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坦白4
“真好啊——说实话,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接受不了失败放大话,很快就会自己放弃,没想到你真的全部都做到了。我看了你们最后比赛的视频,难以形容的精彩!搞得我都有点想养条狗。哈哈,说笑的,我不擅长应对动物,我认为生灵都有真正的思想,只是人类没有办法理解,在这种前提下把它们当作宠物饲养总觉得有些冒犯。不过我觉得你们做得很好,你们真的在把它们当作朋友、搭档,而不是圈在笼子里的观赏品。这为我思考人与动物的共存提供了新的角度。”
符玉昆坐在精心设计的木制桌椅前,穿着一身对于午后这个时间点来说过于正式的羊毛西装。
这里是蓟京市中心的一家高级咖啡馆,只为提前预约的客人提供服务,而且一次只接待一行人。
将近三层楼高的天花板上投下柔和的自然光,落在没有点亮的水晶灯具上,像钻石一样闪烁,和大理石的吧台还有镶板的墙壁交相辉映,到处都透着精致的奢靡。
“先生您好,这是您的咖啡。”身穿套装的服务员端着托盘出现在桌边。
“Bravo!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就看入神了。”符玉昆拿起桌面上摊
开的剧本放在自己腿上,挥手赶走服务员,自己将放在桌子上的陶瓷杯推给圆桌对面的人。
“这是混合了曼特宁和玛卡的混合咖啡,加入了特制的糖浆和香料,你应该不讨厌甜味吧?大部分人说自己不喜欢甜只是因为吃多了劣质香精。原谅我自作主张给你点了单,我不是不想问你的意见,只不过这是我的最爱,想让你尝尝。”
他还是喜欢自己解释自己,以及随时随地炫耀知识和品味,唯一和几个月前有点区别的是,国内待久了以后句子里夹杂的外语单词变少了。
“我会把这个带去美国的,在那边寻找机会。”在被赶出自家公司之后,符玉昆被迫地拿到了美国顶级商科的offer,等办好签证,就将离开蓟京。
他珍重地阖上剧本,按在自己胸`前,身体前倾。
“谢谢你让我回来的这半年不至于一事无成。”
被他感谢的人没有回复,直到这时,小符少才发现好像一直是自己在演独角戏。
“你还好吗?”他拽了拽胸`前的领带,不习惯被忽视。
坐在他对面的长发青年回过神来,点了下头,丢下一口没动的咖啡,扶着桌子站起:“既然剧本送到,我就先走了。”
小符少惊讶道:“这么快?剩下的钱我要怎么给你?”
“不用给了,我没能完成世界赛的约定。”剧作家说,顶上的天光照在他的斜前方,透过额前的发丝在鼻梁和眼下形成厚重的阴影,令他看上去很憔悴。
“那怎么行……欸,你还好吧?我感觉你像是要晕倒了。”
离开桌子和椅子间的缝隙时,何已知晃了一下,像是一台困在轨道上摇摆的缆车。
“我没事。”
为了证明自己,他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无论这些研磨后的豆子拥有怎样浓郁的香气,都没能驱散他的颓丧。
“我送你回家吧。”符玉昆站起来,习惯性地抚平西装下摆的褶皱。
“谢谢,但是我现在没有地方住。”
“你不是和——”小符少突然咬住舌头,对他而言是难得的失态。
“你知道,”他的表情有些难以启齿,像是在考虑如何开口,“我一直派人拍你们比赛,你肯定注意到了。因为想留下一些实拍的镜头之后用在电影或者幕后纪录片中,所以我让他们不要在意胶卷,尽可能多的留下记录。我说的是比赛,但有一个人可能理解错了意思,把场外也拍了进去,这是他不小心拍到的一些东西……”
他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一叠照片,都是何已知和雁行单独在赛场边,有在临榆岛的时候,也有蓟京的其他比赛,甚至还有预选赛时他们在温斯特营地的树林里交谈的照片。
“他把这些交给我的时候我也惊呆了,我发誓没有侵犯隐私的意思!我已经让他把电子版都删除了……剩下的这些照片我想了很久,觉得应该交给你。”
何已知翻看着那些照片,大概理解符玉昆没有直接销毁的理由,因为除了一些挤在人群中明显是偷拍的之外,大部分照片其实拍得很好。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形象值得被记录,但当他和雁行被草地的绿色包围,这些照片看上去像是某部法国新浪潮电影的截图,而不是平庸的狗仔抓拍。
如果早一些拿到这些照片,他应该会很开心,可是……
“很抱歉我之前不知道——”
“没关系,我们已经分手了,”何已知了解他在担心什么,将散开的照片整理好,正面朝下盖在桌上,“不,应该说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犬展那天夜里,何已知睡得很熟。
由于雁行的接纳,他那因为想要坦白而抽搐一整天、又在看到采访后绷紧到极致的神经猛地放松下来,劫后余生的疲惫如潮水般席卷了整个身体。
第一颗烟花在头顶炸开时,他已经昏昏欲睡地闭上眼睛。
啪、啪、啪。
半睁半眯的视野中,那些急速攀升、迸裂,最后消散在黑夜中的光影让他想起胡同里那只一闪而过的孔雀。
后来那只孔雀飞到了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肩胛骨。
过了不知多久,何已知在面包车后座醒来,发现雁行不在车里。
他的怀里几乎没有多余的热度,说明人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
走下车,车外是吞噬一切的夜色和扑面而来的冷空气。
何已知裹紧衣服,看到雁行的轮椅停在崖边。
他走过去,像一只冬眠结束的大型动物,睡眼惺忪,声音嘶哑。
“怎么这么冷在外面?”
高个的青年从后面靠向轮椅,拥有足够的理智不去用力把它推向悬崖,只是轻轻地挂着。
他不知道雁行有没有锁住刹车。
“等人。”
青年畏缩了一下,那声音冷得让何已知想给他盖上十条被子。
“等谁?”
当然是等我,他脑子里一半的浆糊嘟嘟囔囔地说,另一半在问他怎么还不握住我们的手。
“接我的人。”
吵闹的浆糊凝固住了,青年将它们甩开,稍稍直起身:“接你去哪?”
雁行擡起一根苍白的手指随手一指,何已知看不清他指的是哪,但是他也不在意,只是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我和你一起。”
“不,没有你。”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打算把你丢在山上,所以叫了人来接我。”
何已知放下手,纳闷地捏着镜框:“你要自己下山?然后呢?”
“然后我会给你发一条我们分手了的短信。这是最简单的方式。”雁行说,就像在陈述地球是圆的,“但是你醒了,所以我们只能用更麻烦的办法。”
何已知几乎理解不了他话中的含义……他说的是中文吗?
“为什么?”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我累了。”雁行说,“而且这件事开始变得无聊。”
“这件事是……和我交往?”
“不,是骗你。”
“你在说什么?”
何已知惊讶于自己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就像一个掉进南极冰洞濒死的人质问全球为什么变暖——真切,但是荒谬。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发抖。
可能是一旁的松针,它们的顶上结着一层白霜,在夜色下散发着莹莹的微光。
“先回答我的问题。”雁行忽然向前一推,接着转动轮椅,变成面对青年的方向。
何已知这才意识到,他真的没有放下刹车,如果他刚才用力一些,轮椅可能会真的冲下悬崖。
“你不是调查我取材吗?我也和你提到过,在退役和车祸以后我都‘消沉’了一段时间,那你觉得是什么让我没有放弃挣扎,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忍着剧痛爬起来,即使变得面目全非,尊严扫地也坚持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活着?”
“是Captai——”
他的答案刚出口就被否决。
“不,是你。第二个问题——”
“雁行……”
他的呼唤和口中的白气一道消失在黑夜中,无人认领。
“这个比较简单,发挥你剧作家的经验。你觉得是我对你的什么感觉,支撑着这一切?”
爱。
何已知心里只有一个答案,他希望是这个答案……只能是这个答案,必须是这个答案。
青年不敢回答,因为只要不回答就不会被反驳。
但他忘了自己有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的习惯——
“错,”他听到雁行的宣判,“是恨。”
松树在风中激烈的摇晃。
“可是,你说你爱我……”何已知试图理清这一切,徒劳地。
“我说过吗?”
他一定说过。
“你说无论我的双胞胎兄弟有多喜欢我,你的喜欢比这份亲情更多。”:-)
“哦,”雁行似乎想起来了,轻蔑地一笑,“那是谎言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