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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双叫车夫停了马,撩起马车的前帘,看向面前的这家店。
待到车夫刚将那落脚的东西放下,双双就迫不及待地撚起裙子轻盈下地,来到了店门之前。不像是寻常的店铺总敞开了门迎客,这里的大门常年都是紧闭着的,却从来都不影响它的生意。
牌匾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凡物阁。
这家兵器铺子是由东崖第一神锻匠莫论所开。
起初只是因为老头儿打了一辈子铁,厌倦了江湖纷争,想要找个地方赚点小钱养养老,便在京城盘了一家铺子贩卖武器。谁知道神锻匠的名头太大,甫一开门兵器便被一扫而空,不论是莫论还是他的弟子们所铸都被买了干净。
莫家的子弟们见有利可图,便迅速做起了贩卖刀剑的生意,有神锻匠的名号加持,凡物阁的生意火爆,莫家也因此成为了商贾大家。
莫老头儿原本开的这家店,在他儿子接手后吞下了周围不少小店,现在已然做成了京城首屈一指的武器铺。
而它,也是由着莫老头儿的一句“手中之兵,皆为凡物”,因而被命名凡物阁。
“小姐,这恐怕不太好吧?柳家小姐约您到府上一叙,就是怕您太闷这才下了帖子。您上次擅闯考校场,老爷罚您禁足一个月,就是不想您再碰这些东西,咱们要是不赶快到柳府,要是让老爷知道了,这……”
双双身后的车夫看见这个牌子简直要惶恐了,全府上下谁不知道他们小姐文武都有天赋?
可是谁又敢在老爷面前说一句小姐的好?
光是上次,听说有仙人来考校场挑选有天赋的弟子入门,小姐只是偷偷去看了看,老爷就勃然大怒,罚了小姐一个月的银子外加禁足!
“无妨,小柳儿在帖子中也写了,若是有喜欢的铺子,也可驻足片刻。”对待下人,双双也不像是普通的世家小姐那般高傲,她从来都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因而下人们其实也都很喜欢她。车夫连忙低头行了一礼,将马车赶到一旁,在凡物阁的门口守着皇甫双双。
这是双双第一次进武器铺子。
皇甫彰等几个兄弟,十二岁时便得了父亲所赐的佩剑,从此在考校场上便舍了木剑,用着真玩意儿跟张仙人等师父们学习。但即便是他们淘汰下来的木剑,也都被父亲派下人去销毁,并不给双双任何“可乘之机”。
因而,双双也想要一柄属于自己的武器——即便这把武器并非父亲所授。
虽说被扣了一个月的银子,但双双那里还存了些私房,她托人打听过一柄武器的价格,她能够承受得起。饶是如此,在推开店门、迈进店内的那一刹那,双双心中还是生出了几分忐忑。
她不怕贵,她只怕就连凡物阁中,也寻不到她想要的东西。
甫一踏入店内,双双便觉得自己像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进入的瞬间便可看见正面大墙上写着一个【器】字,龙飞凤舞,好不潇洒,应该与门口的牌匾之字出自一人之手。大厅巨大,中间让出了一条宽阔的路,而两边所陈列着的,便是凡物阁的一把把神兵。
路,只有一条。不存在两侧的兵器看完了之后旁边还有其他没看到的情况,因而若是走完这一条路还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武器,那便说明与凡物阁无缘,可以另寻他家了。
双双深吸一口气,朝着尽头的方向走了过去。
掌柜的站在柜台之后,原本正在翻阅账本,看见双双来了立马笑脸相迎:“这位姑娘看着面生,不知是为父兄还是夫君来挑选武器呀?”
双双的视线一刻也不曾离开过这两侧的兵器。这凡物阁的采光很好,光亮透过窗户纸照在这些件兵器上,亮堂堂的,每一柄刀剑都露出它应有的模样。除了常见的刀剑之外,台子上还摆放着长枪、弩、匕首、鞭子、弓箭等武器,可供客人进行挑选。
听见掌柜唤她,双双看过去,朝他微微一笑:“来为我自己挑。”
“啊?”
掌柜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双双也不解释,只一步一步朝更里处走去。那掌柜的生得肥头大耳,看着倒像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他连忙小米步来到双双身边,脑袋上汗都要滴下来了:“这位姑娘,咱们可就别开我这掌柜的的玩笑了,这些武器您用?嗨哟,您可真是太会说笑了。”
“您说说您家的父兄或者夫君平日里趁手的兵器,我这就给您挑挑。”
双双停下脚步,她脸上的笑容没有变,看上去依旧温柔:“掌柜的,我没有说笑,的确是为自己而来的。”
她的目光扫过两排,每一柄武器都有自己的好,拿在手中定是能让她大展拳脚。但是这一圈看下来,双双还是觉得它们差了些什么。
她自己又说不上来。
“这……您要是这么说的话,可就没意思了。”掌柜的抹了把头上不存在的冷汗,双双身上的衣物看着并不像是便宜货,也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小姐一时兴起过来捉弄凡物阁,心中不快却又不好过多地表现出来,“您看看,咱这凡物阁内有哪一样是您能使的?要我说啊,您来看也看了,捉弄我这掌柜的也捉弄了,还是早些回去,莫叫家里人担心才是啊。”
双双的步子一顿。
她看向掌柜:“我并非捉弄你,掌柜的。江湖偌大,谁说这些神兵造出只能为男子所用?若是今日进你店里的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女侠,你敢这么跟她说话么?”
她脸上的表情并没变,甚至说话的语气也仍然算得上温柔。但是随着她的话语,掌柜的的背后倏地就淌下了几滴冷汗。
掌柜的忙跟她赔笑脸:“这自然是不敢的。”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暗骂晦气。
先前在凡物阁的零星散客听见了双双的话,看了她一眼之后也没有挑选想要的兵器,纷纷离开了。掌柜的简直有苦不能言:“姑娘啊,你说说你一个女人家往这儿一站,都影响我们生意了都。您说您想要趁手的兵器,行,那您看看,这一圈儿里面什么刀啊枪啊剑啊的,您随便挑,要是您能举动了、把刀剑拔出鞘,那我就把那把兵器白送给您,成不?”
他纯粹信口胡诌。
这上面摆放的刀剑大多是沉重的款式,别说这么纤细柔弱的女子了,就算是个男子也未必能拿得起来,更别说是让它们出鞘了。他这么一说也纯粹是顾及客人的面子,还有让她知难而退。
只是这样的心思,双双这等敏锐聪慧的人,又如何能不知晓?
旁人都瞧不起女子,觉得女子只应于深闺之中,不能出来抛头露面、不能像男子一样学武习文,甚至连一些女子都如此认为,说什么阴阳之道,从来如此。
可是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双双站在原地,她缓缓地转了一圈,视线在陈列台上的每一件武器上都稍作停留。她并非没钱,只是想找一个与她有缘的兵器,就好像那令人艳羡的夫妇,今生今世,唯有彼此。
但是她将这陈列台上的武器看了个遍,它们都始终差了些“感觉”。
双双能够感受得到。
她无法与这些兵器缔结关系。
“除了陈列出的这些,不知凡物阁还有什么名兵?”她问道。
谁知一问这个问题,老板脸上的笑容就变得灿烂了:“姑娘这是,陈列台上的所有一件都没看上么?”
哪里是高兴,分明是赤裸裸的嘲讽。这幅面孔就好似在跟双双说,这见识短浅的样,真不愧是女子。
可,女子又怎么样?
不等双双回答,掌柜的就往大门正对的方向一指——那正是【器】字所在的方向。掌柜的走到器字旁,摁下了墙上的某一块石砖,只听轰隆隆的声响,那【器】字竟然缓慢地向两侧打开,露出了两把交叉放置的刀。
兵器不会说话。
但不知这两把刀是何物,光是视线落到它们上面的那一刹那,双双就莫名觉得心都有些颤抖。
她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感觉——有些事情只有你经历了之后才能感受到,当机关的最后一个齿轮咬合,当繁复的图画的最后一笔被点上,你当下的感受便是最真实的。
就好像她见凡物阁的其他兵器都没有感觉,但是在看见这两把刀的那一瞬间,她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坐在那里,召唤她。
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双双下意识地朝那两把刀的方向迈了一步。掌柜见她这幅表情,忍不住笑道:“哎哟姑娘这眼力,真是,这两把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断碧落】和【斩黄泉】,它们啊可是由莫论大师亲自铸造的最后两件兵器,刀身由北冥玄铁所铸,光是有钱还买不到呢,哈哈。”
掌柜向身后一伸手:“姑娘啊,咱们还是看看陈列台上的这些吧。”
言外之意,这两把刀你想都不要想。
可是惯常善于察言观色的双双,今天还就不愿去听那弦外之音了。她定定地望着它们道:“掌柜的刚才说了,若是我举得动、拔得出,这刀……是不是就归我了?”
在看到这两把刀之后,双双的视线一刻也未曾从它们身上离开,就连说这话时,她也未曾看掌柜的一眼。
掌柜听后哈哈大笑,心中算是狂喜。要知道自这两把刀铸成以来,除了铸造它们的莫论大师,还从未有人能够成功把它们拔出!
这小丫头片子若是真对那两把刀感兴趣那还好了,毕竟这两把刀,他笃定双双一介女流根本连分毫都拔不出;若是看上了陈列台上的其他兵器,或许他今天还真有可能破费。
掌柜的心中大喜,这份喜悦在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姑娘,你若是能拔出来,那刀便送你了!”
不自量力。
即便掌柜的不说,双双也能够从他的眼神中读出这四个字。
这份感情她在很多人的眼中见过——父亲的眼中,她兄弟们的眼中,皇甫彰的眼中。双双想,这种情绪她早就应该习惯了,可事实上,触碰到掌柜的眼神的一刻,心中还是会生出些许的不甘。
这样的命运,为什么要她坦然接受?
她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向两把刀。其中一把较为平静,但是不知为何,另一把却随着双双的不断接近而愈发颤动,就好似希望双双能够拔出它似的。双双来到它们身前,盯着它们看了许久,忽然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那柄颤动的刀!
小臂发力,就要将它从刀架上抽出!
也正是这一刻,一股无形的巨力突然施加在双双身上,她的肩、她的臂、她的手、她的腿、她的脚,突然被这股力量压着,不停地往下沉。双双的身体不停地颤抖,而她越是抵抗,那力量便越是强大,若不是这副骨架硬撑着,只怕这力量转眼间就能将双双压成一滩肉泥!
即便如此,地面还是多出了一道浅浅的凹陷。
很痛,脚底大概已经裂了,不知渗出血没有,只知这痛连着心脏一同抽搐着。
双双咬着牙,死死地盯着手上的这把刀,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她的胸腔中正燃烧着滚滚的火焰——
你的阻止,仅仅如此么?!
“算了吧姑娘,这断碧落啊,就连咱们京城有名的大力士都来拔过,可人家愣是纹丝不动。咱们姑娘家的,文文静静嫁个好夫君就是最好的了,干嘛要花这个力气去拔刀呢?更何况,你明知道自己拔不出来呀!”
掌柜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言辞恳切,声音含笑,似是在嘲笑双双的狼狈。双双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见,却感知不到他的方向。
是啊,她明知道自己拔不出来的。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人。虽然在外人眼中,她的身份已经足够令人羡慕:京城皇甫家的本家,父亲还是当朝宰相皇甫震。这样的身份让双双在京城的诸多小姐之中也是最令人瞩目的存在,今后说不定是要进宫中做皇妃的。
但是谁也不知道,贵重的身份不是双双的荣耀,而是她的枷锁。锐利的铁链刺穿了她的双翼,将她牢牢地与家族绑在了一起,若是她想要展翅高飞,那就必须亲手折断这双翅膀。
若是知道自己做不到,却还要去做的人,算傻瓜吗?
如若是,那么双双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她这十几年的人生,都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女孩儿不能读四书五经,不能读治国策,只能修女红、读女德,那她便摸索出府上守卫轮班的时间,即使凿壁偷光、堂堂大小姐搞得像贼,也要在他们都休息了之后偷偷摸索到书房内读书;
女孩儿不能习武,父亲用好几位绣娘师父填满她的时间,那她将那些女红做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哪怕是叫那银针戳伤了手指,也势必要溜去那考校场上,跟着兄弟们一起向师父学习。
既然都觉得她无法拔出这镇店之宝,可她今日还偏生就不信。
谁都可以不相信她,谁都可以嘲笑她,但她自己决不能不相信自己,决不能轻易嘲笑自己。
她要用自己的女儿身,去改变既定的命运!
也是这一瞬间,双双的脑海中突然记起了考校场上,那位十几岁模样的女仙人的眼。即便她也是女子,可父亲依旧敬重她,没有人敢因为她的性别就瞧不起,就连皇甫彰那样骄傲的人,也不会因为她是女子就对她指手画脚。
她想成为那位女仙人一样的人。
一样厉害的人。
一样可以决定自己命运的人。
女子,本来就可以同男子一样,有多种多样的选择,肆意畅快地过自己的生活。
为什么嫁人一定就是她们的终点?
她们可以选择做贤妻良母,可以选择相夫教子,但她们也应该可以选择成为女侠、成为修士,闯荡江湖,过截然不同的人生。
譬如双双自己。
她不想叫自己被家族掌握,她想要成为更好的人。
什么都不可以阻挡她追求自我的脚步,若是这些成为了她前进的阻碍,那她便会不顾一切,将其斩杀!
也正是在这一刻,那刀竟渐渐地被她拔出一丝缝隙!一团红雾咆哮着扑向她,叫声尖锐,甚至快要将人的双耳震聋!可双双的手仍是紧紧握着断碧落的刀柄,任由那红雾将她裹挟其中。
“我不……怕你!”
她咬紧了牙关,迎面而来的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出了她的泪水,双双却始终紧握刀柄,一丝一毫都未曾松懈。
红雾一下子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仿佛怪物将她迎头吞噬。
奇妙的是,当这红雾彻底将双双裹住时,加诸她身上的压力,竟然瞬间烟消云散。
双双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与她的心生出了共鸣,眨眼间,那刀身竟然变得无比轻快。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断碧落,咬紧牙关,而后怒喝一声,生生地将那刀从鞘中拔了出来!
屋外,狂风大作。
利刃出鞘,玄铁所铸的黑色刀身上,似是有红色的雾升腾而起。
双双手臂一甩,刀风凛冽,径直就将面前的石板上割出一道口子!
那掌柜根本就没有想到双双竟然会真的将镇店之宝拔出——那可是无论多少壮汉尝试都纹丝不动的断碧落!怎么会让一个丫头片子拔了出来?!他吓得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你……你……”
双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光是拔出这断碧落,就已经花掉了她全身的力气。
可是在这一刻,她心中的喜悦无以复加。
这十几年来的快乐,似乎都敌不过这一刻的。
她看着手中这把来之不易的刀,随后用力地握紧,垂下脑袋,将额头虔诚地贴在了刀柄之上。
“谢谢你。”
“谢谢你……”
双双哽咽着呢喃。
谢谢你,选择了我。
谢谢你,成为我的刀。
这一刻,她脸上流下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断碧落。
从此之后,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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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修看着尸人球,不耐烦地扇了扇手:“怎么没动静了,不会是现在就死了吧?喂喂,你要是还活着就说句话,我好回去复命呀~”
“三师姐!!”
院子里,荆小情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她的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魔修:“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把三师姐还给我!!”
尸人球上的丧尸们张牙舞爪,它们密密麻麻地叠在一起,若是仍拒绝接受现状的荆小情:“好吧,你师姐可能真的已经没了。小蚂蚁,现在该轮到你了~”
他擡手,正准备对荆小情施下最后一击。
正是在这一刻,尸人球突然炸了开来!尸人们被一阵飓风扬起,还没来得及落下,哪怕还在空中,便有一道如风的身影将它们狠狠地一一斩成碎片!
一道鹅黄色的影子在尸人中出现,她手中握着玄铁所铸的长刀,上面弥漫着红色的雾气。她干脆利落地斩杀掉所有妨碍她的魔,刹那间,尸人身体中迸出漫天血雨。
“……什么?!”
空中,双双眼神与魔修的交汇,一坚定,一惊讶。
空中隐隐响起了雷声。
她握紧了刀。
风在耳边呼啸。
已经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若是什么阻碍了自己,那便统统用手中的这把刀,斩断就好。
双双冷冷地看着他。
——只此一瞬,便是万物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