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你是谁

弦月将将跃过涌泉城墙,一名魔兵悄声径向内外城交界。这片地带各阶别的天魔混杂,撞见便是死斗,厮杀激战时时不休。

魔兵借着浓雾遮掩,隐蔽身形悄然而过。

斜角转入破落的小巷,便是原佛门分寺的驻地,此时已然变成碎瓦颓垣的废墟。佛力散得一干二净,佛像雕塑断体铺了一地,原四佛二尊者的威严荡然无存。

魔兵踏过满地狼藉,雾霭后方的景色渐渐明晰,但见一座尸弃佛的金身巨像拔地而起。

涌泉城沦陷之时,此座金像原和其他佛像一个下场,自从尸弃佛亲临该城收拢天魔,麾下部属们自主收集碎片重塑金身,立在此处供魔瞻仰。天魔的手艺技能比不过人族,金像脸庞身体磕磕巴巴,却还是要一地碎片。

近日,魔兵之间传着一个不知来源的流言,据说恭敬叩拜金像能够得到佛尊保佑。魔兵们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只能消化几个关键词,金像,保佑,变强。

魔兵瞧见金像的刹那,身上的魔气重重颤动,一股无法准确的感受油然而生。不觉踏步上前,脚下响起冰面破碎的咔声,猛地惊醒,放轻脚步才上前。

金像下方横着一张木桌,罩住整张桌子的红布长得拖地,其上摆着众多供品,看来在它之前已有不少天魔来过此地。从废墟里翻出据说人族偏好的宝石金子,玻璃罐装着的缕缕魔气,想来该天魔把自己最珍贵的献给佛尊。

魔兵学着人族的模样朝金像鞠躬,从怀里摸出一枚黑棋,细细擦干表面的水迹,呈上供桌。

扭曲的嘴角挤出模糊不清的字眼,“佛,保佑,变强......”

窸窣轻声,供桌的红布无风自动,一只浑黑的手伸了出来,紧紧抓住魔兵的脚腕。魔兵吓得一激灵,低头看去,桌下钻出个脑袋笑得狰狞。

魔兵后退想逃,怎奈被底下的脑袋一口咬断脚,身体失重跌倒下去。还没来得及挣扎,底下的天魔抓住它的另一只脚,拖进红布帘子。

咕隆的打斗声很快消失,接着便是一口一口咀嚼声。

没过多时,不远处响起地面薄冰破碎的声音,两道脚步声徐徐逼近。

红布帘下静了。

“瓜啊,那什么传言你听谁说的?真的假的?”

“呜哇——呜哇——”

“城内的家伙都信了,啧,不愧是天魔。”

“呜!”

“我没骂你,真的。”和光低声嘟哝,“脑子不行,情绪感知还挺灵敏的。”

菜瓜蹲在前边哇了好几声,擡臂指着浓雾深处,急躁跺脚。

“别催了,金像又不会长脚跑了。”和光望着菜瓜不甚聪明的站姿,忍不住叹气。虽说还没有恢复记忆,好歹长了拇指盖的脑子,这些日子的天魔没白喂。

菜瓜急着要冲过去,被她一锁链又拉了回来。

“别乱跑,前天让我好找。”面对菜瓜无休无止的呜哇,和光听得头疼,“幸亏是我,要是西瓜师叔在这儿,嘴皮子都给你削了,还哇哇哇。”

菜瓜抿紧双唇挤出卟卟声,溅了她一脸泡沫星子。

她擡腿就是一脚,不太聪明的瓜娃子借着一脚之力趁机跑了,飞奔向金像。

和光快步追上,扫过桌上的贡品,不禁笑了,这些天魔还挺会动脑筋,连尸弃佛喜欢下棋都打听到了。

“呜呜、哇哇——”菜瓜抱头痛嚎。

和光掩住耳朵,哄道:“好了好了,没带供品就没带。”她拾起几枚石子放他手里,“他下棋从来不用棋子,拿石子应付便是。”

菜瓜将信将疑瞥她一眼,迈着不协调的步子上前,歪七扭八拜了拜,呜呜几声,就当许愿。

她拧眉瞧着,强忍住没有笑出声,不然又得听他呜呜哇哇。

打量四周,扫过供桌的黑棋,她的目光定住了,心下起疑。如此潮湿的浓雾雪夜,黑棋仍旧干燥,送礼的家伙定然刚走不久。然而来此只有一条路,她们途中却没碰见任何天魔。

送礼的家伙去哪儿了?

她凝神环顾四周。

突然间,桌下的红布小小掀起一角,对面的红布却没有动,不符合风向!定神一看,其下飘出一缕微不可查的白气。

和光心下笑了,提高声音道:“瓜啊,你没听全传言。想要佛尊庇佑光送供品可不够,还要去供桌下拜个三拜。”

菜瓜没有怀疑,掀起帘布就要一头扎进去。

桌下的家伙更快一步,滑溜钻了出来,朝她五体投地跪了下去,“参见祭大人!”

咬词、音调之准,与其他天魔截然不同。

她忍不住多看两眼,这只魔兵的化身打扮也比其他天魔高出一筹,想来不是普通的家伙。

她拿起黑棋掂了掂,“送礼的家伙,被你吃了?”

魔兵微微垂头,“小的不敢欺瞒。”

没有直接承认错误,也没试图隐瞒否认。不提人语之娴熟,说话的艺术很高啊。

和光真起了兴趣,压下急迫叫嚣的菜瓜,又问这家伙,“你故意蹲在这儿守株待兔,来一只吃一只?”

魔兵的头垂得更低,“大人高见。”

和光心里升起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就听它大方承认了。

魔兵挤出难看的笑容,头颅撇向一侧,“实不相瞒,叩拜佛尊的流言,也是小的散播出去的。”

这下,和光真的忍不住鼓掌,“你脑瓜子挺活络啊。”

“多谢大人夸奖。”魔兵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小的努力进阶,只愿以后能为大人、为佛尊效劳。“

说完,魔兵满脸期待注视和光。

她朝菜瓜招手,“快吃了!”

魔兵惊了,“啊?”

她眼睛放光盯住魔兵,激动得满脸兴奋,推着菜瓜往前送,“难得撞见个这么聪明的天魔,吃了它,定能长出新脑子!”

菜瓜的魔气远超这个魔兵,又有和光按住对方,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整个吞了。

“慢着。”

金像后方射来一道黑气,化作绳索立时把魔兵拉了过去。接着,始作俑者施施然走出阴影。

和光一见那油彩面具,晦气啧了一声,“怎么?阁下见不到尸弃佛,竟有闲心调教天魔。”

油彩面具入城之后,并未有机会觐见尸弃佛。尸弃佛极少会见信徒,城内之事大多交给麾下的部属打理。稀罕的是,油彩面具也没热心往前凑,好似对尸弃佛手里的舍利子不感兴趣。

油彩面具出手理顺魔兵的魔气,缓缓道:“小师父不好奇吗?魔气如何演化成天魔,天魔又如何进阶?寻常可没有这般机会。”

和光敛眸想了想,确实如此。当今坤舆界只剩洲九洲一,退至魔相,也不能让它们轻易进阶。触及天魔的菩提秘境,复原的内容仅有天魔大战的关键转折点,不包含天魔进阶的经过。哪怕是天道院的弟子想探查,也无处下手。

她轻笑出声,“难得阁下有此闲情逸致。”

就在这个时候,巷口爆起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浓雾腾腾散开,一只高阶魔兵疾冲过来。

和光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魔兵,魔气含量甚至超过菜瓜,她刚想让菜瓜去吃掉对方,就听得油彩面具如此说道。

“小师父不若把它让给我,说不定能得到满意的答案。”油彩面具擡手示意后方那只聪明魔兵。

这家伙的魔气量还不及对方的五分之一,真能打得过对方。令她意外的是,聪明魔兵没有后退,反而跃跃欲试。

和光道:“希望阁下不要让我失望。”

两方交战,一地狼藉愈加杂乱不堪。拼杀持续半个时辰,结果仿佛在油彩面具的意料之中,聪明的家伙赢了。

这只魔兵身上的黑气涌动不止,皮肤表面的魔气层层叠起又落下,身体内部的魔气在翻腾重整。

它要进阶了。

它疾步冲到金像之下,双膝跪下,仰头注视尸弃佛金粉斑驳的脸庞。

脚下的薄冰碎裂消融,化出一滩清澈的冷水,倒映着魔兵的脸颊,魔气翻滚不息,愈显狰狞。

油彩面具的眼神直直落在它身上,“小师父不想知道吗,为何天魔都化人相?”

魔团最初衍生四肢,魔兵最初化脸的时候,和光都在场,当时隐隐触摸到什么,却难以说清。

她道:“愿闻其详。”

“此世龙凤等族都持兽身,化出四肢也更似利爪足蹄,头颅更是保留原生模样。而至诸天万界,兽族海族行走在外皆化人身,不少种族完全摒弃原生功法,先化人体,再修人族功法。此种差距,可谓天差地别。”

他说的,她都注意到了,可都未来得及细想,比起答案她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阁下有何高见?”

“我来自的地方,同族提出一种见解,我们对身体生物学特征审美的追求本质上是慕强,谁强,审美就会趋向于谁。推广到其他具有灵智的生物,也是如此。”

和光道:“阁下的意识是两界的强弱势力不一样,导致对化身的审美不一样?”

此世,有举世无双的金翅大鹏雕坐镇,山有凤海有龙,兽族活得逍遥自在。论及坤舆界,凤族殒落,龙族退守沧溟海,天魔入侵乃至天魔大战之后,更无一族能当大,仅能在大战功臣豹族的庇护下不至于倚赖人族。

油彩面具道:“此世佛门独大,僧人占据主导地位。民间乃是修仙界崇尚的风向便是讲经论理,焚香坐谈,衣袍喜白,手腕串珠,题字绘画更是和佛理息息相关。众生习以为常的这套审美体系,由上至下无不是佛门根据自己的特征构建出来的。”

“不同于我们的认知和预想,魔气诞生初始,应是处于弱势一方。倘若佛门在涌泉城沦陷之时便出手抵抗,以四佛二尊者和麾下僧众的实力,镇压覆灭不是问题。世事难料,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聚,促使佛门白白浪费机会,导致今日灾祸。”

天时,正值佛门最重要的六十年一度的坐夏。地利,涌泉城佛门分寺不受重视,天阵宗当大,位于四通八达交汇之处。人和,去的是尸弃佛,佛门探查记录有这一笔,便以为事件无足轻重。

“直到尸弃佛亲临涌泉城,以压倒性的实力胜过所有魔气。天魔,衍生灵智之初,亦不能跳出生灵的体系之外。”

和光悟了,“尸弃佛踏入涌泉城那日,在当场所有魔团看来,便是那个天选之人,占据一切魔气上风,是进化的终点。”

一声凄厉的惨叫撕开冷冽的雾气,跪在佛像下方的魔兵剧烈颤动起来,身下的水滩不住晃动。一圈又一圈涟漪荡开,扭曲的脸庞愈加惨不忍睹。

突然间,地面平静下来,夜空的渺渺白雾随风而散,清冷的月光照耀大地,弦月的尖钩直直刺入水滩一角。恍然清澈的水面,骤然映出一张淡漠的脸庞,眉峰斜入鬓角,星目半敛,和金像一般无二。

魔兵进阶魔将,化出尸弃佛的脸。

油彩面具的语气有些感慨,“时至今日,天魔的审美依旧没变过。”

和光的心被人拧紧一般,好似烫手得松开掌心的黑棋,不觉去摸指间隐形的戒指。

这番言论,全然颠覆坤舆界数万年来对于天魔的研究,却不得不说有凭有据,无法推翻。

嘀。油彩面具的玉牌轻响一声,放眼望向小巷,“终于来了。”

浓雾深处传来抱怨的声音,“为何约在这破地方,好不容易进城,又找了大半天。”

脚步声近了,那人的脸冲破雾气,渐渐清晰。

和光不由得睁大眼睛,这张脸,江负尘?天阵宗弃徒?

季子野环视四周,眉眼满是不耐烦,目光扫过菜瓜的脸,眉头突地一挑,笑了。最后掠过旁边的她,眼珠子猛然瞪大,急速退后,抓起武器的双手不住颤抖。

“你!你是......”

下唇抖个不停,似乎惊恐至极。

他斜眼觑着她旁边的油彩面具,半是骇悚半是疑惑,急声催促,“你还站那儿干嘛!过来啊!”

见油彩面具不动,他脸色黑得滴墨,仿佛极力控制转身逃跑的念头,“你知道他是谁吗!”

和光抚上脸颊,心下奇怪,这家伙怕他?以这家伙和油彩面具的熟稔语气来看,定是天极界的人,这站姿和防御体势,她想起一个人。

“季子野?”

他似乎怕得难以很好控制表情,大惊失色看着她,“你也是冒牌货?”转眼瞥向菜瓜,眉头拧得极紧,“和光?”

和光轻笑,“多日不见,你还是这副怂样。”

季子野开口想反驳,武器放下一瞬又立刻拿起,驳斥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只一个劲儿地催迫油彩面具,“走了!”

两人走出许久,等和光的身影和气息彻底消失在远方,季子野才放下武器,后怕地松了口气。

油彩面具问道:“你慌什么?”

季子野瞪大眼睛端视油彩面具,好似不懂对方怎么能这么气定神闲。

“你没认出他是谁吗!”

“万佛宗下任堂主。”

“那张脸!”季子野胸膛不住起伏,音调都扯歪了。

油彩面具无动于衷。

季子野拧紧眉头深思,好似明白过来,颓然退后几步,“虞世南的记忆,你接收到哪种程度?”

“穿越前的一世记忆,转世后的事情,大抵都清楚。”

“怪不得,你没经历过。”季子野胸腔闷出一声哭笑,双手抱臂颤抖,“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张脸!”

另一边。

油彩面具被急急催走,倒是便宜了和光。那只刚刚进阶的魔将,立刻被她喂给菜瓜。

菜瓜朵颐大嚼。

她蹲在水滩前方,垂眸注视脸庞,忍不住细想季子野的反应。

他怎么会认识这张脸。

伸手抚摸脸颊,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刚捕捉到一点,这张脸和边缘和细节马上同自己原来的脸融为一体。

仿佛这张脸就是她的脸。

在秘境过了这些时日,视野的幻想开始渐渐迷糊记忆。

她连忙甩甩脑袋,抛掉杂念。这个秘境不同于菩提秘境,具有极强的代入和迷幻作用,尤其是原身的思维反应和运用功法。

她必须保持清醒。

提示一下,虞世南本人来了也认不出来,因为他自个儿封印了那部分记忆。但是季子野不知道这件事。当时只有贺拔六野清楚看到虞世南做了什么,偏偏又不知道虞世南封印的具体记忆是什么。

目前,见过这张脸的只有三个人,和光因为秘境的迷幻作用分不清。

季子野看她这么坦然,两次的身份过于悬殊,而又不敢确认,以为是长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