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袭
宫里,紫藤急匆匆地来到云妃身边,耳语了几句。云妃顿吃一惊:“什么?”
紫藤道:“宫外传回的消息是,太后进香途中身体不适,于山上暂住休养。可是……奴婢从宫里隐隐听到,禁卫军是提前回宫的,这其中,似乎……”
云妃敛起黛眉。纵然她对个中情形一无所知,可她也懂得太后的脾气——
太后要强,避世隐居、念佛养性一类的事向来与她不沾边,更何况,如今正值郦氏祸福之际,她更该坐镇京都,断不可能在这个关头去什么山上休养……除非……
紫藤低声又道:“万禧宫的梁姑姑不顾腿疾,请命上山去陪太后。若是太后几日便回,何必如此呢?奴婢看,太后此番休养……怕是为时不短……”
云妃默默点头。依太后的脾气,就算是有病痛,也一定会强撑回宫。如今不回,定是有蹊跷的。不论她有没有身体不适,能让她无法回宫,只有一人能办到……
紫藤虽也感山雨欲来,但见云妃眉头深锁,便又安慰道:“此事到底与娘娘无关……何况,不在宫中也好,娘娘也少受几句为难……若是娘娘成了后宫第一人,那小皇子也就更安稳了……”
这时,睡在摇床里的小皇子翻了个身,一时醒来,啼哭了两声。
紫藤连忙去哄。
云妃望着被安抚下来、又渐渐入睡的小皇子,不禁去想他将来情形……
照这情形,云家一定会竭尽全力扶持这个孩子,让他成为储君,将来登上皇位……而后呢?
若真有那天,这孩子成了皇帝,云家劳苦功高,难免会索要权势和封赏……那时,自己受娘家大恩荣登太后宝座,总无法过河拆桥、对娘家狠下心肠……自己连同自己娘家这庞大的外戚,会不会终有一日也被这孩子厌弃,乃至痛恨?
她心口骤然一疼。
小皇子咂咂嘴,又睡过去了,面容纯真,小手抓着锦缎一角,心满意足的模样。
这十月怀胎的亲生儿子,将来会有多厌自己、多恨自己?
云妃走到近前,轻轻缓缓地摇着摇床,眼中蓄满了泪光。她自言自语,几乎无声地:“惟愿吾儿愚且鲁……”
湿润润的水气随山风而来,掺着秋花秋叶的冷香,吹透整个禅院,分外醒人精神。
住到山上后,不几日便下了一场雨,接着便是一场接一场,秋凉了。
梁姑姑端上刚泡好的热茶:“这时节山上凉,太后暖暖身子。”
“换阿婵送来的吧。”太后淡淡道,“既是住在这里,何必还喝宫里的茶。”
梁姑姑默然领命,连忙换过。
公主亲手制的茶出自普普通通的茶树,不是名种,制茶工序也远不及匠人精细,故而这茶拙朴得很,还有一股很重的清苦味道。
放在往日,这样的茶给太后看一眼都不配。如今太后倒像颇为入口。
公主自己也是十分清简,能拿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多,不过是她的一番心意罢了。
也幸好,每日都有公主来陪太后闲话几句,母女说话倒是比宫中少了一些拘束……梁姑姑暗暗叹口气,她实在放心不下太后,太后从前是什么样的人,一朝被软禁在此,难免……
有人陪着说说话,总是好的。况且公主于佛经禅理颇有悟性,谈起来心醉神驰,不似在宫中那样怯怯不敢多言,太后不禁另眼相看。
梁姑姑一面想着,一面重新泡上了茶。
太后望着窗外雨后山色,又道:“皇帝降罪郦家了罢?”
梁姑姑顿时沉默。
太后被软禁山上的当天,皇帝便即下旨,判郦文通诬陷一事属实,郦文通辜负先帝厚恩,陷先帝于不义,其行可恶,其心可诛,罪愆极大。着令立刻撤去郦文通身后所享一切封号,拆去碑祠,其子孙享有官职者一概革职贬斥。郦文通的门生,有与当年一案牵连者,在世的问罪,不在世的一并累及子孙,有功名的革去功名,无功名的终身不得入仕。
京都的天遭逢大变,谁也想不到一向温和的天子竟有如此雷霆的一面。
太后山居的禅院虽大虽气派,却始终被人严密把守,太后踏不出一步。外头惊天动地的大消息,纵然她知道,公主知道,又怎敢在太后面前透露一字半句?
太后见她不答,淡淡一笑:“若不是急着降罪,何必要对哀家费这样的力气?没了哀家挡路,他才好动手……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要动手是早晚的事,只不过哀家以为,他能等到哀家闭眼后……”
她叹了口气,接过泡好的茶饮了一口,清苦满喉。“这江山从来都是他的,便这么容不下。”
梁姑姑心头也是苦涩。太后过于信任母子血脉,可天子心中有挡不住的锐气霸气,痛恨被人掣肘,痛恨看人脸色,定要将整个朝堂牢牢握在掌中,百官起落必得从他心意。
这一点,先帝也有,否则他当年也不会打算……
梁姑姑心底一寒。
太后恰也与她想到了一起,“当年父亲与伯父势大,先帝便是恨着哀家,时时不忘要对付哀家,在宫里逐个拔除哀家的人。他做得隐秘,可哀家又岂能不知?”
她冷笑了一声。“好比莹妃那件事。他拿着莹妃做幌子,借口膳食不佳除去哀家的人,哀家岂能让他用得这么顺手?看着他亲手降罪于莹妃,再也用不成这柄利器,哀家才算略略出口气。”
她知道,先帝之所以发怒,怒的不是莹妃的挑食,而是他夸下了口却被推翻的尴尬。一个自负的男人,最受不了失去面子,他便只能把一腔怒气发作在不顺他意的人身上。
“哀家防范得严,他虽伺机除去几个,哀家折损倒也不大。可他对付哀家不算,竟又打量起了哀家的儿子,一心想要挑皇儿的错,以便另立太子。”太后冷冷道,“好在皇儿争气,他挑不出错来,只能改了主意退而求其次,哼,去母留子……”
梁姑姑面容绷得极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候……先帝为了尽可能切断太子与郦氏的联系,打算去母留子。幸而太后警觉,先下手为强……最后,先帝驾崩,太子登基……
那彼此较量的短短半个月里,全都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当时太后的一名近身大宫女被先帝收买,害得太后两次险些丧命,太后一直隐忍到先帝驾崩后,才处置了她。
太后自嘲地笑了一声:“皇儿不愧是哀家与先帝的好儿子,承袭了我俩的血脉……你还记得皇后的病故吗?”
梁姑姑骤然一凛,低声道:“奴婢记得。太后当时就有怀疑。”
“是啊,他登基后,是哀家做主,为他娶的皇后。他对皇后并不宠爱,倒还算是以礼相待。可仅仅两年,皇后就病故了。哀家一直觉得有点蹊跷,皇后身子一向无恙,并不是体弱之人,怎么……”
太后闭了闭眼。“哀家出于种种顾虑,没有进一步查证,亦因如此,往后也没有催促他再立后……如今看来,哀家的怀疑是该坐实了。”
梁姑姑亦觉发寒。先帝已是硬心肠,当今皇帝怕是比先帝还更冷酷三分。
可惜太后,纵然聪慧有手段,能够防范夫君,却未曾防范儿子。
可话又说回来,她劳心费神拼尽全力,不就是为了儿子能继承大统、坐拥江山么?哪里会想到去防范!
别人出了错,太后必当严加追究,可但凡是皇帝出的错,便都直接揭过了……梁姑姑心一跳,突然就想到了那座倒塌的藤棚……当年她检查许久,最后也没弄明白为何会在万禧宫里保管失当……
一时间,她汗流浃背。
太后的三个儿女,论相貌,端华公主与皇帝肖似太后,文馨公主肖似先帝,因此太后最不喜欢文馨。可论性情和做派,却是皇帝最似先帝。
比起先帝,太后反倒终是有一丝心软……
譬如,大事已成后依然留着曾与她作对的刘妃;又譬如,对惜花这丫头的开恩……
“哀家也知郦氏终会没落,”太后又叹了一声,“哀家只想在自己还在的时候,暂时保住郦氏的荣光……又何曾真正想要为难皇儿,和他提拔的新贵?”
梁姑姑轻轻点头。太后时不时对云妃训斥、摆脸色,恰恰正因云妃不是她要对付的人。若她安心想要除去谁,那该是如同对付先帝和莹妃那样,面含笑容,无懈可击。说到底,云妃在太后眼里,只是个不讨她喜欢的小辈罢了。
“太后说得正是……当初御花园落水一事,多少人以为您容不下云妃,可您从未想过要她的命,不过是略施警告罢了。”梁姑姑感叹道。太后一早便准备了搭救的人,只是没想到被邱嫔抢了先。
太后却看向她:“你以为哀家是在警告云妃?”
梁姑姑一怔。
太后淡淡笑了笑,又啜饮了一口清苦的茶水:“哀家警告的,是皇儿。”
“哀家是借此告诉他,他扶植的人,哀家能让他们活,也能让他们死。”
梁姑姑不由恍然大悟……难怪,当时皇帝面色那样的难看,他定是看懂了太后的意思……
太后一向骄傲,面对云氏对郦氏的打压,难免心中不快,便以这毫不客气的法子来提醒皇帝,发作自己的怨气……可这,恰恰正中了皇帝的逆鳞,令他心中更为深恨。
可是一个做母亲的人,便是与亲生儿子有再多不快,又哪里想得到儿子会对自己动了杀心?
梁姑姑一口茶未饮,却也同样满喉苦味。她知道,太后之所以妥协上山,是仍对儿子有一丝心软,不愿他背负弑母之名。
窗外渐有淅淅沥沥之声。才停不久的秋雨,又开始下了。
蠢作者:小惜花,难怪当初太后重罚你呢,原来你干扰了她敲打皇帝……皇帝的行刺也被你干扰了,你可真是两边的克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