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客栈外守卫重重,连只鸟雀也飞不出去,更遑论是人了。
章盈心中一沉,四下张望一眼,仰着头问宋长晏:“哑奴和郑嬷嬷呢?”
宋长晏忖度少时,随即松手放下她,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客栈后方的一处空地走去。
数十人围做一圈,挡住了里面的情形,人缝间漏出明亮的火光。见宋长晏来,众人纷纷让出一条道,章盈也因此看清里面的场景。
哑奴跪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紧咬着牙不肯低头。他身上的几处伤口是在反抗时留下的,此刻还在渗出鲜红的血,全凭郑嬷嬷在一旁扶住他,才不至于倒下。
章盈愕然失色,“哑奴。”
哑奴惨白的唇动了动,冲她强扯出一个笑。
疚愧悲痛的泪水顿时涌起,填满眼眶,章盈身子往前一倾,想要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尚未迈出一步,便被宋长晏抓住了手臂。
她目光扫过哑奴的伤,而后回头,往上停在了宋长晏那张凛若冰霜的脸上。摇曳的火光衬得他的轮廓愈发分明冷峻,与周围侍卫手中的利刃无异,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她忍住泪,压下心底所有的愤恨,近乎央求一般道:“今晚一切都是我的主意,哑奴也是受我的指使,章家与你的恩怨与旁人无关,你放了他们。”
宋长晏侧过头,垂下眼看了她一会儿,“你是怕我杀了他?”
章盈眼底霎时闪过一丝慌乱,泪水不自觉顺着眼尾滑落,“你是大将军,是大邺的皇子,杀了他对你没什么好处,反而会落人话柄。你,你···”
说到最后,她脑中一片混乱,找不出别的可以说服他的理由,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宋长晏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这些原本该让他情动心软的泪,此时却是那么的碍眼。他再开口,所说的话却是对谭齐:“谭齐,带夫人回去。”
谭齐走到章盈身后,“夫人,请随我回府。”
章盈目不旁视,语调微微哽咽:“宋长晏,你会放了他的对不对?”
她手臂上的力道撤去,宋长晏依旧没有回应她,“带走。”
“夫人,走吧。”谭齐又重复了两次,见章盈不予理会,说了句“得罪了”之后,让人强行揽着她上了马车。
她离去后,四下静寂得只听得见火把燃烧的声音。
宋长晏几步走到哑奴的身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这张脸不算十分英俊,负伤之下,更显得狼狈不堪。一个卑贱的下人,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究竟是怎么生出带她走的念头的?
哑奴不躲不避,眼神坚毅地直视他,如同战场上视死若生的将士。倒是他身旁的郑嬷嬷开口求情:“宋大人,老奴死不足惜,但哑奴不是章家的人,求您放了他吧!”
宋长晏擡起手,随后一名下属便将长剑放在他掌心。他转动剑柄,剑尖抵在他胸口,“上次你命大,挨了一剑也没死。今晚我同样不杀你,也只刺你一剑,至于能否活下来,全凭你的造化。”
话落,他手上微微使力。
章盈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的景明院,再回过神时,眼前已是熟悉的布置。
这座曾为她遮风挡雨的院子,现下成了禁锢她的牢笼。
碧桃也不在院里,她问杨管事,杨管事对她仍是客气恭敬,“小的也不知,夫人放心,会有其他丫鬟伺候您。”
“不必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寝屋,失力地坐在床上,抱膝蜷缩起了身子。
约莫半个时辰后,屋内响起开门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渐近,最后在床边停下。
身侧的床褥微陷,章盈猛地擡起头,一副极为抗拒防备的模样。她眼眶红肿,说话时嗓音带有哭过后的低哑,“你把他怎么样了?”
宋长晏漠然道:“他死了。”顿了顿,他接着道:“你若还想走,会有更多的人死。”
章盈愣住,直直地看了他一瞬,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那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时,愤怒与失望达到极致,“宋长晏,是我眼瞎,当初错救了你。”
她手心发麻,后知后觉地想,他已不再是初见时那个在宋府挨李氏打骂,忍辱求全的宋长晏了。这一下会不会惹恼他,将她也杀了。事到如今,她好像也没有多怕死了,只是挂心阿娘,没有她的踪迹,若是死了恐怕也不安生。
然而宋长晏只是呆滞在原地,久久未有反应。她的力气并不大,可被打的地方刺痛难当,远胜刀剑穿心。半晌,他望向窗外清冷的夜色,犹如自语:“我也希望当初你没救过我。”
俄而,木门被扣响,谭齐在外朗声道:“主子,宋府来人,说宫里有旨,请您即刻回去一趟。”
这道圣旨是什么不言而喻。
宋长晏应了一声,却未立即起身,甫一回头,发觉章盈也对着窗口,神情冷淡地对他道喜:“恭喜殿下,你得偿所愿了。”
这样的场景宋长晏曾设想过许多次,却都与眼前大相径庭。
他默不作声地站起身,缓步朝外走。
章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你是不是打算将我关在这儿一辈子?”
宋长晏没有回头,顿下脚步,“章泉以为你背叛章家,派了人四处找你,外面不安全,你暂且先住在这儿。”
话音落下,他大步走出房门,留下一室寂寥。
宋府。
宋家人齐整地坐在前厅,陪着宫里来的李总管。几人足足饮了一盏茶,才等来这位大皇子。
李总管起身笑脸相迎,“殿下。”
宋长晏踏进门,容色和缓地行了一礼,“李总管。”
李总管大惊,“殿下这可使不得,折煞老奴了。”
“这道圣旨本来是打算在今晚夜宴时宣读的,可惜您身子抱恙不在,因此宴会一结束,陛下就谴我来宋府。”他拿起桌上的圣旨,看了一眼地上示意道:“有劳您接旨了。”
宋长晏掀开衣袍,屈膝跪在地上。屋内其余人亦是如此。
李总管展开锦布轴,提声宣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听完最后一字,宋长晏高举起双手,接过圣旨,“儿臣谢父皇隆恩。”
李总管笑眯眯地扶起他,“陛下说了,您的名字是先皇后取的,为表怀念,只改姓氏即可。他还说,虽然成年的皇子不可继续住在宫里,但念及与您父子团聚,特意指了承干殿给您居住。”
李总管是宫里的老人了,服侍过两朝皇帝,自然能琢磨出圣上的心思。他压低嗓子道:“在皇子的住所中,除去东宫以外,这可就是最好的宫殿了。”
宋长晏道了一句谢。
“那看您何时方便,奴才着手准备。”李总管瞥见他的脸,担忧道:“我看您脸色似乎有些不好,可是身子还不舒爽?”
宋长晏知晓他是看见章盈打的那一巴掌,神色如常道:“有些发热,已无大碍了。”
李总管独留半时,又对宋晋远道了一句喜后,便动身回宫了。
屋里其余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只剩宋长晏与宋晋远两人。
两人身份不比从前,宋晋远对这个昔日的儿子,现以君臣只礼相待:“恭喜殿下。”
宋长晏倏地想到方才章盈对自己说的那句恭喜,脸上无半分悦色。他收好圣旨,淡淡道:“这些年承蒙公爷养育,这份恩情,我会记下。”
宋晋远忙道:“不敢。”他斟酌片刻,继而道:“内人愚昧无知,以往冲撞殿下之处,还望殿下海涵。宋某会送她去京外的庄子上,再不会回上京,希望殿下能网开一面,饶她一命。”
宋长晏不以为意道:“答应过公爷的事,我自不会食言,我不会要李氏的性命。”
言毕,他带着谭齐回自己院。
途径主院,幽静中隐有几句叫喊。宋长晏止步,问谭齐:“这是什么声音?”
谭齐回道:“是李氏的屋子。自从三爷出事后,李氏就有些言行无状,公爷担心她闹出事,就暂时将她关在这屋子里。”
“是么。”宋长晏掉转方向,朝她所在的屋里去,“好歹母子一场,有些事,她应当知晓。”
宽敞的屋内,瓷器碎了一地。李氏坐在红木圈椅上,撑额闭目平复心绪。自从知道宋允默流放出京后,她已经数个日夜没歇息好。仔细一看,她鬓角已有了几缕银发,浑然没了国公夫人的雍容华贵。
木门吱呀一响,她头也不擡地道:“公爷请来了吗?”
许久没人回话,她睁开眼,先是诧异,旋即冷笑着道:“没想到大皇子日理万机,竟然还有空来看我笑话。”
宋长晏走到她对面,“多日未见,宋夫人可安好?”
“宋夫人?”李氏端坐,“只要你在宋府一日,你就是宋家的庶子,就得叫我一声母亲。”
宋长晏笑了笑,“怎么,是宋允默走了,没人叫你母亲?”
李氏再也忍不住,“你这个无耻的野种,若不是你给我儿暗中下套,他怎么如此!”
宋长晏道:“我是下套了,怪只怪宋允默够蠢,心甘情愿往里钻。”
李氏愤恨地红着眼,咒骂的话到嘴边,转而笑道:“你就是再有心机,做尽一切,你娘也回不来了。你知不知道她死时有多惨,孤苦伶仃,就躺在城外那张破床上,还妄想着回宫做她的皇后呢!”
宋长晏沉吟片时,“她是很孤苦,所以我送了你的两个儿子去陪她。”
他眼底含笑,徐徐道:“宋衡大婚那夜,江家那女子是我让人放进府的,原本我想亲自动手的,没想到江家姑娘性子倒是硬,省了我一番功夫。”
“宋衡的确不是我杀的,不过,”他欣赏着李氏濒临崩溃的神色,继续道:“宋源是。”
李氏目眦欲裂,她死在西疆战场上的大儿子,正如她料想的那般,遭了这人毒手。她想开口骂他,可发出的却是呜咽的悲鸣,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手背上。
宋长晏面露不屑,“当时我带着几千人攻打西戎营地,只要他再多守几日城门便可获胜。可他倒好,贪生畏死,置数十万百姓于不顾,想要与西戎求降议和。称他是死于刺客之手是擡举了他,他这等庸懦之辈,怎配得上马革裹尸,合该曝尸荒漠,为白白死去的将士谢罪。”
说完,他不再多看李氏一眼,转身出了屋门。
迈入庭院,身后传来了悲恸欲绝的哭声。
宋长晏其实应该改姓了,不过为了阅读体验更好,还是这么称呼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