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
整晚都在做梦,梦中连城的烽火烧亮了半边天际,一个陌生女子面色凄然的立在城头,她灼灼的望着身在城下的他,静静的流泪,淡淡的微笑,而后破蝶似的从城头一跃而下,融入没有止境的火海中。她的身后,他哭喊着伸手想要拽她,可一切都是空灵,他没有抓住任何,眼看着她的衣袍沾上火星,哗的一声百绽成花,将她整个包裹淹没。
“漪……”骤然惊醒,那个梦却还像真发生在他眼前一般不住回放。从来没有这样恍惚的时刻,岚宇光着脚摇晃到桌边到了杯水,却是没喝,整杯兜头倒下,尤嫌不足,接着拎起壶继续。
过夜的水没有半点温度,冰凉似泉,落在口里微微泛着甘甜。他高高的仰着头,双眸微颤的阖着,即使已全然清醒,围绕身周的恐惧还是驱散不开。
到底是怎么了?
心底似被人剜去一块,空落着难过,他单手支着茶几拽紧衣襟,可胸口内的跳动依然飞快。嗬!倏地抽气,这才想起子漪的信他随身揣着。急忙摩挲着从怀中掏出,他望着信角有些水湿的痕迹,稍稍放心,总算字迹还在,现在补救不迟。
“爷!爷您在吗?”声音是星宿的,腔调却不像,记忆中他除了不正经瞎闹,从来没有这么慌张的时候。
“怎么了?进来!”握着信纸的手指冰冷着僵硬,岚宇屏息回声,面上清冷,脑中却是迅速思量,将越泽和子漪那边可能发生的情况都大致揣度了一遍。
啪的一声,整个人几乎是扑着从门外闯进。春末的夜,风还是极凉的,可星宿竟然满头满脸的汗,衣襟前深深的阴出一圈深痕,徐徐的冒着热气。“出…出大事了……”
话在唇齿间飘着,却怎么都发不出声。他眼前发黑的不住轻咳,刚刚快马往返了数十里外的城周驿站,脚下一动就虚软着想往地下跪去。
“哪边?”尽力压着,声音还是有些轻颤。岚宇失神着垂手,原本攥在掌中的信笺便飘忽着落地。
“暗澈方才传来消息,王妃……王妃殁了。安上将军调集了禁卫军将浮宇宫给围了,正和大师兄陆影他们对峙。”
耳边嗡的一声,那四字过后星宿再说了什么一概不清。岚宇恍惚的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蹙眉退回,一瞬间不知自己应该做什么。
“爷!”抿了抿唇,眼眶终是红了。星宿上前一步想去扶他,可手还没挨到,便被他擡手打断。“你刚才说什么?”
他难道是做梦没醒,连带着心也盲了耳也聋了。竟然听到子漪不在了?怎么可能不在!他昨天才收到她亲手写的书信,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怎么会凭他一句话就这么不在了?
“爷!”
眼神乱了,却强撑着身子不倒。他越想越觉得荒谬,冷冷的笑出声来:“备马,回皇城。”没有亲眼看到,他一个字都不信。她不是说过会等自己的吗?她亲口应承过的!一定是消息有误,或是她闹别扭太想他,所以联合众人说着这样的谎话,一定是!
“去!现在就出发。”一脚便跨出了门,这才发现自己连鞋都没穿,他胡乱的抹了下脸,眼前这才雾气逝去,变得清晰了些。胡乱的折回身套上鞋就往院外闯,他见着侧旁马圈的马就翻身跨上,还未等星宿等人追出来,人便已消失在烟尘之中。
人到皇城,已是两日之后。
一路突闯着狂奔到正宫门前,岚宇咬牙将自己和缰绳绑在一起的手解开,不小的一声动静,看得一旁守门的侍卫惊惶的白了脸,赶紧上前:“王……王爷!您这手……”环形的两条深深的血痕,松开绳子后便鲜血如柱,眨眼功夫就将岚宇身上的轻甲渲染,血迹流水似的顺着甲末啪啪的打在地上。
“现在的禁卫将军是谁?”只要找到子铮,一切的谎言便可不攻自破。他仰头顺着城墙高高上望,却只看到一排雕塑似的士兵,个个好奇的低头朝他打量。
“回王爷,是柯将军!”
柯纶?怎么会是柯纶?“安将军呢?”
“这……”皇上亲自下令谁敢说那夜的半个字就斩首示众,迎接的将士畏缩着收了收脖子,却是再不敢多说一字。“还请王爷回宫去吧!属下实在不知!”
瞬时冷了脸色,再不多言的喝退众人便策马直闯进了门去。从正门到浮宇还有不小的一段路,宫规不准骑马进宫,可他顾不得了,就算众臣追究削爵落罪也好,他等不了了,一定要现在就见到她的人!
好不易,近八天的路程他只用了一半不到的时间就赶回。面前的浮宇宫冷冷清清的,竹雾小梓低头在宫门前候着,见他到了也异常的没有上前迎接,皆低着头不敢看他。
翻身下马,脚却像是踩在棉花上,刚落地就软着不住打闪。岚宇低头瞧着自己一身狼狈,手上的血还没止,溅得身上四处皆是。局促的吸了口气抿唇,他擡起胳膊缕了缕鬓角散落的发,方才还好好的,不知怎么突然便紧张开,笑都做不到自然:“王妃人呢?不知道我回来了?”
步上阶梯,可竹雾却柱子似的一动不动,将宫门挡得死紧。他不悦的蹙眉,心中有什么东西散开,叮叮咚咚落得到处都是,可他还是故作不知,强压慌乱。“让开!别逼我动手。”
“王爷!王妃…王妃不在了!安老将军不允我们接尸身回来,无法收敛下葬。所以……只能在堂中先供着牌位!”咚的一声重重跪下,小梓哭喊着抱上岚宇的腿,可他好像置若罔闻,身上拖着小梓的重量仍然固执向前。
“让开!”眼睛通红着骇人,岚宇一脚将腿上的禁锢揣开,擡手就朝竹雾挥拳。
“……”只是沉默,竹雾一下下硬挨着,退了几步终是进了宫门。
院里四处都挂着醒目的白,中间的空地上满当当的跪得全是人,夜阑全部更变了白衣,陆影面色憔悴的跪在最前。
“爷……”
膝盖一松,人便撞到了竹雾身上。岚宇遥遥望着大敞殿门内的灵台。那桌子小得出奇,从他这个角度望去就似一张方正的棋盘。青烟袅袅的从桌上的香炉中升燃,他认真的眯着眼去望,当中的牌位上,苍劲有力的写着几个字。
宇亲王妃之位。
从方才爷动手便知道他其实已再没有半点力气,竹雾伸手将他全部的重量架在身上,唇动了动,声音紧得似要崩断。“请…请爷节哀。”
“放手。”他太累了,所以才会出现幻觉。深深的弯腰喘息,眼前朦胧着便有什么聚起,挡住了天日,四处阴霾。他镇定了片刻幽幽起身,猩红的眼无情的对上竹雾,里面茫茫一片,没有伤恸,没有杀意,没有半点光晕,无尽黑暗。
拳头捏得吱嘎作响,对峙半晌终是侧闪过身。竹雾呆呆的站着,能面不改色面对千军万马的男子,却败在了那样的眼神下,丢盔卸甲。
一步步走得很慢,上阶时摔倒了爬起来再接着走。岚宇摇晃着身子步进大殿,直挺挺的走到灵位面前。“子漪?”
他低低的唤了声,可大殿里寂静无声,没有半点回应。唇不由自主的便开始颤抖,他单手支着桌子伸手去够她的牌位,口中的话温情着一直不断。“你骗人的吧!你在气我对付岚轩对不对?所以才玩这样的无聊把戏……”
苍白的一笑,泪便涌了下来覆了满脸。他一笔一划的描绘着那木牌上的字,钻心的痛密麻着从嗓间冒出,慢慢变成呜咽。“我怎么会不喜欢咱们的孩子?”紧咬着牙抿唇,他抱过木牌进怀,跌坐在地。“如果早知道会有今天,我一定会赶回来亲口同你说的。我怎么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若不是遗在他身上的寒毒会要你的命,我怎么会不要自己的孩子!你骗我……你骗我!你明明说过会等我回来,明明说过的!为什么三天都等不了!为什么你说着等我,却连三天都等不了!你骗我!你骗我……”
“啊……”低喃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由浮宇传出,满院萧索低啜,哀遍全宫。
次日,蔺国发丧,宇亲王妃薨逝。宇亲王伤心欲绝,于浮宇宫邸失声痛哭,仪态风范尽散。皇上感其爱妻心切,对其擅自离军之罪不予追究。三月后,宇亲王自举攻古,一年之后,收复古覆,身病回朝。
卷末番-铮恸
你好好在牢房冷静冷静!
牢门关上前,皇上面色凋敝的望着他告诫。他埋着头没心思听,却在他离去前望见了他身后紧握交叠的手,隐隐有血丝渗出。
岚致,你注定便会是君王。姐姐去了,你的心痛不比任何人轻,可你却不表现不言语,王者似的站在他身后收拾残局。
嗬的一声笑,心里骂他傻,眼睛却不争气的红了,不多会儿就直冒水汽。柯大哥说他疯了,竹雾说他疯了!他连夜召集的禁卫将浮宇宫围了个水泄不通,想要亲手血刃镯琴,又想一举将整个浮宇宫烧了,替姐姐报夺子之仇。可见到岚致的那一刻,他突然就醒了,手上还握着剑就红了眼。他没有发怒没有让人擒他,只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缴了他的剑,让他甘心听惩。
那是因为,只有他知道他有多痛,只有他不会用疯了来形容他的失常。他和姐姐一同在草原上与他相交,姐姐不在,他独坐龙椅高堂,想必那唯一一点寄托也没了,真正的成了孤家寡人。
一夜之间,他们一贫如洗,丢失的什么都未剩下,还有什么是可以惧怕的?
天牢。他来过许多次,可却从来没认真瞧过。这里静的吓人,让习惯了天天与刀枪嘈杂作伴的他第一次真的静下心,去想姐姐,去想安家,去想将来。
“姐姐……”傻里傻气的咧着嘴唤,可声音快速掩进空气,半点痕迹都没剩下。他恍惚着轻轻一怔,这才突然醒过神,她已经不在了。不会再在天冷时替自己掖领子,不会再在出事的时候义无反顾的挡在自己面前,永远的离开了。鼻子浓浓的燃起酸气,他认真仔细的把和姐姐从小的记忆一一拼凑,点滴细节无不巨细。想着想着就像小时候和姐姐走失了那般扯着嗓子大哭开,肆无忌惮,声音缭绕着牢房绕了好久。
他终是真的丢了。没有姐姐会来找自己,他就算抛弃风仪孩子似的哭得再大声,也不会等来他想等的人,和记忆中的那声怨问:“死小子!不知道路还乱跑!”
他一直以为姐姐会陪着她很久的,会笑着闹他娶妻,会温柔的抱着他的孩子教语,直到两个人都老得两鬓斑白,还是会时常见面,看着各自的孩孙们顽皮的围着身边打闹。她就像是他命中的一棵树,委屈任依,迎风遮寒,高大而无可取代。可……
就是这样的存在,刚才在他的怀中破败如絮,永远的抛下他们离开了。
阿玛垮了,额娘疯了,整个安家顿时败落,再难回到当初。一切都变了,一夕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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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牢房终日不见阳光。再见到外面的天已是五日后,他恨到心底的那个人萎靡的坐在牢阶上出神,怀中抱着什么,手指不住的摩挲。
偃旗息鼓的怒气终是又突涌上来!他发疯了一般上去揪他的领子挥拳,好几人上来拉仍然不减力道,硬是把他掀翻在地才算。他是王爷,也曾是他的姐夫。他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模样,像是失了魂,挨打也不觉痛,只是挣扎着起身赶忙将怀中掉落的木牌重新拾起,不断拿袖子去擦。
紧攥的拳顿时便散了,因为混乱间,他望见了那木牌上的字:宇亲王妃之位。刹那间,他软了步子跪坐在地,泣不成声。
得放归家。威严的将军府门扉紧闭,牌匾两边寥落的挂着白缎麻布,逶迤至地,顺着风乱不停的飞舞。府里静得像坟,打开了门良久才寻到人来接,一问才知道阿玛病倒,额娘也神智不清,管家正急得四处托人,想传消息进宫去寻他。
“阿玛……”仿佛一夕之间,这个从来不蜷缩背脊的男人就突然老了。他红着眼坐在床边,门外等着接他的一群人,只候着他代问句话,姐姐的遗体在哪里安葬。
“回来就好。”眼睛眯着睁不大开,阿玛几字出口就狂咳不止,睛眯着睁不大开,整个人如同风中落叶,残破不堪。
“……王爷在门外,想去祭拜姐姐。”姐姐去的委屈,阿玛不愿她入皇陵,所以连夜收敛安葬。那时他正堵着夜阑在宫中纠缠,所以消息也就绝密的掩了起来,除了府中的几个老人,根本没人知道。阿玛的脾气一直就是倔强的,他是他的儿子,怎会不知。
“打发了去!我安家沦落至此,皇上愿抄愿贬都甘之如饴。只是你姐姐……”话到这儿,老泪纵横。阿玛聚了气翻身朝里,不愿让儿子瞧去了他的软弱。“你姐姐活着送去了他博络氏,死了安家绝不让她再受半点委屈!”
重重一叹,心中对阿玛的想法何尝不知。他默默的退出门外劝了院中的人,但他也执着着不肯走,无奈只有安排了偏院出来,让他们落脚。
从那夜开始,就有个身影日夜不分的跪在他阿玛的门前,谁劝皆无果,风雨不改。体力不支着了风寒昏迷,醒来后又撑着跪回院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众人看在眼里皆暗自动容。天亮了黑,黑了复亮,天气都开始变得渐渐炎热起来,可安家这情景却一直未变,跟着不变的,还有他怀中抱着的灵位,雨天,他浑身都没有一处干爽,却将它保护得很好,捂在怀中片刻不松。整整一月,若是阿玛再不妥协,他真怕他会就这样死在安家。
又一天,大雨倾盆。阿玛任他扶着站在窗前瞧了那身影良久,傍晚时终于叹息妥协,告知了方位。但对迁入皇陵却只字不提,依然固守。
那天的雨大得出奇,打在人身上轻轻的疼。他跟着他们一行人出了城往姐姐的安息之地去,途中默契安静,没有任何人说话。
那是一个很小的山头,正对着东方,四周风景宜人,宁静平和。到地方时雨恰好停了,天空灰暗的云层层厚卷,一阵微风拂过,云层炸开,金色的阳光倾泻下来,投在他们身前的小小坟圈上,温暖宜人。
魂魄这一刻好像才归了位,那人不理会众人的靠着墓碑坐下,忽的笑开。那一笑,当时他不懂,只觉得风华绝代,让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数年后,当他再次来到这里,望着两座坟相并相依,才恍然明白。
那笑,原是因为贴近厮守,不离不弃。换了的新碑上,这样提着两行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涅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