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117章

重兵列举油毡布裹就的火把, 橙橘的火光,将阴毵毵的地牢照彻得亮若白昼,领头的数位不是狱卒, 温廷安认出其任职于大理寺的官员, 依其官袍的造相, 应是寺丞之类的官员,因是自家人,也就不便擅自动手,她下意识将温廷舜护在身后, 那寺丞淡扫他们一眼,遣人去将深牢搜查一回,很快随扈拱手禀报:“回大人, 一位名曰常氏的重犯, 遭人放血死透了。”

寺丞眉间皱了皱,问戍守深牢的狱卒:“方才, 便是他们二人打昏了你?”

狱卒揉了揉泛酸的后颈,忙不叠道:“正是!这两人好生鬼祟, 不仅闯了常娘的牢狱,还同媵王有所勾连,也不知说些什么。”

这一席话可谓是火上浇油,那寺丞八成是将他们视作媵王势力的余党了, 温廷安要解释清楚此间计较, 但寺丞显然没这样的耐心,不由分说使人押下他们,连夜带回了大理寺。

一路上, 温廷舜极为沉定,冷淡地望着这一出变故, 他的气质洗练出尘,仅是一个疏寒的眼神,便教扣押他的两位兵卒噤若寒蝉,两股颤颤。

不知何时,月色隐没在云层背后,檐外落起了嘈嘈切切的沛雨,雨声凄戚,蛛丝般的雨在廊庑之下织成一匹绸布,原是郁热的空气,此际撞入了霞雾般寒丝丝的冷意,雨水吹拂在温廷安的颊面上,她从未觉得这孟春的雨水有这般冷寒过。

她与温廷舜分开扣押在司房中,她独处时回溯了今夜探狱的来龙去脉,越是深忖,越是觉得,此事颇有蹊跷——

诸如常娘的横死。

诸如他们前一脚离开关押赵瓒之的大牢,后一脚官兵便来逮人了。

诸如她分明是同那个寺丞在三司会审上打过照面,但那人却佯作不认得她。

诸如赵瓒之所说的,那一席耐人寻味的话,『兔死狗烹,唇亡齿寒。』

诸般的疑窦与困绪,在心尖虬结、扎根、滋长,温廷安在司房之中没候太久,很快地,门帘被人搴开,便是等来了阮渊陵。

阮渊陵看着她身上蘸染了不少血污,邃眸生了微澜,一行屏退左右,一行躬自打来一盆温水,蘸湿布条,替她擦却了手肘处的血渍,温廷安觉得他此举有些亲昵,整个人不大习惯,后撤数步,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解释了清楚,且道:“此事我而起,与温廷舜无关,掌舍要罚的话,便罚我罢。”

阮渊陵半垂下眸,看着少女避让的动作,眸底压下一重黯色,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所以,你没有听我说的话,私自去查了这个案子。”

他是陈述语气,听不出具体喜怒。

“那是因为,我觉得常娘与椿槿他们量刑过重,仔细勘阅她们的口供,便有不少尚未查明的疑点,”温廷安坦白道,“方才我和温廷舜去诏狱一查,那些戍卒明明在把守深牢,但常娘竟是已经遭害,这就说明诏狱看守不严,还有就是凶犯的身份,只消大人派遣仵作去验察常娘的尸体,便能勘验出端倪,以佐证我们不是凶犯。”

阮渊陵拂袖剪掉烛芯,烛火更熠亮了些许,沉默晌久,似是将什么情绪镇压下去,寒声道,“这一宗案子到此为止,你走罢,但温廷舜必须留下治罪。”

温廷安锁了锁眉心,“凶犯弑害常娘,嫁祸给了我们,掌舍不当是应该让京衙去验尸,待验状一出,才定夺温廷舜的罪咎么?”

“这是本官的事务,你目下当做的,是回去伏案读书。”阮渊陵口风甚严,眸中寒芒浮显,“你不应该不听话,太子对你期望很大,春闱应考,你切莫辜负他的期嘱。”

温廷安脑海里只思量着温廷舜要被治罪的事,没去悉心在意阮渊陵的情绪,她打破砂锅道:“温廷舜没有弑人的动机,这一点,掌舍应当比我清楚。假定不勘察清楚缘由,便轻易定治一个人的罪,这难道便是阮掌舍口中的律法?这又与枉法有何区别?”

阮渊陵从案前起身,嗓音惕冷而低哑:“你,在跟我讲大邺律法?”

男人怒极反笑。

光阴在二人之间的对峙之中拉锯,支摘窗外一袭如注的檐雨,透出些微凝滞的月色,俨似一层霜霾,横亘在两人之间,温廷安殊觉,当她道出这一席话的刹那,趺坐在案前的男人,有一股极寒的气息隐隐渗透,浓重的冷压,犹若一柄薄片的刃在咄咄迫近,一时让她感到觳觫,那一瞬的感觉,同被掐颈别无二致。

这样的阮渊陵,无疑是陌生的。

温廷安下意识要后退一步,但下一息,被阮渊陵擡起手指捏住下颔,男人的力道极紧,目色也添了一重戾重的愠色,温廷安的下颔肌肤本就柔嫩,不出片刻,便被他捏出一道红痕,他垂眸平视温廷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温廷舜是旧朝异端,早晚要除,今次本官要感谢你,借你之手攘除他。”

一语掀起千层浪,温廷安瞠目望着他,下颔处的肌肤每一寸皆在剧烈痉挛,原来,阮渊陵早已知情一切,她怔忪了片晌,问他:“你让温廷舜入鸢舍,仅是出于利用的目的,眼下媵王落势,温廷舜也没了利用之处,你要……”

温廷安顿了顿,溯及赵瓒之在狱中的讥嘲,话音变得沉沉,“兔死狗烹?”

阮渊陵摩挲着掌心指腹处的玉扳指,闻罢浅笑,顺着她的话道:“温家包藏旧朝异端,也是其罪当株。”

阮渊陵这番说辞并不是玩笑,不过是一个平静的预告,温廷安镇压下心底的滔天震意,平静地望着阮渊陵:“这些都是太子的旨意?”

她素来清楚,阮渊陵是赵珩之的喉舌,前者下达上情,后者上情下达。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赵瓒之在狱中之所言,真可谓是一语成谶了。

放眼大邺皇室,再无一人能够同赵珩之分庭抗礼,他祓除异党的同时,也会修剪曾经跟随他的旧部,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温家。

想起历朝以来帝王对待旧臣与包藏异党的做法,从来便不曾心慈手软,温廷安明悟这一切,但委实真的出乎意料,原著当中并无这样的剧情,她也没做好任何心理准备。

阮渊陵见少女相容苍白,应是方才那一席话吓怕了她,因于此,口吻便软和了些,在她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抚了抚,循循善诱道,“别怕,太子器重你,绝不会轻待你,也不会苛待功臣。”

他又道,“待你入仕为官,只消功绩簿好看,太子会在恩祐帝前引荐你,拔擢你为少卿,那个时候你有了实权,褫除崇国公府的权利,便掌舵在你手上。”

阮渊陵的意思再是显明不过,若想不让温家出事,温廷安只能按部就班地照着他们铺好的路走。按她目下的处境,除了赴春闱,便是别无选择。

她没有第二条出路。

“那么,温廷舜呢?”温廷安心底沉了一沉,忧虑少年的安危,道,“他虽是大晋旧族,但此番有勤王之功,他也能荷罪立功——”

听她三番五次提及温廷舜,阮渊陵容色蘸染一丝翳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般道理你并非不懂,关于他的罪咎如何论处,你毋需再管,从现在伊始,一心学习便好,未过春闱,便不准再踏出院舍半步。”

语罢,正要使人将温廷安遣送回鸢舍,温廷安倏然挡着他的去路,一错不错地望定他,眸色宁静,话辞沉笃,“阮掌舍,您不使人去查凶犯的下落,也不验尸,只因这凶犯便是您自己?”

一阵寂冷的风疾然吹过,满屋皆是缭乱陆离的光影,阮渊陵听罢,狭了狭深静的眸,隔着一片错落火光回望她,薄唇噙起一抹意味莫名的笑,他歇了歇步,负手在背,“怎么说?”

他既没否定,也没肯定,兴味盎然地望着她。

温廷安看定他,道:“其实,常娘一直以来都是在帮太子做事,同庞枢密使一样,皆属太子安置在媵王身边的暗桩,您对她也是知根知底。目下,知晓我要去问她关于案子的疑处与关窍,您抢在我前面,迫她自尽。这也便是为何地牢之中并无任何一丝蛛丝马迹,只有滑落在袖裾之下的匕首。”

阮渊陵唇畔笑意益深:“让常娘自尽的理由呢?”

一个人,除非心存死志,否则,便是不大可能自寻短见。

温廷安道:“常娘有个正在幽州蒙学馆读学的儿子,那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您以她的儿子作要挟,常娘护子心切,自会应答。”

适应常娘生前提过这一桩事,温廷安知晓她有过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常娘重女轻男,但后来女儿死于兵燹,常娘对儿子有愧,遂将所有的爱意,皆倾注在其身上,一言以蔽之,儿子是常娘的命脉,您眼线众多,到幽州漏泽园一查,自当查出其下落。”

这等行径让温廷安觉得不耻,常娘不过是权谋之中的牺牲,但对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而言,母亲是他在这人间世里唯一的记挂了。

温廷安言罄,其实也奈何不了阮渊陵,这是大邺律法的漏洞。阮渊陵让常氏自尽,从律法上而言,这不算弑人。

从前那个一心教导她,要用律法为生民立命的寺卿,现在正在身体力行,教她钻刑律的空子。

假令她入朝为官,则坚决不要成为他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