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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后的初秋。
陆柒月将前来抓药的最后一位病人送走,把病人刚给的碎银扔给琳琅:“中午别做了,去城东头打包点好酒好肉回来吧。”
失了金丹的琳琅,这些年来偶有蛇血沸腾变回蛇形的情况,多亏了陆柒月在,及时替她压制住,才不至于让琳琅失控。
这么多年,她都好好地活下来了。
现在的琳琅,俨然是二十出头的妙龄女子模样。
琳琅接住银子,在手里掂量两下:“柒月哥哥,你这钱还没捂热乎呢,就要花出去啊?”
“就你话多,要不一会儿别吃。”
“嘻嘻,有这种好事儿怎么能少的了我呢?”琳琅龇着一口白牙,立马将碎银子塞进自己腰带里,“得嘞,去买好吃的咯!”
陆柒月看着琳琅蹦蹦跳跳跑出去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
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不去嫁人不说,非得在他这间小医馆赖着,蹭吃蹭喝。
也就是他还有点积蓄能够养得起,要是哪一天养不起了……他就要一脚把她踹出去嫁人的。
他转身去整理架子上晾晒的药草,听见身后又有蹦跶进门的动静,陆柒月连头也不回:“怎么,又忘拿什么东西了?”
“二师兄。”
听见这个声音,陆柒月猛地回过了头。就看见张智站在门口。
张智见他望过来了,正咧着嘴朝他笑呢。
“哦哟,我以为是谁呢,稀客啊?”陆柒月手上的活儿没停,朝院子内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坐,“最近飘羽阁的事儿不多吗,怎么有空到我这边来串门了?”
张智乐呵呵地走了进来:“害,这不是有大师姐在么,能出啥乱子啊?我今天来,是有个事儿想跟你说。”
“来,进来吧?”
后面那句话,张智是对着门外的方向说的。
陆柒月收拾好了架上的药材,回过神来,就见着一个梳着发髻的小姑娘躲在张智身后探出颗脑袋,有点胆怯又有点好奇地看向陆柒月。
她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小脸圆圆的,掐一把都能掐出水来。
陆柒月眯起眼睛——他看了看,这小女孩儿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
张智这是搞什么幺蛾子。
“你闺女?”陆柒月问张智道。
听见这话,张智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在他院子里平地摔倒:“不是不是,二师兄你想到哪儿去了,来小齐姑娘,跟陆大夫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眨眨眼,她看了一眼张智,这才脆声声地说道:“我叫齐明。齐天的齐,日月明。”
“……?”
对上陆柒月疑惑的目光,张智得意洋洋道:“前两天不是去沧澜城看望梁前辈还有沈前辈么,回来的路上正好碰到这个小姑娘,据说她是苏杭齐家的长女,只是患有魇症,这么多年了,没有一个大夫能治得好。”
“我就跟齐家人说了你,还小小地露了一手,这不,他们才答应我带她回来的。”
陆柒月瞬间就明白过来张智是什么意思。
十三年前,齐铭在洪水之中丧生,六年前的沧澜之战,他为了齐铭不惜伤害师父亚圣守心,所有人都知道齐铭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虽然张智并没有说透,但大概是将这位齐明姑娘认作是齐铭大夫的转世,这才费力将她带了回来。
听他的话,齐家还是苏杭的大家,即便张智没有说透其中的曲折,但——
又不是穷得养不起孩子,想要将富人家的子弟拐来飘羽阁,那可是得费点力气。
陆柒月上下打量着齐家少女。
他并不太愿意承认。
可是从这个女孩儿的身上,陆柒月感受不到任何与齐铭相同的气息。
若是将这事儿直接同张智说了,恐怕张智身后凭空生出的尾巴又要垂下了吧。
思及此,陆柒月罕见地朝张智笑笑:“若是魇症,那我当尽力一试。”
听到陆柒月这么说,张智兴高采烈:“那可太好了,二师兄,我就把齐姑娘交给你了,你可好好帮她治病啊~!”
“知道了。”陆柒月转身,去帮齐明配置治疗魇症的草药,“小齐姑娘在院中稍坐,稍后我来扎上几针试试。”
张智将齐明安排好了,因为她的家乡很远,这些日子只能在陆柒月这里住着,所以张智又去后院替她收拾出来了一个小房间。
在做完了这一切后,看着陆柒月已经在院子里给齐明开始扎针了,他不敢打扰陆柒月,轻手轻脚地走出院落,替他们关上了门。
虽然张智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是否存在着转世一说。
但,若这个小齐姑娘当真是齐铭大夫的转世,那便再好不过;如若不是,她久受魇症折磨,经由陆柒月这样的神医妙手一治,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张智心中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他乐乐呵呵地一拍手,准备回山上了。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瞅着快要到飘羽阁的地界,张智突然听到一句清亮的:“给我打!!”
他回过头,看到一群衣着鲜亮的孩子正把一个破布烂衫的小孩儿围在中间拳打脚踢,那个可怜小孩儿手里的白面馒头吧嗒一下掉在了地上,瞬间沾染上了灰尘。
“我家不要的馒头扔了都不会给你!你还敢捡,我叫你捡,叫你捡!!”
张智看见那个小孩儿拼了命地爬了两下,不顾他们的踢打,用身体护住了地上的那个已经脏了的白面馒头。
那些施暴者根本没有任何犹豫,依旧下重手揍着那个小孩儿。
张智心软。此情此景,不得不让他大喊一声:“住手!!”
他本就生得高壮,对于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子来说,张智这个头简直就像是天神一样。
其他的几个小孩儿看见张智出现就不太敢动手了,领头的那个小屁孩子,虽然畏惧,面上还是装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东西?敢……唔,唔唔唔!!”
张智什么话也没说,他只是打了个响指,那小孩儿的嘴就像是被缝上了一般,再也张不开了。
张智朝一旁扬扬下巴,没好气道:“还不快走。”
几个小屁孩子一看不好,屁滚尿流地跑了。张智看他们走远,连忙蹲下将地上的小孩儿扶起来:“你是哪家的孩子?我给你送回去。”
可是那个小孩儿就像是没听见张智跟他说话一样,他的眼里好像只有那个馒头。
他坐起来,不顾身上的伤,用脏兮兮的衣袖蹭了蹭馒头的表面就往嘴里塞。
“哎——!”
就算从前家里并不富裕,张智也从来没过过这种苦日子。
见那馒头已经脏了,张智连忙制止,把那馒头从他手里抢下来:“别吃了,没看见都已经脏了!”
小孩儿不依,又扑过来去抢张智那个脏馒头。
张智把右手举得老高,叫小孩子够不到它,空着的左手往怀里一掏:“等等等等,我有好吃的有好吃的,你别吃脏馒头了行不?”
直到他掏出在小镇上买的隆兴旺的糕点纸包,小孩子才停止了扒拉,两眼放光地看着油纸包。
张智认命地把它塞到小孩儿怀里:“吃吧,慢点啊。”
小孩子这才听懂了他的话似的,冲张智用力点点头。他猛地撕开油纸包,一手抓起里面的一个糕点塞进嘴里,把脸颊都塞得鼓鼓的。
看他这样,下一秒都快噎死了,张智没办法,只得从袖中掏出自己的水壶:“喏,喝吧。”
行侠仗义倒是挺好的一事儿,就是损失了一包给小师妹带的隆兴旺糕点,荆小情非得追着他打不可。
回山上以后,还是想办法把小师妹给搪塞过去吧。
谁知,面前的小孩儿吃着吃着,竟然开始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他一边哭得抽抽,一边还是坚持往嘴里塞吃的,没过一会儿油纸包里的糕点就见了底。
张智最见不得别人受苦受难的样子,也见不得他人落泪。他赶忙从怀里掏出手绢,胡乱往小孩儿脸上抹了把:“怎么啦,怎么哭啦?”
小孩儿擡起头来,认真地看向张智。而他脸上的灰尘被泪水一和,张智又这么一擦,大体上擦了个干净,露出孩子原本清秀的面容。
“……”
张智愣了下。
只是那面容,他有些眼熟罢了。
藏在深处的记忆蹦了出来,攻击着张智。
他的声音不自觉就有点颤抖:“孩…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看着他,眼神儿怯生生的,可张智的眼眶却发着热。
“闻…闻道。”
“我叫,闻道。”
——【“若是下辈子,你能遇见一个叫做闻道的孩子,我真希望你可以救救他。”】
在那个阴暗腐臭的洞xue里,那个鬼修垂眸看着张智。
他的表情是冷酷的,可是张智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求救。
张智忽地对着小孩子笑了。
他红着眼眶。
——“初次见面,我是张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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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入了秋,这才下了第一次的雨,夜里的温度就不比前阵子,从头到脚都泛着一股寒气。
而陆柒月搬在走廊上的竹制桌椅,却还是没有收回屋里的意思。
琳琅经常会说他两句,警告他老了以后关节容易发炎,不过陆柒月就纯当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点挪窝的意思都无。
时间久了,琳琅都懒得再跟他多说,也就随他去了。
那个名叫齐明的姑娘在这里也住了一阵子了,据她所说,自从陆柒月给她扎了针之后,她魇症的毛病就很少再犯过,也愿意去多睡一会儿了。
陆柒月听后只是点点头,又跟小姑娘说没事儿的话叫苏杭的家里多寄点钱过来,小医馆做善事太多,现在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为此也没少挨琳琅的打。
小姑娘噗嗤一声笑了,说那是自然,陆大夫妙手回春,就算是爹爹将苏杭的两件铺子赏给他都没问题。
陆柒月嗯嗯回应两声,再就没有下文了。
他比谁都清楚,齐明并非齐铭。
虽说他自己也没见过转世究竟是怎么个转法,是模样一样还是性子相同,亦或就连名也一样。
但毫无疑问的,眼前的小齐姑娘并不是他年少时遇到的心动一生的男子。
陆柒月根本无法从她身上获得一丁点熟悉的感觉。
哈……人海茫茫,就算守心一支有心帮他寻找,或许今生今世,他与齐铭都再无缘分。
如若天意当真如此,那也罢了。
只不过内心荒芜而已。
这一日,陆柒月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
琳琅上山寻荆小情玩,不在医馆里;齐明的针也扎好了,小姑娘吃饱饭准备歇息。陆柒月一个人坐在走廊上的竹椅处,一人独酌。
张智今日来了信,说是前一阵捡到了个宝贝徒弟,最近忙着带孩子没空下山来见他,要他多保重身体。
陆柒月笑了笑,将信折好又放回了信封里,仰头又是一口苦涩的酒液。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中会如此烦闷。
只是一想到芸芸众生都过得如此幸福,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被过去牵绊住无法脱身,只有他一个总是无端陷入回忆,陆柒月的心里就跟刀绞一般,伤得快要呕出血。
他晃了晃酒坛子,见所剩的酒液也不多,索性对着坛口浇出一线,尽数喂进自己嘴里。
就连后来什么时候趴在竹桌上睡着了,陆柒月都不记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之中,窸窸窣窣传来些动静。
陆柒月头昏脑涨,却在一片漆黑中感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披上了自己的背。
他以为是琳琅回来了,但身侧传来的感觉,与琳琅一点都不一样。
“……?”
陆柒月摇摇晃晃地擡起头,却在无意间看到对方面容的一刻,双瞳猛地睁大。
不、不可能……
“请问,您就是陆柒月陆大夫么?”
面前十二三岁的少年,脸庞依旧稚嫩,看着陆柒月的眸光里满是认真。
陆柒月茫然地看着他的脸。
不可能……一定是他喝多了,不可能的……
“陆大夫?”少年伸出五指在陆柒月面前晃了晃,继续说道,“我乃苏杭齐家次子齐铭,请问家姐齐明是否在此地?父亲托我来看望家姐,不知陆大夫可否方便让我进内堂?”
陆柒月擡袖,揉了揉眼眶。
再次睁眼,面前少年的面容还是没有变化,依旧是梦里都会出现的模样。
“陆大夫……啊,您怎么了?”
陆柒月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了。
哪怕他并不知道转世究竟是怎么个转法,不知是名字还是模样还是性格。
但在看到少年的一刻,陆柒月的心中便知晓,他就是他。
十几年的酸甜苦辣,十几年的思念,都在这一刻决堤。
陆柒月咬住下唇,他想稳住情绪,想用往常一般的声调告诉少年他的姐姐就在这里,可自他看见这副面容之后,他就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倏地,冰凉的感觉在陆柒月的脸庞上绽开。
他迷茫地擡起头,看到少年正掏出了手绢,替他擦着脸上的泪。
而少年齐铭脸上的表情同样迷茫。
“陆大夫,莫要再哭了……”
他替陆柒月拭泪的动作很轻,但少年的眉头,却同样紧紧绞在一起。
“不知为何,看到陆大夫的那一刻,我就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看到你哭,我的心里也十分难受,同刀割没什么分别……”
少年伸出手,轻轻将陆柒月的头揽进自己的怀里。
“就好像我们曾经,在哪里见过一样……”
脸颊被柔软的布料捕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陆柒月突然放声大哭。
陆柒月抓着少年人的衣服,将十数年的眼泪十数年的委屈十数年的思念,尽数抹到了他身上。
上天待他不薄。
因为他们本就不是初见。
——而是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