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呱 作品

同室操戈(六)

同室操戈(六)

丝绸紧裹金翅鸟,缠卷一层又一层,穿透不留一丝余地的裹尸布,依旧能闻到难以描述的刺激气味,时不时溢散的檀木香显得愈加恶感。

灵塔相轮开,丝绸挟尸身入腹,塔刹徐徐合上,深沉的阴影盖过尸身,蔓上脸庞。

琼半个身子攀住灵塔,喊得撕心裂肺。

被身体挟制的西瓜余光窥探和光,她奄奄一息匍匐在地,正如迦叶佛所说吊着一口气儿。

大势已去,在场之人没有说话,心里都明白木已成舟,全是残疾的他们根本挡不住迦叶佛,无法挽回局面。

森寒的死寂笼罩树海腹部,灿亮的金光流转不绝。

沙、沙,一道脚步声响起,笔直行来,缓慢,时不时停顿,再擡起的那一步格外得重,渐渐放轻直到顿住,半晌后又猛踏朝前。

犹豫不决,迟疑不定,一腔迫不得已的决绝紧逼怯懦悚惧,最终把季子野逼到战场中央。

殷羡和宁非天高看了两眼,不曾想他这般胆识和魄力。光凭一个脚步都在发颤的季子野,又能如何?

慧可和迦叶佛甚至没给一个眼神,修为低到不会动摇局势,就如飘过战场的一缕微风,除了吹过去还能干嘛?

出乎意料的是季子野没有走向灵塔,而是停在和光身前,端详丹田的破口。

和光挤出笑容,“怎么?都到这时候了还想着我的命?”

“这么说也没错。”他蹲下身子按住她的腹部,最后一缕佛力吊着她的命。“还记得那日的话吗?”

尖锐的手指如利爪般探入丹田,“我想你去死,不是出于私怨。”季子野脸上划过逼不得已的屈辱,捏住最后一缕佛力往外拽。

说时迟这时快,一击转经轮霍然袭来撞开季子野,情急之下保住和光的性命。

慧可眯眼打量季子野,“敢在佛尊眼皮子底下作乱,倒是小瞧了你。方才说要带她回佛门,你没听见?”

季子野按着起伏不定的胸口,试图压抑紊乱的气息。距离和光有些远,又有慧可隔在中间,没这么容易过去。

通讯频道响个不停。

【宁非天:发什么疯,刀怎么能对准自己人!】

【殷羡:有种去恁迦叶,眼下是报私仇的时候?】

坤舆界、疏狂界、逾疆界弟子也在不停指责。

【季子野:她死,是离开秘境的唯一办法。】

【殷羡:私仇出去再说,别把我们当傻子,我看你是死到临头还想着那点子小恩小怨。】

【宁非天:不给个理由,我们怎能信你?】

季子野笑得讥讽,【要是说得出来,我还用冒着生命危险跑这来,你们俩早就出手了!】

殷羡和宁非天沉默片刻,同时想起秘境那些不可说不可想的事情。

油彩面具插话道,【让他试试,抽出佛力罢了,我保证她不会这样死去。】

【之后呢?她能活着离开秘境?】西瓜道。

油彩面具没有回答。

【你过来。】和光定定看着季子野,【若我发现你没有解决办法,哪怕我死,也绝不会让你独活。】

【季子野:我倒想过来,你去按住慧可和迦叶佛?】

慧可转身走向季子野,似乎打算在此处决。他们不禁悬心吊胆,唯恐唯一的解决办法随季子野的死亡而失去。

就在这个时候,树海边缘一声怒吼冲天而起,四面八方都有嘶鸣和咆哮声响应,战鼓和号角的冲锋声此起彼伏。

众人清楚感受到地面震动起来,木渣碎石越弹越高,颤抖越来越厉害。

“迦叶——”

剖心泣血的喧啸声直扑而来。

龙主和凤主带着晃颤不止的身子,再一次冲到战场中央。她们身后,万兽长啸,万龙怒号。黑影盖天,旌旗蔽日。

亲信属下齐聚于此,既是对金鹏尸身被玷污的报复,又是对佛门宣战的回应。

乌泱泱的军队守住梧桐树海四面,从上到下倾泻威压。

慧可扫过淡金色的迦叶佛,仰头朗声道,“佛尊亲临,尔等此举可是不敬!”

呸!

龙主啐了一口,毫不留情吐在迦叶佛面前,“一介虚影,就算那秃驴,也别想竖着走出莽山。”

凤主招手示意,执刃披坚的兽族军队立即俯冲下去。

“别放过一个秃驴,死了就鞭尸,让他祖宗十八代都认不出来。”

军队收拾残余的佛门高僧,龙族和凤族的顶尖战力对付慧可和迦叶佛。

龙主凤主尚属年少,族内的长老可不然,一爪爪打得慧可毫无还手之力。虽说迦叶佛不好对付,依旧没有余力兼顾其他地方。

季子野趁机溜到和光身前,抓住丹田最后一缕佛力正要往外拉,突然停下,回首望向四面的兽族军队,怀疑道:“这会不会是转机?”

和光笑道:“垂死挣扎罢了,若它们能力挽狂澜,金翅鸟就不会出现在曜台塔顶。”

季子野仍在犹豫,就算只有一线机会,也不愿把猎物送给他人。

和光吞咽涌上喉咙的血肉,紧握他的手腕,送出丹田最后一缕佛力,身体已至绝地,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去。

同时,她另一只手死死抵住季子野的丹田,擡眸盯紧他,若有任何问题,她绝不会独死。

季子野嘲讽地笑了笑,顾忌时间紧迫没有讽刺一番,用郑重地语气说道,“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你都得听清楚。我没法真切地说出来,只能绕着弯儿透露断断续续的信息,你必须把所有情报串在一起,揣摩字面背后的深意。”

她皱眉刚想催促。他猛地拉近距离,直直看进她的眼眸,“破开秘境的关键在你。”

和光下意识偏头去看白玉灵塔,被他锁住脑袋拽回来。

“金翅鸟也是钥匙,已经过去了,我们拿不到了!下一把钥匙是你,更简单也更直接的破局办法,但是我们一直忽略了!首先,你必须重新认真体会你的身份,也就是祭的重要性。”

和光道:“尸弃佛亲信?”

他摇摇头,“那是不周山决战之前,尸弃佛一死,祭就是天道宠儿,继承尸弃佛天命的存在。”

和光回想行刑台的那局棋,当时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天道的荫庇和指导确实转移到原身。

“尸弃佛的天命是灭生灵推天魔,以佛尊之身成就天魔之主。他是第一个阶段的天命选定者,第二个阶段在你。”

“被迦叶佛剔除佛骨,祭已经失去修佛的资格,真实的秘境想必也发生过这一幕,不过时间点不在金翅鸟的葬礼,或许在更后面的将来。”

“倚靠天道的庇佑,祭肯定没这么容易死,哪怕以一介凡人之身,也是天道最宠爱的存在。他日成为天魔之主的时候,不必以佛尊之身,还有更多可能性。”

不必以佛尊之身,和光咀嚼这句话,脑子里立刻蹦出另一个可能性,然而原身的束缚死死捆住意识,那个可能性锁在角落里,想得到却无法和更多情报联系起来。

她点了点脑子,“这里被动了手脚,我需要你说出更多情报。”越过脑子的屏障,直接在身体之外促成结果。

季子野思忖了一会儿,道:“你记得坤舆界......不,诸天万界第一个修魔的是谁吗?”

“厉无咎。”无相魔门的开山祖师,两万年前和剑尊顾钧座平起平坐的大人物,可惜当年修魔功法没有完善,厉无咎没能飞升。

“不,早在他之前就有人修了,不过从未有人见过,也没有功法流传开来。”

“谁?”

“是......”天际惊响一道巨雷,季子野想说什么,嘴唇嗫嚅许久,依旧没能说出来,不甘烦躁地啧了一声,“换个角度,你知道我怎么认出祭的吗?”

“脸。”涌泉城初见时,他就吓得话都说不明清。

“不错,其他人都没认出来,因为他们都没见过,你认不出来是因为秘境不让。也就是说,我们俩,四界弟子中仅有我们在某个地方通过某个极为偶然的机遇,见过祭。”

“哪儿?”

天雷越响,玄妙的规则紧紧压在他们身上,季子野说得越发艰难。

“当时我们误以为它是天魔。”

听到这话,和光脑子仿佛有种被大钟敲击的轰鸣,就要揭开了,真相触手可及。

这个“它”,只有一个答案。

肉、体和识海的双重折磨,促使和光喷出一大口血,这具身体已至极限,马上就要死了。

季子野伸手捅入丹田,这一次不是吸取佛力,而是把他的魔气一丝丝一缕缕注入她的身体。

他一面调和魔气,一面轻声道,“想清楚,你是谁,天道所钟是谁。”

脑子仍然被禁锢得极死,身体的这种舒畅感让她感觉原身似乎本就该修魔。

弃佛修魔,季子野早就来过一次,比所有人都清楚魔气该从哪里进从哪儿出,哪儿停顿哪儿回流。

修魔功法也是如此,与修佛功法的不同之处,重点之处,他了然于心,此时没有一点保留倾诉于她。

没过多时,大半魔气灌入她的身体。原身的领悟力可谓得天独厚,缕缕魔气仿佛自己积累般浑厚凝实。

就在这个时候,兽族军队落至下风,迦叶佛不愿同它们纠缠不清,使出大招。

纵横交错的金线大网罩住天空,自下而上驶向兽族军队,穿过之际速度变慢,兽族们好似被铁网拍过的豆腐,在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嚎鸣声中,块块条条坠落下来。

红色的血黏住大网,逐渐凝结,变成暗沉的黑色。

这道黑网缓缓下沉的刹那,和光脑中警声嗡鸣作响,不断颤抖的身体让她想起那一幕,怎样挣扎也无力挽回的局面,怎样坚持也难抵恐惧的绝望......

季子野突然在她耳边大声道,“第一个修魔的到底是谁?”

最后一缕魔气注入,功法大成。

识海和身体的拉扯,在浑浊不堪的脑海中荡开一片小小的清明,她从中看清了一切。

和光怔怔出声道:“是我。”

季子野面露狠色,趁她出神的时机一刀插向丹田,腹部表面立时浮现金色屏障驳开刀刃,她才慢半拍反应过来。

“果然不行啊。”季子野烦躁扔开刀。

这次,和光没有被偷袭的怒火,拾起刀刃捅向脖颈,金色屏障再次显现,并不受她自身控制。

天道作祟,两人都明白了。

“只有一人能杀你。”季子野仰头望向万军中央的迦叶佛。

“他说要把祭留给众生处置发泄,会留我一命。”

“那就逼他不得不在此杀了你。”不知何时,油彩面具已至树海。

他走到和光身前蹲下,和季子野一样把自身魔气注入她的身体。

生灵修灵气,非得丝丝缕缕的吸收,堪破一个又一个心魔,一阶一阶往上爬,道途坎坷,哪怕是根骨奇佳的修士也要耗费多年,从练气到渡劫总有一个漫长的最低时限。

修魔则不然,只要魔气足够,近可以大把大把吸取,无需堪破心魔,就怕没有执念没有心魔,每一步每一阶都以心魔为养料,仅有一点要注意,那就是心魔反客为主,把修士当养料,逼得走火入魔。

油彩面具的魔气更为雄浑醇厚,转移到和光身体的瞬间,反而被她主动吸收。

修行之顺,远超她的预料,仿佛不是她在修炼,而是把抛出身体的魔气重新收回来,季子野、油彩面具身上的魔气好似本就是她的魔气,回归主人之后,她比他们更熟练。

对于这一点,季子野和油彩面具更惊讶,两人本就是修魔,途中的艰难曲折远比她清楚。

这儿的一幕幕,终于被上方的迦叶佛察觉,淡然无波的脸庞划过难以置信的震骇,眼神满是对于肮脏的嫌恶。

迦叶佛分出小部分金网,企图压得他们四分五裂。

和光与油彩面具无法分神阻挡,甚至不能离开一步,季子野不剩一丝魔气,三人毫无抵抗之力。

金网直直压了下来,死亡近在咫尺。

迫在眉睫之际,宁非天用断口拄地,支撑着擡起上半身,眉心沁出大滴大滴汗珠。全身黑纹流转,残余的那只手重重拍向地面。

满手黑纹浮出皮肤,掌心迅速喷出鲜血,片刻间已流干,手掌干枯萎缩得不成样,皱纹和黑纹重叠纠扯。

以一只手为代价,五重曼荼罗阵法拔地而起,扛住迦叶佛的金网。

轰地一声巨响,阵法和金网在爆炸声中同归于尽,余烬灰尘飘飘扬扬。

紧接着急促的风声,一座转经轮破开漫天余烬冲来,目标直指底下三人。

意识到重要性和急迫性的殷羡走到她们前方,仅剩的左手握刀,使出全身气力对着转经轮一劈。

剧烈的振动从转经轮传给殷羡,手臂的麻痹连带全身不住震颤,这股大力迫使他后退数步。

殷羡右脚抵地,猛然转动刀刃,偏转经轮方向,勉强避开这一击。

下一刻,刀身坠地。

殷羡咬开衣角一看,臂膀关节青紫胀黑,显然骨折了,难以再握刀。

慧可亲自上阵,好似定要阻止他们。“申屠少主不若退一步,或许能留条命。”

殷羡低头瞥过手臂,焦躁地骂了一声,脚尖抵住刀刃一踩,刀身翻转向上,他张嘴精准咬住刀柄,尖锐对准前方。

慧可好似被这一幕逗笑了,用嘲讽的语气说,“没想到申屠少主还会耍杂戏。”

殷羡咬住嘴唇挤出一句话,“杂戏还能杀人,大师要不要试试?”

他杀不了慧可,唯一的目的是把慧可带离这儿,为那三人争取时间。

殷羡不明白那三人在玩什么花样,但是他心里清楚,那是他们最后一搏。

往后秘境漫长无望的人生,申屠不悔这条一文不值的性命,足够他——殷羡把一切都压在她们身上。

油彩面具魔气已尽,然而还是不够。

季子野狂躁跺脚,“怎么办?都不用迦叶佛出手,慧可就能和她打得有来有回。”

佛力专克魔气,她的魔气必须更多才行。

和光倏然笑道:“还有张底牌。”吹出一声清透嘹亮的口哨,树海之外即刻响起呜哇的回应。

季子野拍掌大笑,“差点忘了涌泉城的秘密武器。”

一道黑影跃入树海,风驰电掣地在粗干细叶之间跳跃,接着弩箭离弦般直扑而来。才看到空中留下的残影,对方已至身前。

菜瓜乖乖蹲在和光面前。

和光摸着他的后脑勺,掌心抵住他的腹部,语气温柔又不容拒绝,“全部给我。”

呜哇——

菜瓜很是疑惑又马上同意。

指尖插入丹田,浩瀚如海的魔气如怒涛般灌入她的体内。一瞬之间,她忍不住畅快得叫出声。魔相级别,原是如此,切身体会又是另一种感受。

涌泉城万年,她就喂了菜瓜万年。本以为他会用在战场,未曾想会以这种方式回馈给自己。

油彩面具从旁协助梳理魔气,细细叮咛不同于灵气的法则,如何把魔气运用到极致,如何有放有回。

再起身,已是半步魔主。

擡手转腕之间,魔气、法则如空气般流动,只不过这次她能清楚看到无形空气的每一条纹路、每一道趋势......

天地之间的流转,如水墨画般清晰明澈。

迦叶佛终于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脸色难看至极,她想或许从未见过这般表情。

季子野再次提醒,“你打不过迦叶佛,你清楚这一点,最要的是你的目的。”

“把他逼到绝境。”和光握紧拳头,“我明白。”

换句话说,就是把自己逼到绝境。

她死,祭死,打乱秘境,才是眼下唯一的破局之道。

唔这期榜单的15000字全部写完了,礼拜二礼拜三就不更了哦

宝子们,礼拜四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