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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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佛宗,执法堂。

青鲨和方天押在堂下,双手被锁灵绳束缚,脊背挺得笔直。

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满脸的执拗倔强,没有一点审讯的紧张和囚禁的害怕。

高堂内侧,尤小五看着两人,心情十分复杂。

除了必要的审问,他心底始终徘徊一个疑问。为什么是青鲨,而不是他?

尤小五一下一下摩挲传讯戒。

“大师姐......”他连忙改口,“坤舆界代表和光投递传讯戒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做什么?”

方天回道:“我爹困在盛京,联系不上,我急着回去,可是所有通往盛京的传送阵都毁了,便想通过鬼樊楼的口子过去。当时青鲨正在陪我找通道。”

“这么说......”尤小五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青鲨打断。

“大师姐发讯的是我,不是方天。他仅是听从我的命令行事,并不清楚行动过程,也不知道最后会放出洲一。小五师叔也一样,你们都被蒙在鼓里,一切罪责都在我!”

方天脸色大变,“说什么鬼话!你怎么能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这是事实!你确实不清楚详情。方天你闭嘴,听我说。”青鲨提醒道,“你爹还在盛京,你必须快点赶回去。”

方天脸上浮上悲痛的神情,随即又担忧地看向青鲨,“那你呢?”

青鲨扬起一抹笑意,“我不会有事,七权肯定还没给洲一这事儿定性,不然堂上坐的就不是小五师叔。上层们眼下忙着呢,没时间搭理这事儿。今日是例行审问,关我几天就得了,具体还要等和光师叔出关。”

尤小五承认,这小子挺聪明,分析一点也没错。

这些事情,他也能做到,为何大师姐还是选择青鲨?相处时间、情分生疏,他哪点比不过青鲨?难不成是定要他去琉璃佛塔蒙骗洲九?

尤小五怎么也想不通,不禁捏紧传讯戒。

方天松了口气。

青鲨自豪挺起胸膛,“没事的,和光师叔肯定能保下我。”

青鲨的笑意刺疼尤小五的眼睛,尤小五心下微动,故意问道:“倘若她保不下你呢?”

青鲨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皱紧眉头,“怎么可能!她怎么会保不下区区一个弟子?她都能把洲一放出来了,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

青鲨的信任,不掺一丝虚假。

尤小五在心里自问,若是自己能否这样信任大师姐?他没有把握。收到传讯戒的那刻起,他会一遍一遍去想,应该这么做吗?这步是否正确?

如此毫无保留的信任,如此毫不犹豫的行动,他自忖做不到。

尤小五自嘲笑笑,松开传讯戒。

例行审问结束,青鲨被收押在自己洞府,不得踏出半步。后续处理,待和光出关再决定。

方天即刻释放,行踪及时上报执法堂,若有传讯必须立即回宗。

方天送青鲨到洞府,把储物袋的话本零嘴筐倒出来,堆了大半个山洞。

“你将就几天,我下次再带更多东西来看你。”

青鲨不耐摆手,“你快走吧,你爹还等着呢。”

方天怔住,“我不知道他还活不活着。”自大战打响,就再没收到任何讯息。

青鲨不知如何安慰,拍拍方天的肩膀,“回家看看吧。”

方天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苍白的丧幡从各座大殿的檐角垂挂下来,凌风高扬。

万佛宗千八百禅,铺天盖地的缟服素衣,漫山遍野的诵经哀悼。

万古长青的林壑溪谷,忽地挤进一片雾惨云愁的冬意。

漫无边际的缟素浸入视野,方天愣在原地许久,摇摇脑袋甩出惧意,才疾步下山。

一出宗门,更深的寒意捏紧他的心脏。

满城的悲风苦雨,凄凉悲怆的恸哭直冲云霄,抽噎声此起彼伏。

通往盛京的传送阵重新开通。

方天挤入人流,马不停蹄赶了过去。身旁的人和他一样,亲朋好友困在盛京。

与他们背道而驰的,是刚从盛京逃回来的百姓,风尘仆仆、遍体鳞伤,扶棺而归的不在少数。

一具具森严的棺材,一个个凄惘的亲友,一声声凄切的哀哭,一阵阵浓重的血腥味......

凄怆的氛围如同熊熊大火,一下子把众人吞入其中,越烧越大。

方天被深深裹入其中,心脏好似被捏紧一般跳得极快,似乎马上就要蹦出嘴巴。

他告诉自己冷静下来,镇定下来。

盛京的氛围更悲怆,他必须习惯忍受,留下心力。

传送阵光落下,盛京的氛围与他们想象得截然不同。

没有高声恸哭,没有揪心诀别,只有一地平静的狼藉,一地冰凉的尸体。

偶有几声哀鸣,是从战争活下来的幸运儿。

战争结束后,驰援的兽族军队没有立即返回十万大山,帮忙寻找存活的人们。

修士可以通过灵气寻找,凡人并无灵气,困了数日已经奄奄一息,更难探知。

兽族们匍匐在地面,认真嗅着凡人的气息,一寸一寸往前挪,生怕错过一条生命。

每闻到一息,便擡头看向周围的修士,招手唤修士们过来。修士们小心翼翼扳开墙块砖石,细细寻找那一息的存在。

或是人,或是小动物,或者仅仅是血液滴落的声音。

兽族们寻过这处,继续爬向下一处,片刻不歇,连日不停。

废墟下方救出的人们,急急送往医修的驻地。

药宗所有弟子都来了,连夜在盛京设置驻地,挽救命悬一线的生命。

贵重的灵药珍液,不计代价砸了进去。

坚持余日、被送过来的大多数人都救了回来,缺胳膊少腿留下后遗症的不少,好歹活下来了,日子还能过下去。

即使如此,依然有救不回来的生命。

老人躺在地上,身上伤口止血了,可是五脏六腑已经衰弱了。再厉害的医修,都救不回来。

满是褶子的眼皮缓缓睁开,浑浊的瞳孔倒映出蔚蓝的天空。

干枯的手臂颤颤悠悠擡起,好似想抓住什么。

手臂无力坠下前,冷白薇及时接住。

老人枯涸的嘴唇动了动,挤出最后的话,“我们......坤舆界赢了吗?”

冷白薇环视满目疮痍的盛京,赢字怎么也道不出口。她紧紧握住老人的手,温柔地笑道:“我们还没有输。”

援助从四面八方赶赴过来,盛京还能重建。

老人露出满足的笑容,眸子亮起微光,眼皮合上,嘴唇嗫嚅最后三个字,那就好。

三街六巷,尽是倾倒的房屋和坍塌的墙壁,埋在其下的人们不知凡几。

危楼歪墙遭受丁点震动,就要再次崩塌的时候,一根根红线纵横交错,延伸展开,拽住梁柱墙头,稳固在这个状态。

小傀儡钻进墙缝,一处处寻找困在里面的人们。

一旦寻到,便嘎吱数声。

柳幽幽和萧玉成紧跟其后,搬开断墙杂物,从中救出人们。

鬼樊楼。

邪修们扛着一袋袋人头,清点数量,同薛孤延要赏金。

原先准备的灵石都给完了,薛孤延手里也没钱,不得不让邪修们侯些时日,容他先去向上边讨钱。

邪修们的脾气一个比一个炸,怎么听得进薛孤延的话,扯着他不放。

薛孤延无奈,偷偷溜走了。

其中一名虎背熊腰的邪修知道薛孤延和蛟遇等混血要好,转而去找蛟遇算账。

大汉追着蛟遇,一直追到盛京的口子。

蛟遇不耐烦道:“祖宗哟,我怎么知道鸟和尚去哪儿了!”

“老子不管!”大汉把胸膛往前一顶,心形大洞袒露的胸口蹦出一丛丛黑毛,糊了蛟遇一脸。“你要是拿不出前来,老子就把你送进红袖招,听说里面的姑娘可爱混血了。”

蛟遇老脸一红,“不行,我心有所属,身也有所属。”

“那你拿钱啊!为了弄死逾疆界的瘪三,老子的眼珠子都炸没了。”大汉忿忿道。

蛟遇瞥了眼大汉的眼睛,“扯谎也扯个好点的,眼睛不在那儿吗?”

大汉擡了擡脚,鞋上的两颗眼珠子炸成一滩,红色黄色流得十分恶心。

不远处,一个和亲人离散的小孩紧抱兔子玩偶,嚎啕大哭。

谢玄心知这孩子的父母凶多吉少,安慰许久,也没让孩子开心点。

谢玄点了点兔子玩偶两颗爱心状红色眼珠子,又转了转头顶半破的风车,想要借此逗他开心。

突然间,小孩不哭了。

谢玄以为安慰奏效,还想继续哄,就见孩子直直望向鬼樊楼通道,视线落在那名奇装异服的大汉身上。

瞧那身血腥的杀气,谢玄便知那邪修不好惹。

没想到小孩小碎步跑了过去,站在大汉面前。

大汉蹙眉扫了小孩一眼,粗声粗气道:“有事儿?”

小孩没有吓到,奶声奶气开口道:“我娘说过,被人帮助,要好好说谢谢,才是好孩子。昨天,你杀了那个用刀的丑八怪,我躲在米缸里看到了,谢谢叔叔。”

大汉的眉头皱得更紧,杀了这么多人,哪儿记得什么米缸什么丑八怪。

小孩双手递上兔子玩偶,“这个送给叔叔。”

大汉嘁了一声,“老子要这玩意儿干嘛?”

小孩定定看着他,高举的双手没有放下。

大汉烦躁挠挠头,揪掉兔子玩偶的爱心眼珠,镶在鞋面,“行了吧。”

小孩笑着点头,屁颠屁颠走了。

没过多久,又有一名中年的凡人男子提着一壶酒,走到大汉身前站定。

在大汉疑惑的目光下,中年男人先是笑了笑,才道:“我在街尾开了家酒楼,逾疆界攻进来的时候,前辈恰好在里面饮酒。幸好您那时解决敌人,我才能捡回条命。酒楼没保住,地库还剩些酒,特地提来一壶送给前辈。在下的凡人物什,想来前辈也看不上眼,以后您来我这儿,都给您免单。”

大汉接过酒壶,大灌一口,似乎从酒味想起来了,笑道:“行,老子记住了,过几日和兄弟们去找你讨酒喝。”

中年男人笑道:“那我可得把珍藏的美酒都挖出来才行。”

邪修大汉满意了,没管蛟遇和灵石,提着酒壶,大摇大摆走了。

中年男人正打算离开,街头突然响起一声大喊。

“爹?”

方天呆呆看着中年男人,压制已久的情绪崩不住了,泪水鼻涕奔涌而出。

“爹——”

他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

中年男人眼神闪过欣喜,又绷住脸色,脱下鞋子就往方天身上打,“你不是在万佛宗吗?跑这儿来干嘛?不要命了。”

方天惨叫出声,一边躲一边解释,“我不是担心你嘛!跑来救你啊。”

“你个小练气,救个屁!还不如腾出位置让修士过来,占着茅坑拉不出屎,你就是欠揍!”

中年修士一边轻打,一边哭。方天一边痛叫,一边笑。

两人闹累了,背靠背坐下,一齐喘气。

“爹,咱去菩提城?”

“不,回酒楼。”

“酒楼没了,我过来的时候瞧见了。”

“后厨还有些粮食,做成饭菜给乡亲们送去。咱又不是修士,光磕灵丹胃怎么顶得住,要吃些热腾腾的饭菜才好。”

“爹不是十年没下厨了吗?”

“你爹只给你娘做饭,你娘走了这么多年,算算也该轮回了,说不定转世能吃到我的手艺。”

“那我给爹打下手。”

“就你那残手,端盘子还差不多。”

与此同时,天曜大战的阵亡遗体,陆续送回各大宗门。

宗门上下,无不是一片森然的素白。

大衍宗。

步云阶亲手挖坑,抱起封曜的半边身子,万分轻柔放入坑下。蹲在地上,一捧土、一捧土挥下。

他们明争暗斗这么多年,终归也是这么多年的师兄弟。

来穆臣盘腿坐在土地,墓碑刻字,一笔接一笔。

最后一捧土落下,墓碑立起。

来穆臣取出暖玉,正想把它放上墓碑。

步云阶出声道:“师兄不如留下,封师兄也会想您留着。”

来穆臣摩挲晶莹的玉面,笑了笑,“也是。”又把暖玉抱在怀里,正如封曜第一次把暖玉给他时那样。

昆仑剑宗,墓地。

一柄柄断刃插在地面,迎着强风,丝毫不动,正如它们主人的傲骨。

怀揣剑石的道侣们陆续赶来,拜在故人的剑下,放声大哭。

正是在这儿,既盛京一别,莫长庚和温潮生重逢。

莫长庚身上带着匆忙进阶的混乱灵气。

温潮生的胳膊吊在脖颈,一身血味止也止不住,刚从病床爬下来。

昆仑凛冽的寒风刮过两人,肃穆的脸上流露些许笑意。

温潮生缓步走近,伸出空出的手。

莫长庚紧紧回握,把他拽到身前。

两人重重抱了抱。

“命大啊,这样还能活下来。”

“废话,还没赢过你,怎么能这么死了。”

“赢我,下辈子吧。”

界域战争结束了。

对于坤舆界的众生来说,很多事情才刚刚开始。

尤小五是执法堂核心弟子,往实权方向培养的,他从小到大的教育是凡事多想想,绝不能立即相信别人。

这也是和光没有选他的原因。

另一边,青鲨从嗔怒禅秘境便相信和光,经过沧溟海一战,更是让他决意以后跟定她,完全信任。

一轮战开始前,嗔怒峰的较量,和光得知季鹰等人的异界来魂身份,下令开禁魂阵。当时尤小五犹豫了,青鲨直接开阵。从这一处,和光看清了两人的区别。