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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沧澜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之中。
被宋绯莲搀扶的守心微微睁大了双眼,她擡起头来,看着面前荆小情的背影。
时间过得好像流水,只一眨眼,从前的那个小豆丁就长成了比自己还要高的少女,可以替师父遮风挡雨。
挡在守心一支前方的荆小情撑开了修罗伞。
守心有些微的发怔。
恍惚间,好像那个总是会温柔笑着的姑娘又回来了。
守心看着荆小情的背影,喃喃道:“柳如烟……”
“师父。”搀扶着守心的宋绯莲垂头,轻声对她说道,“我们,全都记起来了。”
关于来到这个世界的契机,关于那些尘封的过去。
在这场漫长的旅途之中,全部,记起来了。
何必同样也看着荆小情的眼。在她看向他的目光之中,恨意也好,愤怒也好,几乎占据了全部,只是其中或许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荆小情是在悲伤什么呢?
何必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只是在这张与项光之有着几分相似的脸庞上重新看到熟悉的表情,即便是何必,一时之间也有些愣神。
他忽然对荆小情笑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你的父亲?”这样温暖的笑容只在何必脸上停留了一瞬,可是很快,这股笑就变了味道,“只可惜,空口无凭,你说我是魔修,又如何能拿得出证据?”
“茶魂之中,留有沧澜城主当年所有的记忆。”荆小情看了一眼梁思思,“只要众人都能进入茶魂,那么当年的事情,自然真相大白。”
梁思思闻言,左手向上一擡,准备将茶魂从忆思思内召唤出来。这墨色的光芒在空中一闪,却在即将到达梁思思掌心内的瞬间,被一道划过的光击中,变得粉碎!
“何必,你?!”
梁思思大惊。
事发突然,谁也没有想到——当着这么多道友的面,何必竟然会对茶魂这件证物下手!
“谁又能知道,这记忆是否遭到过篡改?”何必笑道,“用这种手段,也不怕被众玄门笑话,当真是个黄毛丫头。”
面对何必的狡辩,荆小情丝毫不让:“茶魂以北墨辰砂制壶身,世上仅此一只,岂能容人篡改?!只怕是你问心有愧,怕叫各位玄门前辈发现端倪!”
她早就看出来了,其实事实是什么样子的根本就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在眼下的局面之中,怎么才能让修真界众人相信这是事实。
她跟何必,眼下就在抢这个上风。
听到荆小情这样说,先前坚定支持着何必的玄门众派纷纷面面相觑,没有吱声。
想必心中都有自己的几分算盘。
何必却仍旧面不改色:“知道你是亚圣守心的高徒,即便这法器是由北墨辰砂所制,若是方法得当,一样可以修改其中的记忆。”
他话锋一转:“倒是不必过多纠结于这件事上,眼下还有我们更需要先解决的问题——”
何必擡起手来,指向被宋绯莲搀扶的守心。
直到现在,众人也不知道陆柒月究竟用了怎样的毒,竟然能将堂堂亚圣撂倒,变成现在这幅弱不禁风的模样。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也没有露出任何端倪。
“亚圣守心,走火入魔,已经不配留在玄门之中。”
何必一字一句,句句诛心。
“只要此人还留在世上一天,那玄门便一天不得安宁。今日,我天仙楼愿牵头诛杀亚圣,还玄门一片清净和太平!”
何必是不是魔修,因着茶魂已经被毁坏,无法探查究竟,众玄门也不知是否应当相信他。
可是亚圣守心入魔,是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事儿。
这般强大的人,哪怕有一天想要屠了他们整个门派都有可能,虽说平日里他们与飘羽阁无仇无怨、少有往来,但是玄门之中没有任何一位掌门,愿意让门派担上灭门的风险。
为此,他们宁愿先负了守心。
何必的这声号令一出,立刻就有人附和起来:“诛亚圣,还太平!”
“诛亚圣,还太平!”
“诛亚圣,还太平!!”
每一次,附和的人就越多,这份未名的仇恨就像是野火,由何必发帖种下种子,眨眼之间就生根发芽,无尽蔓延,最终呈燎原之势。
到最后,几乎全部的人都开始呐喊,对于未来的担忧与恐惧笼罩了他们。
或许像守心这样强大的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此刻还没有被怒火冲上头的,除了位于事件中央的守心一支和历城山牧石溪,还有处于外围的瀚阳城势力与纪星辰。
牧石溪是因着贺亮的簪子,他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瀚阳城则是宋绯莲于范琳琳有恩,他们自然偏向守心一支。
而长山派,本是与飘羽阁恩怨最大的门派,再加上莫严不知为何出现在“敌对”一方,有许多本身看莫严不顺眼的长山派弟子,这下更觉得他是叛变,对飘羽阁的仇恨更上一层。
所以在何必煽动众门派的仇恨情绪时,长山派的弟子也是最一开始就跟着一起嚷嚷的。
可是领头的人一直都没有动静,尤其是纪星辰。
他轻轻捏着袖口,看向位于事件中心的守心一支。
徐桥提着剑,眼神冷漠地向后面看了一眼,那些人也懂了他俩的意思,渐渐地,长山派呼喊的声音小了下去,最后直至微末。
“即便飘羽阁与长山派有着世仇,那也只是祖辈们的恩怨,守心前辈也从未做出对不起我们长山派的事。”
纪星辰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如玉。
“且不说飘羽阁守心一支的双双道友救过莫严和徐桥,于我们有恩。现在守心前辈有难,我们长山派的弟子又怎能落井下石?”
“……”
纪星辰本就在长山派的新一辈弟子中有着绝高的声望,听见纪星辰都这样讲,先前还被煽动起来的长山派弟子们,一个个全部都低下了头,不敢再说什么。
纪星辰神色凝重地看向宋绯莲和守心。
他知道守心前辈并非杀人成性的暴徒,但现在,守心不明原因就走火入魔,还想要杀掉天仙楼的楼主何必。
他不知这二人中间究竟有过什么血海深仇,且看事态如何发展,再做定论吧……
荆小情看着面前这群冲她呐喊的人。
有些,她曾经在武道大会上见过,却也并没有交谈;而剩下的绝大多数,都是荆小情连认识都不认识的人。
相信他们平日里,也并没有跟守心师父有过来往。
可是,就是这样没有过交集的人,现在一个个被仇恨笼罩着,仿佛他们真的与飘羽阁有着什么难以解开的仇怨。
众人呐喊着,好似荆小情和背后的守心一支,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恶的恶人。
真正的恶人呢?却隐藏在众人之中,用那双含着笑的眼,看向荆小情和宋绯莲。
就像在对她们说——“看啊,我就是这般无赖,你们又能如何?”
还有背叛了她们的陆柒月,此刻也只是微低着头,不与荆小情对视。雨水刮进了荆小情的眼睛里,她用力眨眨眼将它挤出,变成了她流的泪。
啊啊。
其实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好过。
只是身边的人太善良,太美好,她们给荆小情编制了一个美丽的梦境,让她心甘情愿地睡在那里面。
直到此刻,这梦境被别人从外面戳破了,戳碎了,荆小情才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
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变好过。
荆小情一个人,面对着无数的怨恨与痛苦。黑暗之中的怨气生了根,化成了一波波黑色的浪潮,朝她劈头盖脸地扑来。
她明白的,她都明白的。
自古以来人心易变,趋利避害,光说道理是不会有人听从的。
只有力量。
只有压倒性的力量,才能叫所有人臣服。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第一个先拔出了剑,荆小情只听见“噌”的一声,随后,此起彼伏的,那么多的人纷纷都拔出了自己的武器。
对准了荆小情,还有她背后的人们。
平白无故,却要拔剑相向。
荆小情忽然笑了。
父亲,母亲,这难道就是你们想要守护的人们之一吗?难道舍弃了生命,也要保护这些对自己拔剑相向的人吗?
荆小情的周身忽地起了风。
与此同时,天上的雷开始现出异动。
若说先前还是正常的雷电,只是频率较高,可是现在,但凡闪出一道闪,就必定是紫红色的异电。
荆小情慢慢托起手来,她掌心中倏地出现了一道银白色的光芒,可眨眼之间,这光也变成了红色。
就像被血水染红了一样。
“项思雨,你的父母都是嫉恶如仇的正道修士,父亲项光之是剑圣,母亲柳如烟更是自少女时就斩妖除魔。”
与何必这张脸截然不同的男孩儿声音再一次出现,不管听多少回,荆小情都觉得适应不来。
何必缓缓说道:“为何到了你这里,你却要保护一个入了魔的人?”
“……”荆小情咬紧牙关。
好啊,很好。
用她已经死去的父母来营造一种她必须要向着“正道”的环境。何必不仅想害死守心,而且,还想让荆小情亲自下手。
何必笑道,落下最后一击:“项思雨,你对得起项光之和柳如烟么?”
“……老五。”
就在荆小情进退两难之时,她突然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虚弱声音。
她双眼通红地转过头,却看见嘴唇发白的守心师父,正艰难地看着她。
守心脸上的表情亦是勉强。
“罢了,这也是天意……孩子们,你们把我,交给……”
守心师父的话音未落,天空之中,忽地落下万千剑阵!这些剑打断了守心的话,它们同雨一般簌簌落下,密密麻麻,根本数也数不清!
人群之中爆出惊叫,玄门众人纷纷举起武器想要抵挡,可就在这些剑离他们还有一尺的距离时,它们突然一同停下,不再前进半分。
它们就像是悬在玄门众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威胁着他们,叫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荆小情睁大了眼睛。
这一式她简直不能再熟悉,武道大会上,茶魂的记忆里,她都见过。
北斗剑诀摇光一式,【万剑归宗】。
她看到宋绯莲眼上的带子不知何时松开了,随着风慢慢飘落在地。
宋绯莲的眼睛此刻一片血红,甚至有一种发黑的征兆。
荆小情喃喃道:“宋绯莲……”
“嗯。”
宋绯莲轻轻应了一声。
只见她将守心交给了旁边的张智,极其缓慢地抽出了腰间的摇光剑,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荆小情的身边。
荆小情能够感觉得出来,这一刻的宋绯莲,身上的真元已经完全变换,变得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恐惧。
她的真元,已经不是单纯的那股气了。
“宋绯莲,你的眼睛……”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么傻?”
宋绯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垂眸看向荆小情。
她的双眼中含着光,并非像是看不到的模样,此刻映出荆小情倒影的眼中,满是柔情。
“从前的事,是我不好。我没有顾及你的意愿,而是要求你按照我的想法,做符合常规大众认知的事情。对不起。”
这些话,荆小情明明每一个字都认识,可是凑到一起,她却不知道宋绯莲在说什么。
什么没有顾及意愿,什么按照她的想法,什么符合常规认知的事情?
一股不好的预感突然占据了荆小情的心脏,她近乎仓皇地看着宋绯莲,捉住了她冰凉的手:“大师姐,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你要做什么?”
宋绯莲将手从荆小情的手中抽出,极其眷恋地替她拨开额前散乱的发丝。
“不,你听得懂的。”她的声音温柔,“因为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忘记我的名字。”
“抱歉啊,小纭。那一天,是我失约了。来到这里后,我的记忆被封印了,不再记得任何过去的事情。”
“但是今天,今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一滴眼泪顺着宋绯莲的脸颊滑下来,她低下头,轻轻在荆小情的额上落下一个吻。
缱绻的,温暖的。
荆小情倏地瞪大了眼。
那个名字……
那个名字……?!!!
“荆小情。”
——“爱也好,恨也罢,我都要你永远记得我。”
宋绯莲转过身,她的白衣在空中扬起。
这一刻,她是这个世界里最自由的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