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僚机4∞
雁行不知道何已知在想什么。
那个青年的脑回路就像这个世界的运转方式一样难以捉摸,而且不可预料。
他接到那个电话时,正和关子杨正在冰上运动中心的排练厅里讨论剧本的翻译问题。
他们裹着厚厚的外套坐在狭窄冰凉的课桌前。小明星的手边放着一本沉重的字典,他执着地想要把每一个细节都弄懂,就像他仰慕的剧作家本人一样固执得让人惊讶。
这是他们第二次单独见面。
上一次是为了他们剧组线上读剧本的会议做准备,这次则是向他汇报会议的情况(在雁行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以及继续为下一次线下排练做准备。
由于雁行不想被鱼诵雪发现,他们是偷溜进来的,没法给排练厅开空调,所以只能这样忍受寒冷。
也许外面的咖啡厅或者一些清酒吧的环境更适合做这件事情,但关子杨的职业决定了他们没法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公共场合。
不必多说,他们只能用英文交流。因为那是关子杨最熟悉的语言,而雁行最熟悉的语言现在是哑巴。
小明星拿着笔,在纸上划着重点。一边读台词,一边问雁行某个词或者某个短语是什么意思。因为关子杨是个好学的好奇宝宝,所以雁行不能单纯地告诉他这些词组是什么意思,而必须细致地讲述它们的来源和典故。
这样的结果就是,在寒冷刺骨的房间里,两人却都讲得浑身发热,口干舌燥。
那个电话来得恰到好处。
雁行正在和关子杨讲一句重复了三遍的台词——它们在字面上是一样的,但是要表达三种不同的意思——雁行来回讲了几遍,小明星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正好此时电话铃响了。
雁行没来得及看就按了接听。
他随手将手机贴到耳边,但从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却让他浑身一震。
是何已知——
而且他在哭。
青年在电话里哽咽着说了一些雁行听不明白的话,什么隔离、栏杆、布偶……
唯一清楚的就是那句“我全部都搞砸了”。
还有那些带着绝望的呜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电话挂断了之后,雁行问关子杨:“最近《冬墙》有什么消息吗?”
小明星还沉浸在那三句话的谜题中,迟疑地说:“什么?”
雁行想起他是影视演员,并不了解戏剧,于是拿出手机自己搜索。
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网上关于何已知导师那部戏最近的一条消息是,一个剧组成员在自己的私人账号上暗示吴千羽人品恶劣,还用了一些难听的词汇。
雁行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忍不住皱眉,但他也不至于觉得何已知会为这
种事情而大哭。毕竟他和吴千羽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而那句“我全部都搞砸了”更让他感到困惑。
雁行不觉得何已知搞砸了什么事情,他想做的不是都做成了吗?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失败的话……雁行想起了那篇采访。
他试着在网上搜索了一下那个影视公司富二代的名字,一下弹出很多关于他精心策划的电影胎死腹中的消息。
“就为了这个?”雁行无语地想。
不知道这么一部低劣的没有意义的片子黄了有什么好值得伤心的……
他擡起头,望向窗外。冬日阳光透过树叶照射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这一片低矮而陈旧的建筑静静地躺在阳光下,仿佛沉睡着。
而街对面高耸入云的大楼则显得格外醒目和威严,巨大的身影在蓝天下像是非人的造物。
它们之间只隔着一条街——冰上运动中心和博影大楼——两座毫不相干,在这座城市里却相互牵连着命运线索的建筑物。就像是某种命中注定的巧合。
雁行放下手机,目光转向关子杨,眼神里有一丝歉意:“你的下一个行程是什么时候?”
小明星眨了眨眼睛,今天他没有化妆,整个人更像个青涩的学生。他的脸颊还带着冰凉的红晕,显得年轻而活泼:“晚饭前经纪人会来接我。”
雁行点点头,翻动着剩下的剧本:“如果我们在半个小时之内解决这个的话,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我需要一个翻译。”
“去哪里?远吗?”关子杨好奇地问。
“就在旁边。”多么巧合,雁行想。
“那应该没问题。”关子杨激动地说,对能帮上雁行的忙感到很高兴。
当雁行在博影集团的楼下和关子杨告别时,他已经成功说服了那个有点秃顶的老总重新考虑那部电影的提案——通过一些现状分析以及体育局内部的消息:蓟京市正在计划申办冰上项目的世锦赛,而目前起草的文件恰好是由他翻译的——并且签下了自己的卖身契。
谈到报酬,说实话,雁行并不太需要,但是他也知道,在商业上没有代价的交易反而会令人怀疑。
所以他故意装出一副讨价还价的样子,接受了对方提出的第一个价格,然后在这个低价上附加了一个条件。
编剧的署名不能变。
它必须属于何已知。
雁行不知道何已知和那位少爷的交易里有没有这一条——多半是没有的,他不指望何已知在这种事情上能有几分心眼。
一旦遇到利益、金钱相关,剧作家复杂的脑花就会变得像玉石一样光滑。
雁行大概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何已知肯定觉得反正自己也不是电影行业的人,只是赚个外快,那么只要富二代把钱给他,电影后续怎么样都与他无关,他只要回去继续隐姓埋名地写戏排戏就好了……
可事实上,只要他和身为戏剧协会领导的导师之间那场官司不翻案,无论去几次法国,他都会被污名压制,在戏剧界没有任何发展空间。
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名字和博影这样的掌握着舆论资源而且有庞大律氏团队的大集团绑在一起,让那位仗势欺人、恬不知耻的丘蛋清也好,丘蛋黄也好(雁行从来没记住过他的导师到底叫什么名字),不敢继续出手。
事实上,这几乎是他摆脱困局的唯一方法。
在律师拟定协议的间隙,秃顶总裁好奇地打量着雁行,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为那个年轻人出头,他是你什么人?”
也许是因为雁行回答“和你没关系”时表情不太好,总裁接着解释说他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的儿子也对那个年轻人着了迷,但是他见过他一次,觉得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不明白,”总裁摇摇头,“这些玩笔杆子的到底有什么魅力?”
尽管他展现出搞不懂儿子的迷茫父亲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可怜,雁行也没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和何已知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你为什么要帮他?
因为我恨他。
这听起来毫无道理。
事实上,雁行也不太确定自己现在对何已知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他的人生已经足够混乱,所以不在乎再多一个无法解释的谜团。
不过在他的报复计划失败后,他做的这一切,包括翻译剧本,回答关子杨的问题,包括今天……
究其原因,他觉得应该是……在心底深处,他不讨厌何已知。
他恨他,但是他不讨厌他。
如果你讨厌一个人,你会希望他走在路上被鸟的粪便砸中,失足掉进臭水沟中淹死,但是恨一个人,你会一万次把他从危险中拯救出来只为他能安全地躺进你挖的坟墓——这只是雁行对何已知的想法。
所以他才选择了这样一条曲折而阴险的报复之路。
如果他只是单纯地看何已知不顺眼,想让他倒霉,那还费那么大劲接近何已知干嘛?干脆一开始就跑去和他的导师通力合作算了。
那会让一切都变得简单。
何已知接到法院电话的那一天,他就可以狂喜地开香槟了。
他想要何已知为自己的无心之举造成的后果付出代价,但那代价必须来自于雁行,而不是这些肮脏的不公平……说到底,何已知是雁行的猎物,即使他的猎杀计划失败了,也不代表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对这块肉动手。
那天何已知没有再打电话过来。
雁行和关子杨讲完了所有的剧本。
他以为这就会是他们最后的交集,以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画上句号。让这个并不美好的故事就此结束。
可是第二天,他的仇人、他的前男友却只身一人出现在他家门口,带着他们的流浪狗,身穿一件皱巴巴的长大衣,脸上却涂着不合时宜的精致妆容——整个人就像刚刚从既想表达少爷落难,又舍不得在少爷英俊的脸庞上抹灰的拙劣电视剧里走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何已知直到三天以后,才把他的眼线完全从眼皮上清理干净。
因为他没有任何的卸妆产品。
而且他洗脸的时候是个瞎子。
那天从研究所回家的时候,雁行想清楚了,他没有必要赶何已知走。
尽管这个人那时就坐在他身旁的副驾驶上悠闲地打盹,而雁行还戴着曾经送给他、现在又回到自己手上的皮手套,但这些都是暂时的。
雁行心中有一种坚定的预感:
何已知自己会离开。
最好的证据就是……何已知没有把他养的猫带来。
那两只毛茸茸的小生命不喜欢频繁改变环境,这说明何已知对自己能留下也没有多大的信心,不是吗?
于是他决定忍耐。
在车祸之后,何已知曾经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一直都是。
但现在,那结束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何已知。
既然计划失败了,那么让报复对象多在身边存在一会儿也无妨。就当作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惩罚吧。
雁行本来想,何已知想怎么折腾就随他好了,反正他最多也不过就是一根刺,扎在那里使他痛苦。
他早就习惯了痛苦。
但他没想到的是,那人竟然会跑进他的厨房,摧毁他拥有的每一口锅——
第二天早晨,在被一阵巨响吵醒后,雁行推着轮椅赶到厨房,却看到何已知围着围裙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半个裂开的平底锅。
“你想干什么?”雁行用手机问道。怒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
“做饭。”何已知说,好像这是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情。
“你不会做饭。”他用手机打出了一字一顿的效果。
“我知道,”制造灾难的青年抓了抓后颈,竟然胆敢露出委屈的表情,“我正在学。”
这只是一个开始。
何已知的下一个兴趣是煮咖啡,因为在他试图从橱柜深处找出剩下的能用的锅时,他发现雁行拥有一个崭新的咖啡机。
所以他开始学着煮咖啡,他用来练习的材料正是半年以前山竹为自己的“诱拐”行为道歉送来,却被雁行闲置在储藏室角落里发霉,因祸得福在火灾中幸免遇难的高级咖啡豆。
每天早上雁行从卧室出来,穿过走廊,就会看到何已知穿着围裙,站在客厅的茶桌前。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他身上,在黑色头发和白色衬衫之间形成明暗对比,又被咖啡机里升腾的白烟模糊。
他每次都自信满满地倒出一杯咖啡给雁行品尝,但味道始终差强人意。
喝完咖啡以后,雁行准备给Capta的食物,何已知会在一旁帮忙,然后他们一起出门去研究所。
除了训练和睡觉,何已知几乎无时无刻不黏在雁行身边。
有时候他会靠得太近,让雁行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体温和气息,这使雁行想起他失败的计划,让他想也许……但雁行忍住了。
因为他相信何已知终究会走掉。
而他的预感是对的。
元旦那天夜里,何已知不知道发了什么疯,非要拽着雁行出去放烟花。
雁行冷笑着用手机问他,难道你忘了上一次看烟花是什么时候吗?
何已知说他记得,正因为记得今天才必须要去,因为上一次在应该看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
就如往常一样,雁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前一天下了场大雪,那天正是化雪的时候,何已知的羽绒服在下午训练时不小心被勾破了一个大口子,现在只有一件风衣可以穿,站在房门口冷得瑟瑟发抖。
雁行看着他手里在回蓟北的路上买的俗称仙女棒的冷焰火,让他就在院子里放完得了。
可何已知却说不行,烟花释放的硫酸可能会污染土地,伤害到他们珍贵的树苗。
雁行心里想着那威力不如打火机的烟花连蚊子都伤害不了……但他懒得与何已知理论,就从衣柜里找了一件大号的羊毛厚毛衣让他穿上。
放烟花的时候,何已知就如他自己说的,一刻都没有闭上眼睛。
但他也没有看烟花,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雁行。让闪烁的火花跳跃在自己瞳孔的边缘。
当最后一根烟花的最后一片火星落下之时,何已知告诉雁行,他要和戈多出门参加比赛了。
雁行低头看着地下的灰烬,沉默地打字:“放完了?那就走吧。回去记得把我的衣服脱了。”
“不,我喜欢你的一部分在我身上。”
“那听上去很恶心。”
青年毫不在意他的恶语相向,只是笑盈盈地说:“新年快乐。”
他们出发的日子,雁行罕见地睡到了中午,他从卧室里出来,准备迎接寂静无声的房间,可是却在进入客厅的刹那,听到了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