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温廷安眸色怔了一怔, 不曾想过,这除暴安良的青年巡按,竟是魏耷。
再细致地去瞅他身边的那位玉面书生, 不正是苏子衿么?
温廷安虽然知晓魏耷与苏子衿下放冀北当地方官去了, 但不曾知悉他们具体当什么差, 原想着这几日,便去冀州府好生打探一番,讵料,今次能在客邸近遭见之, 蓦觉真是一种玄妙的缘分。
这厢,那卖臭豆腐的,一听对方是冀州府巡按, 名副其实的从五品大员, 比他依仗的那个县衙司马要高出好几品,一霎地乱了阵仗, 沦作一只彻头彻尾的软脚虾,嚣张的气焰消弭了去, 他告饶道:“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二位官爷,万请官爷大人有大量,肚里能撑船, 这一切只是个误会……”
魏耷眉庭掠过一丝显著的恹嫌与不耐, 一记抡膊抻腕,提溜起这人的后衣领,寒声道:“你将一家老小维持生计的摊铺给砸了, 还掏刀撂下威胁之语,那当家的身上披了几道血伤, 你悉身还安然无恙,刀还握在掌心处,你道这是个误会?”
那人见不能糊弄过去,见风使舵也不成,眸底顿显一抹戾气与蛮横,不仅没有掣下朴刀,反而朝着近侧那个玉面书生扑去,意欲挟人逼走这个魏巡按。
温廷安见状,心道不好,刚欲儆醒一声,不过,这时候魏耷已然出手,快然撞刀,凛冽的亮白刀罡,不偏不倚劈削在那人的虎口与腕脉处,那人猝然觉得自己的筋脉一霎地被挑断了,痛不欲生,惨叫叠声,身影一个趔趄,支棱棱地瘫倒在地,『哐当』一声,掌中朴刀跌翻在地,跌碎了僵在空气之中的一片滞重氛围。
四下不见血,但这人已然彻底是废掉了,围观的众民一片欢声叫好,那卖狼牙土豆的摊贩,并及那一家老小,行前上去,殷殷泣泪称谢,说以往在此间谋生计,处处被这地头蛇欺辱,一直忍辱茍生,今次来了个为生民立命的清官,算是为百姓祓除一道恶势力了。
不少百姓争相给魏耷和苏子衿送食礼,遇此盛情,两人断是不能接受,当下以公务为由,押了地头蛇便作势而走。
喧闹散去,市井恢复成一片寻常的氛围,温廷安快步跟了上去,趁着那俩人翻身上马前,朗声唤道:“魏兄,苏兄。”
她原是很寻常的一句问礼,但看在魏、苏二人眼底,倒成了另外一种意思,魏耷有些腆然,对苏子衿道:“我素来不擅应付女子,你且替我应付着罢。”
苏子衿遂道:“姑娘,魏巡按已有家室,今岁府内夫人还育有一女,你若是有任何公务上的要事,可去冀州府击登闻鼓。”
温廷安一听,顿住了,想这两人分明是拿她当做有钦慕之情的民女了,她莞尔道:“才近一年不曾见,你们就一点都不认识我了?这一年变化,可以这般大,魏兄原来还在冀州成了家。”
魏耷与苏子衿面面相觑,细致地去瞅温廷安,悟着什么,勃然变了脸色,不可置信地道:“温廷安,原来你。”
识清楚了情状,两人翻身下马,魏兄解释道:“方才的成家之言论,不过是应付之辞,打从到冀州府当差,作此巡按,每次办外差,三不五时,便有女子递上手绢。”
苏子衿道:“虽谈不上掷绢盈车,魏兄在冀州确乎是受欢迎。”
魏耷道:“苏兄亦是不遑多让,每一回办外差,皆是能够不少女郎的诗会请帖。”
苏子衿乜斜对方一眼:“所以,我们商榷好了,若是谁遇着了这一桩事体,彼此互称对方皆有家室,今岁夫人皆是育有一女。”
温廷安了悟,勾唇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是要挡桃花。”
两人看回温廷安,眸底皆有无法掩饰住的惊艳,同窗这般多载,虽知对方是个女子,但不知对方换上烟罗锦缎后,是如此国色天香,美得不可方物。
两人当下皆有些腆然,本欲给温廷安一个暌违已久的拥抱,却听不远处传了一阵淡淡的轻咳声,循声一望,这人不是旁的,正是温廷舜!
魏、苏皆是喜不自胜,恭然地唤了对方一声,他们是知晓温廷舜的营帐就驻扎在冀州郊外,但因为三人碌于公务,极少晤面叙话,加之冀州本来就大,偶遇本来就看玄学,今晌能在客邸处遇着,也算是上苍有意了。
魏耷嗅出一丝潜在端倪,目色在两人之间往复逡巡:“你们二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虽说能够隐隐约约地,猜着温廷安与温廷舜之间的关系,但这一层关系,势若远山淡影,朦朦胧胧地,俨似盛夏里的一掬皎洁月色,只能窥其一道影影绰绰的轮廓,但洞悉不出虚实。因于此,这一段关系,一直尚未被证实过,魏、苏二人亦是觉得两人应当是纯粹的关系,另且,两人皆是姓温,彼此应当是存在着亲缘关系的。
众目睽睽之下,温廷舜牵握住温廷安掩在云袖之下的手,两人十指相牵,鎏金般的日色在彼此交叠的指根之上,髹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辉,委实是熠熠夺目。
苏子衿纳罕地道:“你们不是兄弟——哦不,是姊弟关系么?”
魏、苏二人尚不明晓内中的情状,所以才云里雾里。
温廷安垂眸凝声地道:“他原来的身份是谢玺,是大晋人。”
——谢氏,晋人。
魏耷思及了什么,顿了一顿,惊憾地望向温廷舜:“谢氏乃属皇姓,你莫不会是……”
苏子衿敛了敛眸心,深吸了一口气,道:“晋朝太子?”
温廷舜削薄的唇轻抿成一条弧线:“皆是畴昔的旧事,不足为提。我已然不姓谢了。”
澹泊简淡的一句话,仿佛是千帆过尽,尾音藏了风霜,显得低沉。
魏、苏二人虽不明晓此中内情,但多少能够明晓一些情状,也就不便再多问。
既然温廷舜原是晋朝皇室的太子,定然是与温廷安不存在甚么亲缘关系的。
不过,今番能够遇着温廷安与温廷舜,亦是足够教人惊憾的。
前者扮回女子。
后者坦明身份。
果真是应证了那一句「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闲话少叙,话回正题。
温廷舜其实早已心存一些计较,遂是问道:“你们二人今晌怎会出现在此?”
大理寺与宣武军落脚的客邸,偏近冀州以南的边陲之地,庶几是坐落于州界线的位置,但冀州府则不同,官廨居于冀州以北偏西的所在,州南和州北端的是南辕北辙,横亘百里,巡按与书记不当会跑这般远。
魏耷解释道:“是这样,前几日冀州粮仓预备运送一批粮食,是要送去漠北的,但苏兄清算了一下各县的粮税情状,发现还有三两座县尚未筹齐粮米,加之最近濒值多事之秋,冀州府内诸多人手皆是调走了,仓金亦是不济,知州老爷遂是遣我们来收粮的。”
言讫,魏耷指着马车:“我们正准备去收粮,不想此县民风与旁处皆不同,匪贼横行,官员亦是助纣为虐,官民勾结,定是会生发鱼肉百姓之事,也勿怪粮食难收。”
温廷安与温廷舜互视一眼,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魏耷的话辞,透露出了好几道信息,一则冀州府仓金不足,人手不够,变作大白话,便是官府没钱了,官僚系统当中也没多少能用的能人志士,想要治理多皆是『各自为政』了,否则,当地的地头蛇也不会如此肆虐横行,这背后肯定是知县与县衙默认的。
温廷安闻言,开始有些担虑了,若是跟冀州知府谈起地动一事,遣散各县百姓,转移阵地避难,这个法子,能行得通么?
正思忖间,苏子衿亦是问起了这一桩事体:“说说你们,此番怎的会来冀北了?”
魏耷亦是面露惑色,问道:“莫非是有什么重大的要事?”
温廷安环顾四遭,四人身处于闹市之中,此处委实不是长久的、事宜叙话的地方。
温廷安敛眸道:“我们回客邸说。”
魏耷遂是吩咐长随将那地头蛇暂先押回去了,接着率引苏子衿,随温廷安、温廷舜去了近处的客邸。
昨夜刚落过一场凛冽的雨,地上水汽分外浓重,教升腾起来的曙色一晾,便是变得干燥了,一行人穿行在贩夫走卒的熙攘人潮当中,少时,便抵了邸舍,赶巧,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尚在,恰在一楼正厅的一处长桌上用早膳,桌面还特地留了两份筷箸,本来是给温廷安和温廷舜的,当下见着魏耷和苏子衿也来了,顿感惊觉不已:
“你们不是在冀州府么,怎的会在县衙里?”
温廷安言简意赅地将情状简述了一回,这场面一时变得喧闹起来。在场绝大多数人,曾是皆是九斋的少年。
温廷安的眼前,一时变得恍惚。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