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怪异目光让她如坐针毡◎

最终为了给儿子赎罪,百里仝哭求替子受罚。陈昱便夺了他的官职爵位与府宅,遣他回老家。

百里仝一走,加上又死了殷弘,羽林卫大大调整了一番,换上了陈昱喜欢的将领。

柔嘉打听到了百里仝离京的日子,同殷绪一道前去送行。

北郊的桥边,层林尽染,杨柳泛黄。殷绪为柔嘉披上一件艾青色的斗篷,扶她下了大车。

百里仝一生廉洁,又将大部家产赔给了死者,因此离开的时候,只有区区四辆马车,并不到十个仆人。

柔嘉看着,只觉得心中酸涩。

百里仝见柔嘉公主亲来送行,十分感动,忙带了家眷下车,给公主磕头。

百里公子在马车中咳嗽,也欲下来,柔嘉忙道,“诸位免礼,百里公子身子不便,也不必特意下车,免得着了风寒。”

殷绪上前,将百里仝搀扶起来。百里仝虎目含泪,感怀道,“老臣……草民一身罪孽狼狈回乡,没想到竟得公主驸马相送,当真是……”

百里公子激愤之下杀了人,百里仝一家已付出代价,柔嘉不欲多说,只诚恳道,“无论如何,百里将军为陛下与朝廷尽职尽责劳苦功高,这一点是怎么也抹不去的。”

而这也是柔嘉心中敬佩,想要来送行的原因。当然还有另一点,百里仝一身能力颇有威望,以后保家卫国兴许会需要他,所以现在也要结个善缘。

想到曾经的繁华热闹,再想到如今的寥落狼狈,百里仝叹气。

殷绪拱手,沉声道,“多谢这段时间将军对我的照拂。”

百里仝看他一眼,勉强扯出一抹笑,“驸马客气了,听国公爷说,你是个兵法奇才,可惜未有机会与你切磋。”

“国公爷擡爱。”殷绪道,“他日若有机会,一定会登门请教将军。”

知夏从车内捧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狐裘,那狐裘以纯黑的狐貍皮毛制成,没有一丝杂色,柔软光洁,又十分暖和,是上品中的上品。

柔嘉亲手将狐裘捧到百里仝面前,“听说将军家乡在北方,此去寒冷,这件狐裘兴许用得着。”

“公主,区区草民,万万受不起。”百里仝连忙推辞。

“将军当得起。”柔嘉语调坚定,到底让百里仝收下了。

日头渐渐升高,百里仝一行离去,柔嘉与殷绪坐上大车回转。

车上,柔嘉轻轻靠着殷绪,软声笑道,“我还有一件狐裘,不过是白色的,还请驸马笑纳。”

殷绪不喜白,但百里仝更不适合白色,因此柔嘉只能稍作牺牲。她又低声道,“你穿白色也好看的。”

殷绪轻笑起来,“你送的,我都喜欢。”

送走百里仝后不久,又发生了第二件大事——柔嘉口中所说的,青州叛乱发生了。

起初只是小股农民暴动,后来愈演愈烈,叛军规模壮大,当地军队竟不能敌,向朝廷求援。

在青州刺史的求援信送达朝廷之前,京师还算是风平浪静。柔嘉于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来到宫中。

太后欲要为陈昱选后,是因为柔嘉悔婚。柔嘉挣脱了自己的命运,却也间接令另一人陷入这命运。知道这一点,她便无法当做无事发生。此行不求一定做到如何,至少劝一劝。

柔嘉选择午后入宫,是因这个时间陈昱多半在午后小憩,遇上他的可能大大降低。

八月末的天气,日头温和,好风送爽。柔嘉从步辇上下来,碧彤出来接着她,亲昵笑道,“公主来了,太后娘娘正歇着呢,可要唤醒她么?”

柔嘉随她一道往慈凤殿内走,柔声笑道,“也没什么急事,等太后娘娘起了再说不迟。”

于是碧彤将柔嘉带入暖阁,坐在贵妃榻上歇着,又端了点心和茶水上来。慈凤殿一片安静,柔嘉自在随意,等了一会儿工夫,太后起身过来。

“正想与你说说昱儿的婚事,你便过来了。”太后含笑坐在柔嘉对面,碧彤奉上茶水。

柔嘉浅浅一笑。她早该来的,只是上次陈昱的异常给她印象太过深刻,唯恐再入宫招惹陈昱注意,这才拖到八月末。

“上次皇上寿宴,大臣们带了许多贵女来,便是为了给皇上选后?”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柔嘉神情十分郑重。

“正是。”太后闲适地捧杯喝茶。虽柔嘉与陈昱曾经关系尴尬,但毕竟是曾经。作为皇帝的皇姐,和她亲手养大的姑娘,柔嘉与她参详陈昱的婚事,也没什么不妥。他们是一家人,不必介意太多。

太后慈祥问道,“你可有什么想法?”

柔嘉垂眸,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片刻后才迟疑道,“皇上性子还不稳,成婚的事,是否可晚些再论?”

怎么这一个两个的孩子,都觉得该推迟婚事?太后奇怪地瞧了柔嘉一眼,笑意转淡,道,“正是因为性子不稳,更该早些成亲。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小家,便懂事了。”

从陈昱去岁巡查到现在,太后经历太多变数,好不容易陈昱答应成亲,选定了人,她是已不想再变了。

有魏蓉哄着陪着,陈昱心思从柔嘉身上转开,两个孩子的关心才能当真恢复正常。等再生下孩子,陈昱做了父亲,便能真正担负起家国天下。

柔嘉听太后语气虽不激烈,但有不容置喙的威严透出来,便知她必然心意已决。

柔嘉便笑着转了话题,“那皇上可有看中的人?”

太后亦笑,语气慈爱了些,“看中了太傅家的孙女,你觉得她性情如何,与昱儿可相配?”

魏蓉的性子有些像她,这也是柔嘉能与她亲近的缘故之一。既然性子像她,还比她小上两岁,那以后必然更奈不过后宫的风雨。

可这些却不能说,柔嘉只委婉道,“魏姑娘性子太柔,只怕撑不住皇后的场面。”

“这倒不是问题,”太后笑道,“以后入了宫,自然有哀家调、教。”只要不是诸如当面贤淑、背后放肆的情况,她觉得别的都影响不大。

柔嘉垂眸,正想着是不是要狠心编排魏蓉的坏话,又听太后道,“我已试探过太傅,太傅应当也是有意结亲的。”

柔嘉下意识问道,“那魏姑娘的意思呢?”魏蓉算是她的朋友,她……当真不想她步入火坑。

太后道,“太傅应当已问过孙女了,你既觉得魏姑娘没有大问题,那我召太傅来一问便知。”

柔嘉听着,万不敢让“觉得魏姑娘没有大问题”一句坐实,心道只怕必须得说魏蓉的坏话了。正是这个时候,陈昱来到。

柔嘉意外,没想到千挑万选的时候,居然也能遇到陈昱。

陈昱想着青州叛乱的事,虽青州刺史慷慨表示,一定会立即将叛乱平定,他仍是觉得心烦。

心烦的皇帝没有午休,在御花园中的水榭逛了逛,远远望见柔嘉坐了步辇往慈宁宫去,略一犹豫,也跟了过来。

怀着一种,想知道柔嘉所思所想的心情,他没有让慈宁宫的下人接驾,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行云流水地进了暖阁。

进来的时候,恰巧听见在说他的婚事。这是最能探听柔嘉情绪的事情,陈昱脸上带笑,眼神中含了期待。

柔嘉嫌弃地缓缓起身,低头行礼。

陈昱也给太后行礼,而后转头看向柔嘉,“阿珺姐不必多礼,平身。”

太后想到陈昱对柔嘉的种种不合礼数,表情转为警惕,道,“都坐罢。”

柔嘉和陈昱各自落座,陈昱看向柔嘉的目光,又如十四五岁时一样,充满信赖和亲近之意,仿佛中间的伤害与谋害都不曾存在一样。

他健忘,柔嘉却不会,低着头唇角柔和,无人看见的眼神却冰冷。

“母后在说儿臣的婚事?”陈昱含笑与太后说了一句,又略含一丝试探意味地询问柔嘉,“皇姐以为如何?”

柔嘉本就不善在太后面前说谎,还是无中生有的坏话,这会儿面对令她恼怒的陈昱,心中的话更不欲说了。

他们都太了解她,与其说谎被发现从而适得其反,不如不说。柔嘉只道,“婚事还得两情相悦,皇上喜欢最重要。”

意思是说你自己选别来烦我。但是陈昱显然善于曲解。他看着柔嘉安静的表情,再听着她的话,只觉得她应当是想起了当初被他冷落的事,所以才有感而发,这脸上一片安静,也不露个笑,可见是带了伤心的。

是他伤了她。而她还会因他伤心,可见对他仍是有感情的。

是了。柔嘉与驸马圆房,狩猎场上不顾危险救他,多半出自她善良的本性,和她身为人/妻的责任感,不一定是出自喜爱。他和她十几年的感情,怎么会轻而易举被殷绪的三个月压过?

陈昱看着柔嘉的眼神,更显温柔,笑道,“阿珺姐说得对。”

太后轻咳一声,打断陈昱对柔嘉的直视,道,“昱儿,那就说定魏家姑娘了?”

陈昱恭敬道,“但凭母后做主。”他已选了魏蓉,自然懒得后悔。是魏蓉也好,性子和顺年纪小,以后不会对他指手画脚,等柔嘉入了后宫,也更能和她相处融洽。

事到如今,柔嘉也没有很好的办法,陈昱在这里,怪异目光让她如坐针毡心中作呕,她只想走。

柔嘉看向太后,眸光温软了些,“既已说定皇上婚事,柔嘉便告退了。一会儿裁缝要去瑾园,须得我过问。”

太后知她只怕是介意陈昱,并未多留,只笑道,“去吧。”

陈昱站起身,“我送送皇姐。”他还没去过瑾园,一会儿说不定可以令她带他去观赏一番,也可多说说话。

太后自然不欲他打扰柔嘉,半是慈祥半是威严道,“昱儿,母后有事与你相商,便让碧彤送你皇姐罢。”

陈昱不得不停住,心里又因为太后这接二连三的管束阻止,而生了抵触。

但这毕竟是他的母后,陈昱按捺着性子,恭顺地转过了身。

柔嘉被碧彤送出了慈凤殿,坐上了步辇,一直到崇华门旁的阁楼,她面色都是凝重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待坐上马车,知夏终于忍不住问,“公主,可是发生了什么?”

柔嘉略一沉吟,道,“一会儿你去太傅府上,请魏姑娘来瑾园一见。”

太后这边眼见她使不上力,不知魏蓉那边,能不能转圜一二?她公主之尊,前去魏府的话,只怕要惊动阖府上下,到时候即便只是与魏蓉说个小话,都要劳动全府在意,那太麻烦。于是柔嘉只召魏蓉去瑾园。

知夏行礼道,“奴婢遵命。”

柔嘉回到瑾园,进入内宅,殷绪正在棣华堂右侧的庭院中练功,一把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长枪才是战场上最好的武器,简便却灵巧,攻击范围广,破甲能力强,也能护在身前防守。殷绪是全心在为上战场做准备。

柔嘉不懂这些区别,只觉得长枪必然是要两只手互相配合的,便担心起殷绪的右臂。此时殷绪距坠崖断臂不过两个月,她不知殷绪能否这样使力练武,因此担忧地站在一边观看。

殷绪眼角看见她,利落地将一套枪法练完,而后将长枪扔给薛非,转身朝柔嘉走来。

柔嘉道,“你怎练起枪法来了?”

“问过太医了,说可以短时练练,且我主要还是用的左手。”殷绪低声解释,在柔嘉跟前站定。

他的俊脸被汗水沾湿,显得眼睛更加湿润幽深。柔嘉擡手给他擦汗,这才放心了些。

“你这边情况如何?”殷绪自然地任她擦着,低头一直专注地看着她。

午膳后她说要入宫问问陈昱的婚事,殷绪立即神情微妙,柔嘉赶紧解释,说只是担心哪家的姑娘落入火坑,这才免了一场醋海生波。

见他关心,柔嘉叹了口气,低声道,“是太傅的孙女,我请了她来,一会儿探探情况。”

“嗯。”殷绪温柔地捏了捏她的手,给她安慰。

不多时知夏领着魏蓉到了,殷绪仍去练武,柔嘉带魏蓉进入棣华堂。

两厢坐定,采秋又奉上茶来,柔嘉看向魏蓉,先试探道,“最近太傅可与姑娘说过什么没?”

魏蓉双手柔顺地拢在一起,搭在腿上,闻言一双娇憨的圆眼眨了眨,红了脸颊,“公主指的是……”

柔嘉观她情态,便知太傅必然已与她说过太后欲替陈昱聘她为妇的事了,于是便直接道,“太后欲选姑娘为后,姑娘意下如何?”

魏蓉羞涩地直揪袖子,脸色更红,片刻后才道,“能服侍皇上,是臣女的福气。”

哪有什么福气呢?只怕现在,殷烈要嫁女儿给陈昱,都得掂量三分。柔嘉神情复杂道,“是长辈之命,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魏蓉眼神闪烁,又是半晌,才细声细气道,“皇上乃人中之龙……”

也就是说,她自己也喜爱陈昱了。陈昱金玉其外,确实很能迷惑人。魏蓉不知道他的败絮其中,但自己知道。

柔嘉垂眸:只是她要劝服魏蓉,必须说很要紧的话。但要说这些话,其实是很冒险的。

毕竟万一魏蓉没有听劝,以后当真成了皇后,与太后陈昱关系亲密,将自己的话说出,那每一句都是得罪人的把柄。

她现在不能冒这个险。

既然不能多说,柔嘉紧紧盯着魏蓉,眼中露出深意,“终身大事需得谨慎。你当真愿意,嫁给皇上?”至少想一想,为什么她这个青梅竹马的准皇后,都要反悔啊。

其实魏蓉认真想过,但姻缘姻缘,靠的就是缘分。柔嘉公主与皇帝未成,也许就是缺那一份缘分。而现在婚事落到她头上,或许正说明,她是皇帝的正缘。

普天之下,有什么男子,比皇帝更高贵威武更举世无双呢?何况他又那样年少英俊。再者说,魏家能出一任皇后,祖父和父母亲,都觉得是很光耀门楣的事情。

柔嘉那一句,她只当做是奉太后之命考验她。魏蓉脸颊红透,缓慢但坚定地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柔嘉再不欲说,只叹了口气。

九月末,皇帝将册立魏家女为后的消息逐渐传开。又过了两天,青州的求援信,送到了皇帝的桌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