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娜娜 作品

末路所求

末路所求

牟宫内灯火通明,巡视的卫兵四人一队,李实蹑藏于檐阁,静待时机折回去。

“郡主”

“可有人来过此地?”

“郡主吩咐,小的不敢怠慢。但黄昏时,万释大人来过,说是燕王的意思”

侍卫将方形锦盒拿出来,兰允从转角处欢声,“郡主回来了”

蒋汐朝兰允笑着回应,犹豫着收下时又问,“他可有,再说什么?”

“万大人说,倘使郡主再问王爷说了什么,便告诉郡主,‘洛都边境,王爷说的话永远作数’”

洛都边境?王霖和宋芷微在的那次?

“倘使我没问呢?”

侍卫如实答,“万大人也说,王爷肯定,郡主不可能不问的”

蒋汐暗自唏嘘,这些日子不见赵瑾然,灯会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那样无辜而深情......倒像是她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般。

“兰允已为郡主备好洗漱用品,方见郡主久而未归,才又收了起来,还请郡主回房稍等”

侍女眼神稍变,蒋汐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将门侧开,榻上却无人迹。兰允在她耳畔低语,“奴婢于未时后查看公子伤情,却只见那玉白身影从窗户口离开,怕出差错,便只在此候着。确实除了万释大人来过,郡主的房间再没有丝毫动静”

“可他不是武功尽失么?”蒋汐攥了攥掌心,“你确定没看错,是他?”

“抓刺客——”

躁动声乍起,蒋汐推门即见韩阳带着禁卫军迎来,“郡主受惊了,密卫隋远令主已经追出去,我等必护郡主安危”

“皇上呢?”蒋汐故作焦急,倘使韩阳在此,她便无法脱身,“他们会保护我,刺客一事非同小可,兴许是声东击西?将军可别忘了,鄢省最近不太平”

韩阳拧眉,朝蒋汐行礼后带兵往另一个方向去。

蒋汐随而放眼轩廊尽头,指使四人往那边查探,再借口落下玉佩,带六人远离寝屋。

若李实装病,必有他的理由。既然余淮飞能避开耳目将她从牟宫带走,他知道李实、甚至王霖的事情也不再话下。皇帝和赵瑾然都没提到南家儿子的事,不管余淮飞说与未说,最好的就是将他踪迹瞒下。毕竟此事牵扯洛都和南家,这个节骨眼上万一又有人以此做文章,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蒋汐一边琢磨,一边有模有样地寻着玉佩。花园丛前是矗立的中空椭圆体石壁,其后池塘倒映着百年榕树,侍卫见她往前,好心提醒道,“郡主可得小心些,塘边丛中蚊虫滋生,让小的来吧”

蒋汐凝神,擡头再往里瞧时,那玉骨扇角露了分寸,她倏的回头,“没事,先走吧,再去那边看看”

李实屏住了呼吸,蒋汐战战兢兢地挪开步子,生怕那侍卫起疑,却还没走两步,一行人提着灯,规规整整往她的方向来。

“参见皇上”

蒋汐已经能不出差错地行完礼,赵世明挥手平身,“阿兮可是在找什么?小寒去了何处?”

“我先回房,后发觉玉佩掉了。所幸已经找到”

赵世明点点头,神色严肃,“牟宫出现刺客,叶迹名,带你的人去周边看看,务必确保齐怀郡主安全”

蒋汐捏了一把冷汗,韩阳也授意,左右顾看后领着人往池塘边去。

“韩将军——”

蒋汐关切开口,“可要小心池塘边蚊虫”

“多谢郡主。我等糙老爷们,不碍事”

石壁掩盖的身影一点一点缩着,执火炬匆匆的兵队从四方汇向赵世明所在。韩阳等人似是察觉到异样,默契地将步子放缓。

蒋汐强制自己冷静,李实既能悄无声息离开,那便是有极高的把握回来,方才那声刺客所指,当真是他露了马脚?再有,能瞒过袁伍寒的脉诊,必是他有备而来。太奇怪了,韩阳才离开多久,赵世明怎么能在如此时间之内径直往她这里来......

“保护圣上!”

蒋汐满腹疑惑还未展开,四面八方漫天而来的箭阵岌岌扑射。刀箭相击的摩擦声、禁卫士兵稳中略促的脚步声、以及她刚躲闪过箭矢就被人拽回而扯开的风声,再有门扉嘭地紧闭,禁卫众兵士死守在屋前。

“刺、刺客好大胆子”

兰允吓得瘫软在地,赵世明横眉,蒋汐又见暗夜视线中的光点越发明亮金黄,赵世明再一掌将她推开,数支银箭刺入床头、壁边,三人的面色在火光摇曳中若隐若现。窗纸外明月下的黑夜染了金光,浓油的味道渗入鼻腔,士兵惨叫声起伏。

蒋汐急中转身,右腿磕在了凳边,但精准抓到了台前蜡烛,“这间屋子有密道,皇上随我来”

兰允颤着牙,赵世明回头看了她一眼,蒋汐捂着嘴朝那地面温度借把火,顺拧那花瓶底的开关,“快”

间隔极短的两声石壁开合之响,蒋汐猛地回头,却只见赵世明一人跟在身后,“皇上,兰允没跟来?”

赵世明没答她的话,上前几步顺便取走她左手握着的蜡烛,借她右手的火光点燃,全神往前,“这密道是那余家长子掳走你时所用?”

“是”火光前的身影毫无退意,密道石壁全无回音,蒋汐慌张往回折,本就慌张的心绪更乱,“兰允,兰允快进来——”

“该来的人,自会跟上。”

“轰——”两面石壁被外力所震,赵世明停步转身催促,“快些,入口被炸了”

碎石掉落,蒋汐只得退后,赵世明一把将她拉住,小跑至转角踏入更宽的岔口。

他停下来,像是徘徊不定该向哪条,蒋汐遥遥回望,涌上的恐惧将心神席卷,“分明暗道里识不出声,陛下......为何会知道入口被炸?”

空气静了些许时候。蒋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陛下、对这里很熟悉?”

不对,居室之外火势滔天,贼人怎会作茧自缚,入火厮杀?莫非——

背着的左手垂下,赵世明转身,扬起嘴角,“时间有限,朕便不跟郡主打哑谜。”

他择了左边的道,“沿着这条道走出去,驸马会在那里接应。”

蒋汐震恐,“竟......是你的计谋”

赵世明面色平静,“牟宫布局似皇城,朕还在襁褓中,皇爷爷就命人筑此宫殿,以供皇室入北境而居。朕打小便跟兄妹几个来此游玩,对此地形如数家珍。你当很清楚,朝野之祸,形以先皇圣旨为因,实是人心贪欲无尽,后者永无杜绝之日。坐守大夙八年以来,朕所受明枪暗箭不计其数。朝中官员、江湖游士、平民百姓,各有所求,无论健康、安稳,或是食色、钱财、功名,甚至朕的位子......和性命”

蒋汐错愕的面容愣愣看向他坦然的目光,赵世明只专注寻着壁上年久的痕迹。

“他们会死在外面吗?”

“你跟小寒是一类人。”赵世明淡笑一声,并不打算回答她,步子亦不曾停下,“赤诚、热血、有抱负,朕很欣赏,世间最缺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朕也知道,你们心中有怨。但革变事从来如此,新制之下必有牺牲、必须敢为人先。朕很幸运,只等了八年,后日大婚,便是收网之时。”

“那可是人命”

“朕已许他们心中所求”赵世明止步,“郡主落入民间这么多年,还不懂得何为取舍吗?”

“可命都没了还怎么取舍?”

“就算茍延依旧会死无葬身呢?”

赵世明冷冷看向她,“那些只是郡主以为。死刑者以性命换家财,绝境者以生机换清誉,万千末路者孜孜以求。”他讽笑一声,“郡主认为荒唐,朕,一国之君,同样深觉荒谬。可这八年来,无数次同样的戏码在朕身边反复上演。大夙明安实乱,权谋沼潭,谁能独善其身?谁又不想河清海晏?权力博弈,自沾上那一刻起,便无所谓失去。”

“陛下费尽心思带我来这里,是为了说这些?”蒋汐皮笑一声,“避人耳目,亦或诱敌深入。陛下是不信密卫,还是不信禁卫军?”

“失忆后的齐怀郡主,倒更有了几分南家儿女的血色。”

赵世明声色如常,“朕这个位子,万人仰望,无人可信。”

“但只要洞察人心,拿捏所欲,陛下还是会用他们。”

“南兮郡主比百条问罪前,是更持重些了”

赵世明敲敲石壁,侧着耳不知在听什么,“朕今夜是想,与你们做一个交易”

我......们。

蒋汐攥了攥左拳,掌心边缘的散灰还未来得及擦拭。他竟发现了。

似是确认清楚什么后,赵世明的目光越过蒋汐往后,“都跟到这里了,总不能一直躲着,朕一国之尊,阁下都不肯给个薄面么?”

扇面清脆合拢的声音响起,蒋汐瞧着身边人,李实化面为郑霖,还给她略显忧虑的脸色一个微笑。

“李实?朝阳郡主之子,南兮的哥哥?”赵世明顿了顿,“还是,郑霖?袁四手下副将?”

蒋汐稍惊,赵世明......竟知道这么多?

郑霖默了片刻,“本以为那婢女是袁意身边的人,没曾想,谋算最后的,竟是你。如此便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两人都是在下。皇上见谅,我等浪子周游江湖放荡惯了,不拘礼数。”

他接着道,“世人只知密卫是你心腹,却不晓心腹还分肺腑”

“看来,你查到不少”赵世明神色平和,“朕原打算七日后动手,但如今计划得提前。由你们来执行。事成后,朕必有重赏”他再补充一句,“君无戏言。朕早说过,哪怕罪己,也会给南卫一个交代”

“恕在下直言,一纸诏书载毁誉,结果倒是轻松。居高位者,又当真看得清下层所愿吗?”郑霖冷了些眼神,“倘使我兄妹未能做到,生死由谁作保?”

“世事如赌注,选择由心。但李公子当真觉得,走到如今,她还有退路么?”赵世明冷静的面色瞧不出丝毫情绪,“心中有牵挂,这才是她的软肋。而你大可成为山野闲人,但步步追踪至此,亦因牵绊......”

盘算着时间将话说完,耳畔的声音更近了,赵世明拂袖转身,“你二人心里在琢磨什么,朕没兴趣。朕只要大夙清明。该做的事情做完,要自由,还是荣华,朕都依。”

蒋汐注视着他的背影,“连我都能多少猜出月夜暗杀是个幌子,陛下便这么肯定那些人不会看出端倪?”

轰隆的震动接续而来,赵世明加快了步子,终止这场对话,“该说郡主妄自菲薄,还是心软良善?”

索然的壁景一幕接一幕,郑霖轻微喘气的动静淹没在滚滚而下的碎裂声中,蒋汐涣散地瞧着那身影越发渺小,终究与漆黑的出口融为一体。沿着渐短的距离,风力挑弄秀发将她拉回现实,铁甲声混着脚步声越发清晰。郑霖掌心紧了些,身后的轰动终究在一阵巨响后落入尘埃,消失无迹。

“卑职已将牟宫封锁,救驾来迟,请皇上责罚”

禁卫军跪地请罪,袁伍寒稍失了神,袁昶煜向郑霖使了眼色,传雪手中提着个木匣子,底座边缘沾了血迹。密卫飒飒落地,叶迹名同众人相似,衣襟面容皆有灼烧之迹。

“歹人决绝,咬舌自尽,火势太猛,带出来的都早被毁了面容。郡主居处烧得只剩......灰烬”

“那兰允呢”

蒋汐猛地仰向前,脚下踉跄一步,袁伍寒眼疾搀稳她,传雪低了声,将那木匣子呈上,“郡主......节哀。”

她狠了眼神朝身旁人看去,赵世明只漠然拍拍衣角的灰,目不斜视,“传余螽,燕王。”

语毕转身,行稳速前,不再回头,“驸马,郡主安危便交由你了”

“恭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