代飘羽阁没有掌门?

还不是因为师祖要将掌门传给师父,师父拒绝,师祖却并未再传给下一个?

论修为,论能力,三位长老都无法与师父匹敌。他们渴望权力,又不屑于在面上表露,因而就像阴沟里的老鼠,找准了机会就要下个绊子。

就算师父突遭横祸变成了现在的少女身,浑厚的修为也足足可以吊打三位长老中的任何一个。他们心中如同明镜一般清楚,所以才一直隐忍,直到如今师父闭关。

前两日守元师叔对荆小情用了追魂掌,其实他想打的根本就不是荆小情,而是师父的脸。

师父将守心一支和萦火佩都交给了她,她又怎么可以丢师父的人。

“逆徒荆小情!前日我便说过,她定是叫人夺了舍,要用追魂掌试探却被你们拦下。现如今闹出这种丑事来,传出去叫我们飘羽阁如何自处!”

守元长老率先发难,朝着宋绯莲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他们三人之中,守元长老的脾气是最爆的,同样也是最好拿捏的。

宋绯莲行了一礼:“守元师叔,当日虽未用追魂掌进行试探,但其后我已亲自验过,荆小情的确只是失去了记忆,并没有被他人夺舍,此事师叔可以不必担忧。”

“师妹年纪尚小,正是贪玩的年纪,今日一事责任在我。若是白天我同意师妹下山玩耍,晚上她便不会如此胆大妄为。要怪,就怪我一人吧。”

宋绯莲轻描淡写地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宋绯莲比谁都清楚,她是飘羽阁这一辈中最出色的弟子,接下来的武道大会中,飘羽阁若是还想夺得头筹,必然需要她的力量。因此如果不是太过丧心病狂,三位长老应该不至于拿她开刀。

果不其然,冠冕堂皇的话一出现,守元长老立马就被她怼得脸色难看。守宁长老见状立马开始和稀泥做好人:“罢了、罢了,守元师兄那追魂掌不是一般人能够消受得了的,荆小情她修为低微,又何故与一个孩子过不去呢。”

听上去像是在为荆小情求情,实际上:“绯莲啊,门有门规,虽说师叔相信荆小情并未被奸人夺舍,可这大半夜的想要偷跑出去,确实是不合规矩。还有你们家那个老二,叫、叫什么来着?陆柒月,陆柒月是吧,我记得他很多年前就已经拜入师姐门下。小师妹不懂规矩也就算了,怎么他一个二师兄也不懂门规?”

“依我看,即便不施大戒,小惩也是该有的。”宋绯莲还未开口,守静长老就与守宁长老一唱一和,要把宋绯莲的反驳扼杀在摇篮之中。

“各位师叔,柒月身体欠佳,拜入师父门下后师父强行让他沉睡了三年的事情想必师叔们都知道。他如此想要下山必定是有他的缘由,若当真是尘缘未断,那也不利于他的修行。”宋绯莲颔首,“还请师叔们网开一面,之后,我自会带着柒月了结尘缘。”

“绯莲,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简直荒谬!”守元长老拍案而起,“什么尘缘未断不利修行,我看你们都是被师姐惯的,无法无天!要是再这么放任下去,我们还如何放心将飘羽阁送到你们手上?”

守宁长老看了看守元,又看向宋绯莲,用一种极其软化的口吻对她说道:“绯莲,你师父给你的那道萦火佩,其实就是掌门印,这东西非常重要,一旦损坏不可复原。你带着掌门印出行多有不便,这样,你先把它交给师叔们保管,待到你师父出关之时,我们会转交给她……”

……掌门印?!

师父给她的那枚萦火佩?!

短短数秒,宋绯莲心中划过一道电光,许多事情都变得豁然开朗。

怪不得。

说了那么多废话,遮遮掩掩的,现在终于把想说的给说出口了。

既然他们的目的已经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那宋绯莲也就不用再与他们假惺惺。

“我明白了。”宋绯莲说道。

“那师叔的意思是,将掌门印交与你们,由你们来保管才是最妥当的,对么。”宋绯莲毫无畏惧地看着台上的三位老者。

也是在这一刻,她感觉到周围的气流都开始发生变化。自三位长老那里掀起的威压如同当面拍来的浪花一般迎头而来,甚至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宋绯莲的衣裙甚至被大殿内不知从何吹来的风掀起,但她还是稳当当地站在那里,宛如石像,屹立不倒。

曾经师父还未闭关的时候,她就嫌恶这些师叔表面仁义君子,没想到师父这只是闭关还不是死了,他们的狼子野心就已经到了压制不住的地步。

她露出一丝讥笑:“不知各位是否探讨出来,这掌门印应当给哪位师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