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历经吕氏这般一问, 温廷安的容色蓦然变得肃谨,浅啜了一口清茗,迩后搁放下茶盏, 对吕氏道:“今次大理寺与宣武军南下, 是受官家的谕旨, 一个月后的冀州,不论是冀北,亦或是冀南,势必将要历经一场地动, 我们要赶在地动这一桩事体生发之前,将冀州所有黎民百姓,转移至合适的地方。”
一抹异色掠过吕氏的眉庭, 道:“地动?一个月后?”
温廷安沉笃地点了点首:“一年前, 大内钦天监夜观天象,便是说了今岁大邺中原地带必会生发一场地动之灾。”
吕氏纳罕, 纤细的柔指,轻拢慢撚地叩击在茶案边缘, 道:“一年前预测的事,为何今晌才来说,时辰方面未免有些紧了。”
温廷安细致地忖量了一番,道:“是这样, 今岁上半年, 我尚在大理寺之中熬资历,左寺所累积下来的诸多命案,需要逐一勘破, 卒务繁冗,官家亦是堪堪得登大宝, 未能来得及同大理寺言说此事。我们从岭南广府回京述职的那一夜,进宫面圣之时,官家适才同我道了这一桩事体,还剩下一个月的光景,大理寺必须将冀州之中所有的黎民百姓,迁徙至安全的地方。”
吕氏闻罢,陷入了一番沉思之中。
温廷安道:“我知晓地动一事,对母亲而言,委实过于突然了,亦是教您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吕氏擡起眸,笑望她,眸底尽是慈霭之色,道:“傻孩子,谁说我不信?”
温廷安惊怔了一番:“您真的信了?一个月后冀州会生发地动,兹事您这般容易就信了?”
吕氏反问道:“为何不能信?”
温廷安道:“我当初听到了这一则消息,颇为惊憾,不晓得这地动究竟会不会生发,我当它会生发,所以竭己所能,将它跟大理寺同侪道了一遍,但身边的人,接受并相信这样一桩事体会生发,其实会比较少……”
吕氏是一个聪颖的女子,温廷安浅尝辄止地说了一个开头,她便是知悉了事态发展的来龙去脉,她拂袖抻腕,复续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给她,道:“你是我女儿,我女儿说的话,我岂会不信?我定是信的。”
吕氏看了一眼漏窗:“你说翌日冀州会生发蝗灾,我肯定也是信的。”
温廷安啼笑皆非,摆了摆手,道:“翌日会蝗灾,倒也还不至于!”
吕氏一晌将茶盏递呈予她,一晌道:“只是姑且举例,聊表我是信任你的,不论你说什么,我都是信的。”
温廷安闻言,心中有一小块地方,訇然凹陷了下去,虽然沉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心窝子原是一片凉冽冷寒,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被一种温热醇暖的濡流,慢慢地覆盖了住,冷寒被驱逐出境,心壁的每一处,皆是绵长麻酥的烘暖。
被人无条件地信赖着,尤其是被家人这般信赖,原来感觉这般美好。
温廷安说了地动一事,吕氏就这般轻易信任了它,也不必她多去费口舌了。
温廷安其实也品出了一丝端倪,“方才我说冀州会生发地动,母亲是一副深思之色,母亲是在想些什么呢?”
吕氏拂袖趺坐,道:“我在想,假若动用当地家族的势力,将冀北冀南两地的百姓,迁徙出去的话,时限在一个月内,这样的事,我觉得可以做到。”
温廷安眸睫剧烈地颤动了一番:“真的可以动用您家族的势力么?”
吕氏眨了眨眼眸,笑道:“那可不,冀州是吕氏的地界,虽然当地的知州知县没一个姓吕,但最大的话语权,以及掌饬大事的主宰权,皆是在吕家手上。平心而论,动用我家族人脉,让这冀州上下的百姓,一个月内迁徙出冀州地界,是不太成问题的,不过——”
吕氏话锋一转,道:“但此处有一个较为严峻的问题,那便是要将这些广大冀州百姓,迁徙至何处去,冀北以北是漠北,那处有兖州、燕州等地,冀南以南是偏近江南一带,扬州、福州,并及设有市舶司的泉州,亦是在冀南以南之地。我在想,这些地方,哪里可以收容流离失所的百姓。”
温廷安眸色一瞠,吕氏这是在考虑一座府州的人口容量问题了。
搁放在前世,这就是考量一座城市的人口饱和程度,以及容量问题。说来还是挺抽象的,此处不妨做一个譬喻,假定将一座城市比喻为一个拥有固定容量的容器,人口是水,一座容器能盛装多少水,都有一个固定的上限,一旦超过了这个上限,此座容器所盛装的水,便是会漫溢出来。搁放在现实的语境之中,一旦此一座城池所容载的人口数量,超过了它所能容纳的上限,它便是会造成秩序瘫痪。
温廷安点了点首:“所以说,不能将冀州百姓,悉数送入任何一座府州之中,要分流而治。”
吕氏眸底露出一抹显著的钦佩之色,道:“分流而治?这个理念提得很好,大理寺和宣武军可以循照这般理念去治事。”
温廷安心腔有些发虚,其实,『分流而治』是她前世在象牙塔里所学到的知识,哪承想,今时今刻竟是会派上用场。
可以将冀州百姓,分成好几个部分,置入冀州周边的府州,这般一来,就不太可能会出现某一处府州人口过分饱和、以至于市坊秩序瘫痪的情状。
温廷安抚了抚纳藏在袖筒之中的冀州堪舆图与疆域图,留了一份心,对吕氏道:“到时候『分流而治』这一桩事体,冀州府与大理寺来执行就好,但动员并疏散冀州百姓这一桩事体,可能要仰仗母亲了。”
吕氏摇了摇螓首,温声笑道:“不过是我动一动笔墨与嘴皮子的功夫,隶属于小事一桩,若是能够为安姐儿分忧一二,也算是替这冀州府百姓出了一份力了。”
温廷安眉心仍有一抹隐微的忧戚之色,道:“除了迁徙冀州百姓,我们此番前来,还有一些事要亟于解决。”
吕氏闻罢,道:“除了需要将冀州当地的平民百姓进行迁徙,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事?”
温廷安眉心微微地凝起,眸底静静地添了一份深重之色,道:“将冀州百姓迁徙至其他州府,需要耗费大量的财资,但官家说过,前有漠北荒灾赈济在前,国帑濒临空虚,加之仓部蠹虫众多,赤字跌出,若想安置从冀北迁徙而出的平民百姓,便是需要一笔巨大的物资以及财资,在今晌,国帑已然指望不上了——”
吕氏闻罢,深深地忖度片刻,吩咐刘氏入内。
刘氏款款搴帘行来,袖了袖手,温谨地问道:“楼主有何吩咐?”
温廷安发觉大姨娘对她的母亲称谓上的变化,不由得想起那一封和离书。
刘氏不愿再留在温家当温善晋的妾,虽说两人不曾真正和离过,但已然貌离神远,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经年累月的嬗变。
这种变化之一,便是刘氏唤吕氏从『大夫人』到『楼主』。
温廷安默默观察着这种变化,没来由感受到一种世事无常之感,心中亦是生有一种飘零般的长声喟叹。
这厢,吕氏对刘氏道:“御香茶楼的账,是你在保管,劳烦将账簿取来。”
刘氏恭谨地应下了声,领命称是,速速离去,俄延少顷,将一沓账簿取了来,温然地将此物递呈上去。
温廷安纳罕地道:“为何要取账本?”
吕氏娴雅地拂袖抻腕,将账本平展开来,直直指着账目,对她徐缓地道:“你看,放眼整座大邺,在半年内,御香茶楼开了多十家铺子,不论是在江南,还是在中原,抑或是在北地,皆是有御香茶楼的门面。”
温廷安眸色瞠住,不可置信地道:“母亲,您的意思是?”
假令御香茶楼真的在大邺开了这般多的铺面,那吕氏的财资,便是出乎她意料地阔绰了。
果不其然,比及吕氏翻阅至账簿的营收,书写在账面上的一笔数字,看在温廷安的眸底,无异于是一场平地上的惊雷。
她有料想过,母亲开一座茶楼,能够自负盈亏,但她不曾料想过,母亲所挣得的银钱,竟是会这般丰硕……
这未免也太教人惊憾了。
母亲吕氏所挣得银两,不是百两,也不是千两,而是万两。
万两只是一个基本单位。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吕氏很轻地牵握住了她的手,慈霭地说道:“想用钱,尽管从温家的账面上取,一年下来挣得这般多钱财,也不知当从何处花,若是能够将其用在有需要的地方,亦是算是极好的。”
这些钱财还不算刘氏说书评弹时的营收。
吕氏给温廷安看了一眼账面,刘氏说书之时,月营收是寻常的好几倍。
刘氏对温廷安道:“安姐儿,这钱你尽管拿去使便好,温家永远是你的倚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