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展演3
从电梯出来,转入主会议厅的走廊,一共有三道门。
第一道是关子杨要进的门,通往与会议厅相连的休息室,冰上中心让他们把这间房用作后台,不上台时,演员在里面候场。
第二道门是会议厅的正门,按照安排,何已知应该从这里入场,直接走向被划分为“舞台”的区域,以作者的身份为观众介绍今天的剧目,包括说明展演形式、预计时长和基本信息等等。
但剧作家并没有在这里停下,而是和雁行一起走到了第三道门,会议厅的后门。这里是观众入场的地方。-_-!
雁行通过影子发现了自己后面的尾巴:“你没必要心虚。”
何已知一惊,差点以为被他看穿了想法。
雁行接着说:“只是迟到十五分钟而已,还不到被丢矿泉水瓶的程度。”
原来是这个心虚。
“你觉得会有人随身携带臭鸡蛋吗?”
“这点你可以放心,有刺激性气味的东西通不过冰上中心的安检。”
何已知笑了,但又随即摇了摇头。
和迟到没有关系——
“任何人面对舞台都是心虚的。”
大概两周以前,他在一次三人聚会中说出想做对外展演的想法,当时司徒渺发出了一声真实的惊叫,刷油的刷子沾到了明火,火焰刷地升腾起来,就像在驳斥他的想法。
女演员不顾烤糊的肉,对他发出严肃的质疑:“师兄,你是不是忘了丘教授还没放过你?”
他当然没忘。
而且他非常清楚丘旦青是一个如何不符合年龄的小肚鸡肠的男人——
如果被他知道何已知还没有放弃参加哈蒙尼欧的想法,丘教授必然会全力出手阻碍。
他们这个小剧组是不可能抵挡得了他的权势的。
但何已知更担心的是这部戏本身。
他不确定如果就这样躲藏着排练下去一直到去法国,他们的成品能否达到预期的水准。
排戏就好比盖房子。
一个房子好不好不能看外观,要住进去才知道,一出戏好不好也不能读剧本,要看现场才知道。
新房总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身体僵硬的老人在放松筋骨,古人认为这是“木鸣”的怪象,预示着不祥之兆,但其实那是刚盖好的房子在风和重力的作用下微调自己的结构,找寻最佳的平衡点。
新的戏也是这样,排练完成只不过是按照图纸垒好砖瓦,要真正达到完美的成色只有在演出中和舞台上一点点地微调。
何已知自己也经历过读本时大受好评的本子,真正演出时效果却不尽如人意的情况。
每当这会儿,大家总会打趣说:“这是一出经典戏。”
因为经典戏总是印刷在纸上供人阅读,而不是在舞台上被人观看。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离开剧场太久了——
两年?还是三年?记不清了。
太久没有见到被聚光灯点亮脸的观众,呼吸到幕布开启时灰尘和脂粉的气味,听到观众席坐满后椅子和衣服布料摩攃的声音……
他甚至差点忘记了舞台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
比地狱更可怕。
因为地狱人通常只用去一次,但是这块被灯光圈起的木台子却可以一次又一次地令最优秀的独奏家手抖,让最顶尖的歌唱家破音,使最勤奋的演员忘词……何已知见过各种各样的表演者在开场前紧
张得呕吐。
离开得太久,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直到这时站在紧闭的门前,握着冰凉的把手,一切又回来了,从抽[dong]的肌肉和紊乱的激素开始。
“需要我牵住你的手吗?”
雁行的调侃里带着理解的味道,何已知马上明白了,他懂这种心情。
他怎么可能不懂?
竞技和演出的共同点,就是他们会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送上炙烤的火场,前仆后继,乐此不疲。
“不用了。”
雁行:“那就好。我还担心你像你的小偶像一样准备逃走呢。”
所以刚才他是在开导关子杨……何已知稍微一想就猜到了。
“我和他不一样,”剧作家调整了一下扎起的头发,将因为躺下而垂落的碎发拨到耳后,失去遮挡的面部轮廓更多了几分引人注目的锋利,“我可是上过解放天性课的,而且认真地完成了作业。”
他指了指自己撅起的嘴唇,在雁行低头笑时,没有迟疑地拧动门把手,准备面对超时等待后烦躁气愤的观众。
第一扇门里,所有的演员看着姗姗来迟的关子杨,短暂的惊讶之后如释重负的声音像接力棒一样在人和人中间传递。
“太好了,我们还以为你被粉丝绑架了呢。”一个主演半开玩笑地说。
关子杨脸一红,连忙弯下腰,比平时的90度鞠躬弯得更深,几乎折成两半:“对不起……”
“行了行了,知道你柔韧度好,别炫耀了。”
演员们纷纷从两侧走过来拥抱他,和他对戏最多的女演员说:“赶上就好,如果你不来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你们可以和我演。”从伦敦剧团回来的替补男演员说。
“那可不行,我们和小关排练了那么久,更有对手戏的氛围。”
“我的心好痛!原来我只是一个无人期待的替代品——”
他们的玩笑让气氛轻松了许多,关子杨也不知不觉地跟着笑起来。
他想起刚刚雁行在楼上跟他说的话,更觉得自己愚蠢,他应该早一点和他们交流的。
在巅峰时期遭遇不幸的运动员是这么说的:
“如果这是你真的渴望的那个舞台,那么无论是恐惧还是胆怯,都不足以让你从它面前逃开。”
“你会发抖,胃痛,在台上呕吐,紧张过度到毛细血管爆裂、眼球出血,但是你不会走。”
“能让你从那个地方离开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认为自己总有下一次机会的侥幸——但谁知道会不会真的有下一次呢?”
“……有时候相信未来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的傲慢。”
现在关子杨知道了,那些让他觉得自己特殊的障碍和枷锁其实并不存在,他所面临的恐惧、不安事实上属于这里的所有人,甚至现在他的所有不良反应加起来和雁行说的一比,都还差的很远……
小明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的妆怎么样?”
年长的女演员捧起他的脸告诉他:“和今天的演出一样完美。”
听到这句话,关子杨差点落下泪来,但为了完美的妆容又生生憋了回去,他很想质问那个想逃跑的自己:你怎么能错过这个?
见他情绪转好,演员们重新散开到休息室的角落,按照上场顺序排着队。
关子杨试图透过连通会议厅的门缝观察里面的状况,但是什么都看不到,这个休息室的隔音和遮光都做得极好:“观众一定等急了吧?”
替补演员在他身边点头:“主要是场内一直没有布置好,放观众进场的时间就一延再延,让他们在外面等了很久,冰上中心的大厅又没有休息的地方……谁站着等40分钟能不急?”
“而且好不容易进到场内坐下,一看表,已经过了开始时间,当然要发火。就刚刚几分钟,还有个大姐不知道怎么了闹的很大声。”
“那现在外面岂不是很躁动?”关子杨有些担忧。
“现在已经解决了。”替补演员说。
“谁解决的?”关子杨好奇,“副导演?”
他只能想到这一个选项,可替补演员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不知道,是不认识的人”
“……啊?”
十五分钟以前——
山竹三人跟着观众进入会议厅,在中间一排的位置坐下,旁边是提前进来的郑韩尼和他的未婚妻金刚,他们和郑韩尼已经很熟了,但跟金刚还是第二次见面,pvC和侯灵秀都显得有些拘谨。
5条狗刚好分别安排在5个人脚下,全部好好地带着项圈和口罩,乖乖地一声不吭。
观众席安排了70个椅子,总共7排每排10个,中间留出了一条过道。
正面的墙上挂着投影的屏幕,侧面是看上去很复杂的音控台,旁边放了一架布景用的钢琴,角落里有一扇门。
尽管人不是很多,但随着观众逐渐落座,会场内的压迫感也越来越强。
“有种参加答辩的感觉。”pvC说。
“确实。”坐在他旁边的郑韩尼也有同感,“幸好我不用上台。”
过了一会,70张椅子基本坐满了,有人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到时间了,怎么还不开始?”
这句话引发了观众席的躁动。
穿着冰上中心制服的志愿者马上安抚到:“稍等,马上!”
现场稍微安静了一些,但观众被关在外面那么久,还是有股怨气隐隐作祟。
就在这时,后排传来一声惊叫:“我的衣服!”
众人回头去看,一个路过的男子把咖啡洒在了坐在边上的女士的裙子上,正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捡起杯盖。
女士大声地骂了起来,男子也不甘心地回嘴。
两人对骂中,现场彻底失去控制,人们纷纷出声抱怨。
志愿者冲到后排试图调解,但气头上的两人完全听不进去。
“这样还怎么演戏?”坐在pvC旁边的侯灵秀忍不住皱眉,四周吵闹得像菜市场。
“要不喊一声安静试试?”他另一边的山竹满不在乎地喝着大厅里买的咖啡,正好是那个男子的同款。
“你以为你是纪律委员啊?”
“你怎么知道我在学校不是纪律委员?”金发美男露出风流倜傥的笑容,但少年却无心欣赏。
他对看演出没什么经验,只在学校的会场看过几次晚会,那时台下也很吵,不过因为和舞台距离远,中间隔着一个篮球场,有人在
但这里不是剧场,而是一个大房间,演出的位置就在观众席第一排前面不到一米的地方,底下人的躁动,一定会影响台上的演员。
后排的一男一女还在吵架,甚至先后骂起了脏话。
在pvC感叹“素质啊”的同时,山竹把喝完的杯子塞到侯灵秀手里:“帮我拿着。”
“你要干嘛?”
“纪律委员要工作了。”
山竹用哼歌的方式说完,把在门口没挂上的工作证挂到脖子上,站起来朝后排走去。
神奇的是,志愿者怎么说都不听的两个人,在他加入以后,居然真的同意出去单独处理了。
吵架的人一消失,会场顿时清明了不少,但观众的情绪已经被影响,依然吵闹个不停。
“一会开始演就好了吧?”pvC乐观地说。
“不好说,”郑韩尼抱着手臂,“第一个环节是先知上台讲话,他们都不带麦的,现在这种情况,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听得进去。”
“何已知讲啊,那确实不太能镇住场……”$
就在两人探讨剧作家的讲话风格时,没有人注意到,一直安静坐在最外面的金刚悄悄地站了起来,脱掉外套放在椅子上。
何已知推开门,顿了顿,才走进会场。
和他想象的骚乱场面不同,观众席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取而代之的是塞壬之歌一般优美的琴声飘荡在整个房间里,浸润着空气和每个人的心。
作为道具搬来的钢琴前,坐着穿一袭鹅黄色长裙的高个女子。
“拉威尔。”他听到身后的雁行小声说,那是前几天他和谢井克讨论过的作曲家,当时何已知还不知道这位印象派音乐家的风格,现在他知道了。
他是先认出了那双在琴键上飞舞的“九阴白骨爪”,才认出了演奏的女子。
曼妙的琴声中,后门开启的噪音显得格外刺耳,观众纷纷转过头来,看着进门的两个人。
空灵音符搅动着静止的阳光,让光点散落人们的头顶、脸颊、肩膀和地面,何已知望着左右排排坐的观众,忽然发觉这场面莫名地像……婚礼。
这么一想,他又有点后悔没有接受刚才雁行牵手的提议了。
后来,当何已知回想起这第一次粗糙的展演,有两个声音始终镌刻在他的记忆中。
一个是他和雁行并肩趟入众目睽睽下的琴声,另一个是表演中,演员们无意识地改变表演方式的“木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