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照亮屋堂,赵瑾然燃备炉子,蒋汐静静坐着,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你为什么不阻止那些人以药炼兵?”
“我以为,你会问我些别的事情”
他递出大氅,身影在烛光中闪烁。
“你的伤好些了吗?”
赵瑾然愣了愣,靠拢火炉,“敢这么毫无设防地坐着,你真不怕我?”
“怕也没用”蒋汐触向腰间的扬匕,“我也并非毫不设防。只是你们武功高,设防与否差别不大”
赵瑾然不答,长久的沉默悬于火苗之上。
“恪儿在哪,为何只你一人,孩子呢?”
“你就不在意我跟别的女人有孩子?”赵瑾然冷笑,“你不是她该多好,这样她还是这世上最爱我的女人”
“那是你的儿子,你不该这么说。黄雅蓓那般爱你,你却带走她所有记忆,送至申城桦集,更有高手保护。你真的——”
“爱我?你真是残忍”男子仰头,抑着情绪,“曾经这世上最爱我的女人现在来告诉我,另外一个女人很爱我。失忆?”
他沉了眸子,血红涌上眼眶,蒋汐心惊,起身撤后,却被赵瑾然健壮的身体紧紧锁住。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回到过去?你到底要怎样,才能重新爱我?你到底要怎样,怎样!”
最后两字像是用尽了肺腑之力在怒吼,赵瑾然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低头勾手就将她按在怀中吻。
婴儿声泣,唇齿交缠,血肉撕裂,赵瑾然吃痛松口,蒋汐趁时抽身,扬匕晃在身前。
赵恪在隔帘后越哭越响。
“王霖,王霖,王霖——”蒋汐凄凄无助,屋外却无人相应。
“孩子哭了。你再过来,我一定会杀你”
赵瑾然呆愣地盯着她,双眸都惹出水来。擡袖一掌化作气屏,隔帘另去。
“你会杀我,你真的会杀我”如疯了一般,赵瑾然开怀大笑,踉跄的步子原地徘徊,声音却凄怆不已。
他含恨咬字,切切诛心。“你,你早就杀过我了。你,你早就杀死我了!从第一面,从第一句话,从你每个陌生而疏离的眼神。你懂吗?你懂吗!”
他蜷曲了身体,双膝瘫垂,“凭什么你说记不得了,一切就没有了,凭什么,凭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曾经你为了我,甚至愿意服下西莎蔓之毒,曾经你为了我,情愿背叛南家,曾经——”
“可那已经是曾经了”
蒋汐清泪滑下,“对每一段感情来说,最重要的是忠诚。你决定与别人成亲那一刻,她心里会有多难受?你设计陷害南安世子,你一次又一次哄着她,可你考虑过她的感受么?哪怕你以为被逼无奈,可感情面前,谁有能力来逼你?”
“我不是南兮,我没有她的记忆,她是否爱你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为这莫名其妙的事情而绝望。凭什么我是她?凭什么要我经历这些?我本来就本本分分,循规蹈矩,只不过是共情力强了些,凭什么就要遭这种罪,又凭什么,偏偏对你们这些人说恨,却根本恨不下去——”
她仰起头,头顶无光,他的影子却在她脚下。
“赵瑾然”
蒋汐索然无力,像是挣脱血肉的枷锁,那炉火依旧熊熊燃烧,“人活着,才有希望。世上无一人懂你又如何?你还有儿子,还有弟弟,还有姥姥,姥爷。就算这些人都在利用你又有什么关系?你的命只在你手里,因为你活着,这世上才有赵瑾然。或许,真正的南兮也不是我这具身体,或许,未来的某一天你会遇到她。”
她擦了擦泪,像往常无数次那样起身直立,“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拥有了多大的勇气、撕破了多深的恐惧和绝望,才站在这里告诉你这些”
她推开门扉,狂袭的大风一阵就将门压往两边,那单薄的身子更显羸弱。
“不要困于过去,你还拥有很多东西。王霖很爱你,否则他不会替你做这么多荒唐事。赵恪很乖,好好照顾他,不要活成老皇帝的样子。如果做了错事,就一件一件改过来,不要逃避。你能赢过当今皇帝,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
灌进的风雪肆无忌惮,蒋汐缩了缩身子,耳边却响起熟悉的声音。
“汐儿小心——”
快到根本看不清的暗器朝蒋汐刺来,路无渊身距遥远,千钧一发之时,她身后涌动强风,逆了雪向,那暗器垂直落地。
婢奴崖厮打声起,血腥味混着大雪,白里透红。
蒋汐还没来得及回话,身体就被人拽紧往冰室去。
石壁还有分寸之余,路无渊意图伸手,王霖自身后掷石将他臂膀打落,怀中孩子还咧着嘴笑。
“机关在这”
王霖迅速开门,赵瑾然先是震惊,随后以碎瓦片比在蒋汐脖前。
“哥,你别乱来”
王霖后背虚汗不止,路无渊同样伸手汇力于赵恪襁褓之上,“你动她,我动这孩子”
“你的意思,是想与本王比手速么?”赵瑾然厉声威胁,“那就试试”
“路无渊别伤孩子——”
蒋汐身子稍倾,赵瑾然的手只得往前挪,还没等两人再动,王霖脸色却更显难看。
“王霖你怎么了?”
他抱着孩子的手颤了颤。
“阿兮——”
李实迫切追来,王霖顺势将孩子落到他怀里。
“这——”
“哥哥”
蒋汐双眼泛了泪花,李实片刻感慌,上前与赵瑾然对峙。
“蒋汐,路无渊,李实,答应我,留我姥姥、姥爷与兄长、侄儿性命”
撑着身体的手从臂上滑下,赵瑾然揪了心绪,“霖儿?”
“对不起哥,我骗了你”王霖脸上的血色消退,“我也曾以为那九百九十九滴血可以救姨母,但那一切都是水月镜花。只要你揭开冰棺,她的尸体就会即刻腐烂。姥姥炼药成魔,这世上根本无人能说动,为了研制西莎蔓解药,我才拖了这么久。如今——”
他栽倒于地,蒋汐扑身就朝他奔去,那脖前的利器闻声碎裂于地。
“王霖,王霖你怎么了,王霖你别吓我”
泪腺溃败,蒋汐扭着脸声泪俱下,赵瑾然失力后仰,右手撞到棺口,“娘,不,你胡说,不是这样的,娘亲——”
李实敛声,“你看她左手小指”
冷气喷薄有致,枯骨却悚然不动。
“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你们搞的鬼,该死,是你们该死——”
赵瑾然怨怒聚力,路无渊一掌回防,那玉棺被强流冲击,从内而裂,玘露的皮肤在转瞬间褪去形状。
“娘,娘,娘——”
赵恪同样嚎声恸哭。
蒋汐脑子已然嗡嗡作响,怀中抱着王霖哭声不止。
“王霖——”
急而蹒跚,袁伍寒轰然跪地,身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擦,泪水已经溅入冰雾。
“吴寒,还以为跟你见过最后一面了”
“这就是你告诉我的万无一失?其他人活了,那你呢?”
“小爷的命,换我至亲四人,值!”他绽开笑容,皮下肉质却在快速流失。
“王霖,王霖不可以,不准死,我不要你死,王霖,给我振作一点,振作一点,你们谁,你们救救他,哥,路无渊,袁伍寒,你们不是很厉害吗,快救救他,快点,快点,怎么会这样,怎么——”
蒋汐痛得喘不过气,李实俯身,她依然死死抱他不松手。
“是回颜术。他体内已经没有血了。用者半月身形容貌如常,血液却在一段时间内被慢慢抽出体内”
“你知道的挺多”王霖气腔渐弱了声,“没有参莲了,但小爷我从小吃那玩意长大,我的血,才是最重要的解药”
“你敢死,我会恨你一辈子,还要把那四个人生吞活剥了,王霖,听到没有,王霖——”
那已卷皱了皮质认真地将他们一个个看了遍,“若是你——”
他说不下去了。
嘴角扯出一抹笑,王霖暗自无奈,废话到底还是太多。
“路无渊”
他真的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别、让她......看——”
右肘还没擡起来就失重落下,蒋汐一口气没喘畅,路无渊运功将人扶着,她哭烂的脸一直恳求。
“你们救他,谁能救他,谁来救救他,王霖,王霖——”
路无渊擡手挡住她双眼,蒋汐已如傀儡般的身子任他紧紧拥着,抽颤不止。
赵瑾然已哑然痴望着,本就撕裂的伤口更陷入几片碎玉。朦胧的泪眼中,他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嘴角上扬,张开双臂,碎散遍地的利器凝于胸前。
那两名女子有说有笑,手中各自掂着刺绣。终是一道光迎面,他大步向前,像曾经南兮奔向他,像梦里男孩奔向少妇那般。
义无反顾。
“公子”
罗钏眨眼心悸,压低了声音,“七王爷来消息,洛都主已降。那、二位老人现已被我们掌控。解药已经按计划分批送出去。只是.....属下该死,郡主那份还没有——”
“在玉瓶内”
路无渊同样低声,身后玉瓶之物如他所饮之味,“她体内的毒已经解了”
袁伍寒默然挥手,罗钏退下。
白茫茫一片大雪将死伤齐整覆盖。天地焕新,又与从前没有两样。来年春天,所有的肮脏、不堪、善意、正气仍将重生。只是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路大侠,伍寒定会谨遵大侠教诲,今后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心存理想,匡扶正义,守天下之道”
酒葫芦在空中绕出华美的弧线,路奕鼓励地拍拍少年,“是个好孩子。若是我儿能如你这般听话,我此生也就不愁了”
“令郎不拘形格,自在坚定,伍寒羡慕他”
“傻孩子”路奕一饮作罢,“你在这个身份,日后必有重重艰险,但请记得,当你拼尽全力,这世道依然容不下你的坚持时,不要让步。”
“为什么?”
“因为错的是他们,不是你”
2023年7月14日23:33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