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173章

时交午牌时分, 翳色霾云密布,凛风咆哮大作,山雨欲来风满楼, 从广州城调遣出数艘官船, 取道东枝江, 飞速赶往祯州。温廷安与温廷舜行将上往官船的时候,便是在岸堤坡口的地方,不经意之间,看到了几个熟稔的身影。

定睛望去, 居然是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三个少年,依旧穿着那一身染了一番旧色的官袍,靠在栈桥边缘的浮筏之上, 见着她来了, 俱是大幅度地招了招手。

温廷安有些诧讶地道:“你们怎的来了,刘大夫不是吩咐过, 你们要卧榻休憩么?怎的还四处走动。”

“撇下我们,想独自去单干?”周廉抚了抚手背上的伤创, 望了她一眼,“温少卿,你这般做,显然是不够义气, 没将我们几个看成兄弟啊。”

“周寺丞说得确乎在理, ”吕祖迁道,“阮寺卿之前都提到过,你这种一人独揽大功的习惯, 可得改改。”

杨淳道:“让你去找望鹤和阿茧,这也太危险了, 面对未知的风险,多一个人的话,至少能多一份力量,有我们在,你也能有个照应,是也不是?”

众人是统一的口径,横竖就这么一个意思,温廷安单独去鹅塘洲追捕望鹤与阿茧,太危险了,他们不放心,必须跟过去,否则,这样的情面说不过去。

毕竟,众人乃属大理寺的同僚,彼此之间,就合该相互帮助,不应当什么重担,都负担在一个人的身上。

温廷安其实本来想说,她并不是一个人,她还有温廷舜。

但转念一想,这种话说出来,从某种程度而上而言,算不上合适,她与温廷舜的关系,与周、吕、杨三个人的关系,不能从属于一个性质上的,一个是恋侣关系,一个是朋辈关系,这两种关系,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温廷安逐次去拍了拍众人的肩膊,她按捺住感动的思绪,深深望定他们:“好,那么,我们一同前去。”

祯州,鹅塘县,日头又往西隅群山的方向,逐渐挪移了一些。

东枝江是名副其实的一条内陆河,流淌在鹅塘洲的时候,便是逐渐在一座山谷地带收束成了一处面积不大的低洼,不过,在山谷的背阴处,却涌动着一片磅礴浩淼的大海,珠江的水、增河的水、西枝江的水,三者的河流,以纵横捭阖的姿势,悉数交汇于此。

阿茧收篙停棹,坐在一座乌篷船之中,他取下肩膊的汗巾拭了拭汗渍,日头无法照清少年面容上的表情,他独自伫于船檐之下,面容上尽是檐角投落而下的阴影,他擦拭完汗,身后适时传了女子略显羸弱的声音:“阿茧,你是意欲带贫尼去何处?”

望鹤有了八个月的身孕,本来这几日,时不时便有几回抑制不住的孕吐,这一回,她在乌篷船上,颠簸了整整一两个时辰,她身体当中的不适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烈明晰。望鹤太阳xue突突直跳,感受到自己被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攫住,肚腹里中的婴孩,亦是一直在用脚踢她,望鹤胸臆之中徘徊着巨大慌乱和心悸,这种毫无安全感的思绪,反过来加剧了她身躯的痛楚。

望鹤本是要投案自首,欲要去广州府的时候,阿夕竟是往她的后颈处来了这么一下,她陷入了长久的昏厥之中,一觉醒来,便是发现自己在阿茧的一艘私用船上。

这时候,一直背对着她的阿茧,徐缓地转过身来,日色终于照到了他的面容上,也将他的五官与神态照彻得一览无余。

还是记忆之中,那一副乖驯温软的面目,但接下来的一番话辞,却有些教人胆寒:“我打算捎你去山阴处的大泽,这样一来,待官府派遣的逮捕船追上来时,我就能占据高位,去跟他们挟人要价了。”

话辞之中,是毫不掩饰的勃勃野心。

望鹤起初以为是自己听岔了,秾纤翘长的睫羽轻轻颤震一下,问:“什么?”

再度细细回溯对方所说的话,俄延少顷,望鹤捕捉到了一个颇为匪夷所思的词眼:“挟人要价?”

阿茧面靥之上的笑色,愈发灿烂了:“对呀,怀有身孕的望鹤师傅,应该很值钱罢,待价而沽的话,一百两不成问题,毕竟夕食庵背后的财资如此丰硕,不论是你的长姊,还是广州府,都应该愿意给罢?”

阿茧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但听在望鹤的耳屏之中,却形同一道千钧惊雷,惺忪迷蒙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她的呼吸,亦是渐渐地僵凝住。

望鹤知晓自己,处于祯州东南一带的鹅塘县,此处的天候更甚于广州府,明明是九月、十月的时节,但热得同大暑一般。也正是因为空气燥热,可她却深觉坠入冰窖一般。

望鹤陡地意识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这种危险,俨若阴冷的一条游蛇一般,吞吐着凉飕飕的粉色蛇芯,隐秘地游走于她的周遭。

望鹤深吸了一口凉气,意欲起身,离开了这一艘乌篷船,她做出了舍筏登舟的行止,哪承想,没行几步路,后颈处的衣领便是教人狠狠揪了起来,紧接着,她鬓角后的发丝,被一股野蛮霸道的力道揪紧,发丝被隐秘地揪扯起来,力道牵拉起巨大的疼痛,望鹤一记吃疼,急得去护住鬓发。

“望鹤师傅,我本也不欲伤害您,但是你的性情非要如此固执,我也不得不做出一些阻止您奔逃的事情,”阿茧的嗓音仍旧是噙着一丝笑,但这时候的笑,多少裹藏着一些冷鸷威胁的意韵,一字一顿地说道,“再说了,望鹤师傅是由你的长姊阿夕委托给我的,我收了阿夕的钱财,就得把你照顾得妥当,是也不是?”

这些年,望鹤一直以为,阿茧只是一个单纯的、对钱财有一些执念的少年,但今时今刻,她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看清这个少年的嘴脸。

不仅收了阿夕的钱财,居然还打算挟人要价。

这一副吃相,未免也太过于难看了些。

望鹤按捺住身子的极度不适与疼楚,眉心深锁,凝声道:“这些年以来,你每次寻我索要封口的财资,我哪次没有给你?倒是你,人心不足蛇吞象,从最初的每半年一回,逐渐变成每月一回,旬日一回,从最初的一贯钱财,逐渐变成五贯钱、十贯钱,变得越来越多。”

望鹤一错不错地望定阿茧,沉声道:“你从来都不知足,目下,你又想拿我性命相要挟,长姊所言没错,我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你。”

但阿茧丝毫不以为意,笑意盈盈地道:“咱们打交道这般多年,望鹤师傅又不是第一回 认识我,我是一直缺财用,你们又这般富庶,贵为夕食庵的掌厨师傅和门面师傅,你们端的是日进斗金,我寻你们讨要一些银钱,这些钱财,在你们而言,根本就是九牛一毛,也根本不算过分罢?”

阿茧丝毫没觉得自己不断讨要钱财的行为,有多么无耻与过分。

欲.望,俨若是一个无底洞,能将人逼迫成另外一番迥乎不同的面目。

望鹤明晰地记得,她初见阿茧的时候,他只是无家可归的乞儿,身形孱弱,行相落魄,刚好目睹了阿夕真正弑害朝扬的一幕,那个时候,阿茧对他们说了一句话:“行行好,我快要饿死了,只消你们能给我十枚铜板,能让我买一碗面食,好生果腹,我就对你们的事情守口如瓶。”

为了取信于阿朝与阿夕,阿茧当场便是发下了一个毒誓,若是他没有循守誓约,他便要五雷轰顶,云云。

阿茧的面部表情,有多硬韧坚决,他的誓词就有多毒。

奈何,阿夕其实并不吃阿茧这一套,觉得这个细路仔,颇为油嘴滑舌,油腔滑调当初执意要手刃他,以绝后患。

但被望鹤制止了,她不忍心再看到长姊手上再蘸染有一条无辜的人命,她心底滋长出来的一丝慈悲与恻隐,教她去阻止了阿夕的行止。

选择留阿茧一条性命,并且,给他一口热食。

望鹤一直以为,这只是十枚铜板的小事。

当时的她,骨子里到底是有一种淳朴的良善在,选择相信人性,尤其是阿茧当时的年岁,其实还很小,适逢十四、十五岁左右的年纪,这个少年是被抛弃在江畔上的滩涂里的,他只是想要饱腹而已,寻她们讨要了十枚铜板,何错之有?

但后来所发生的种种,望鹤真真觉得自己低估了人性。

贪、痴、嗔,三样物事,阿茧就显著地占了第一样。

他变得越来越贪婪,索取的财资,越来越无度。

虽然,确乎如他所述的那般,他所求的钱财,对夕食庵而言,更确切地而言,是对于望鹤所拥有的财资而言,确乎是九牛一毛。

罂.粟所带来的利益,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暴利,夕食庵日进斗金,完全不是一个虚张声势的玩笑。

但贪之一物,其毒性堪比罂.粟,一旦蘸染上了,便是永生永世都难以戒掉。

望鹤头一回,探见到了这血淋淋的贪。

贪之一字,庶几能够吃人。

她陷入思忖的空当儿,翛忽之间,阿茧嗅到了苗头不太对劲,沉声道:“官府的船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